第二十四章 古魂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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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錯了便是錯了,直到那一日國破,看著滿城人間地獄、血海屍山,花弦方才明白,有些錯,一旦犯了,便是一生洗不盡、贖不了的罪孽。
    她小心翼翼放在心裏的將軍、不敢動不能碰的駙馬,騎著寶馬、身著鐵甲,領著數萬敵國士兵,踩踏著她的百姓,占領了她的國家。
    一切真相來的猝不及防,又早有預謀:駙馬宋炎是敵國細作,駙馬的父輩叔伯皆亡於昇國,在昇國苦心經營十幾年,等的不過就是這樣一個報仇雪恨的機會。
    忍辱負重這麽多年,此時大仇得報,且即將坐擁昇國萬裏江山,本應是暢喜狂歡的,就連下屬看著他瘋狂奔向皇宮的身影,也隻當他確實是心急接手這大好河山而已。
    可是隻有宋炎明白,他此時心裏沒有大仇得報的喜悅,隻是瘋狂的想知道,他的公主,他的花弦,怎麽樣了?
    腦海裏一遍一遍的回放著,花弦一身露水,身影單薄的站在書房門前,柔柔的問他:
    “夫君,你歡喜嗎?”
    不歡喜!他想告訴她,他心裏有她,卻又這麽傷害她,怎麽可能會歡喜?
    可是不行,他有他的仇,有他生死未卜的家人。
    陳扇和他來自一個國家,卻不是幫手,而是陳皇帝派來監視他的。隻因陳皇惱他,所有謀反準備都已做好,卻遲遲不願動手,於是挾持了他的家人為質,以此迫他早些反了昇國,再大開國門,迎陳國鐵騎入境。
    而陳扇喜歡他,既然已經揭破了身份,自然不願放過利用自己陳國公主的身份多做些讓自己舒心的事。
    宋炎催打著胯下的馬兒,無聲的懇求:快一點,再跑快一點。
    終於衝進皇宮,卻隻看見滿目淩亂,除了哭哭滴滴的妃嬪宮奴,便隻剩下零落滿地的金銀珠玉。
    饒是翻遍皇宮,也沒有花弦那抹瘦弱纖細的身影!
    心裏的不安和慌亂從沒如此濃烈過,宋炎在幾乎翻遍皇宮就快打算不顧一切掘地三尺時,忽然渾身一震。
    他想起了一個地方!
    為報仇雪恨,他籌謀已久,這皇宮裏裏外外有沒有暗道早已清楚,隻有一個地方,是他還沒去過的。
    宋炎翻身上馬,不顧一切的往宮外飛奔而去。
    他猜得沒錯,山穀外的石門確實被人動過。宋炎隻覺眼前一昏,不好的預感鋪天蓋地的襲來:若是花弦不在裏麵,石門應不會被打開,可若是隻有花弦在裏麵,石門她不可能忘記關上。
    急匆匆的翻身下馬,宋炎跌跌撞撞的走進夾道,待看見裏麵淩亂的腳印時,更是急切慌亂到極點。
    到了山穀的刹那,宋炎忽然生生嘔出一口鮮血,心髒像是被人插入利刃,狠狠的翻絞著。
    饒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他也沒想到,會看到這樣一幅情形。
    曾經桃源一般的山穀此時地獄一般,滿山的野花被屍體覆蓋,小溪裏的水染上鮮紅,濃烈的血腥味鋪天蓋地。
    而在那一棟他們住了幾日的小屋前,他的花弦公主,正滿身鮮血的躺在那裏,旁邊散亂著她的衣衫,十幾隻手落在她身上,無數道猙獰的狂笑聲充斥著山穀。
    “不!花弦!”宋炎瘋了一般衝過去,衝進人堆,掐住正在花弦身上胡亂動作的那人的脖子狠狠甩出去,隻聽“哢嚓”一聲,一股鮮血衝天而起,下一刻,隻見那人頭還在原地,斷裂的身體已落在不遠處溪水裏。
    “宋……宋將軍?”剩下的人被眼前的一幕嚇了一跳,紛紛往後退去,惶恐的看向渾身暴虐的宋炎,抖抖索索的穿著衣服。
    宋炎卻隻是脫了身上衣衫緊緊裹住花弦,死死把人抱在懷裏,沙啞著嗓音一聲聲喚著:“花弦!花弦!對不起,我來晚了,對不起!對不起!求你!看看我啊!”
    花弦睜著眼睛,對著他的眸子裏毫無焦距。一直手從他的懷裏滑落出來,從手臂到手指,雪白的肌膚上滿是青黑色的手指印和鮮血淋漓的牙印。
    宋炎渾身顫抖著,小心翼翼的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一點點的輕吻著。
    淚水流得洶湧而又慘烈,一聲聲的呼喚帶著令人心碎的絕望哀求:“花弦!對不起!花弦,你看看我好不好?求你了!”
    有淚落到那雙空洞的眸子裏,花弦像是被灼燒了一般,眼裏終於有了焦距,她看著他,一點情緒也無。絕望悲痛都好似被抽離了似的,好一會兒,忽然笑了,那被撕裂過的唇就像開在宋炎心上的口子,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花弦!”
    花弦繼續笑著,然後開口,輕輕柔柔的嗓音緩緩問道:“將軍,你是在哭嗎?”不待宋炎回答,她忽然又否定了,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眸子裏再次沒了焦距,“怎麽會呢?這個山穀明明……隻有將軍知道的。將軍,你就恨我至此嗎?”
    宋炎的心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著、放在油鍋裏煎著,聽著她一如既往的輕柔言語,想解釋說不是他,不是他讓人來的,想說不恨她,想說他把她放在了心裏,他愛她的。
    可是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一張嘴徒勞的張合著,發出絕望的嘶吼聲。
    他從沒對她溫柔,從沒對她的表現過一絲一毫的愛意,有什麽資格說喜歡?鑰匙是花弦給他,他轉贈別人的,所以有什麽資格否認?
    “將軍,你現在歡喜嗎?”花弦喃喃道,“你看我,比之洞房花燭那一夜,其實並沒有區別的不是嗎?”
    他那麽恨她,現在她已是如此結局,所以現在應該是歡喜的吧?
    宋炎知道她的意思,卻更是心疼如絞,更緊的把人抱在懷裏,絕望的一字一字的否認著:
    “我不歡喜,花弦,我想你好好的,我很開心娶了你,我愛你!花弦,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他被花弦的愛寵壞了,以為就算自己帶人破了她的國家,救回家人之後,再求得花弦諒解的。可是,花弦做錯了什麽,隻是因為愛他,活該遭受這些嗎?
    他是真的悔了,隻要花弦好好的,什麽都不重要了。
    花弦卻似已聽不見他的話語,隻是扭頭看著他的身後,一遍遍的喃喃著:
    “不該癡心妄想的,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所以害了父皇,亡了昇國!”
    宋炎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待看見那些屍體之間死不瞑目的昇國皇帝時,瞳孔猛縮,心裏徹徹底底的冰冷下來。忽然明白,連最後一絲希望也沒了,他將會徹底失去他的公主,他的花弦。
    他把頭埋在花弦脖頸間,無聲的嘶吼出來。
    旁邊的敵國士兵見此情形,嚇得紛紛跪在地上,忙不迭的磕頭求饒:
    “將軍饒命!將軍繞命!”
    宋炎放下花弦,用自己的鬥篷仔仔細細的把她嚴嚴實實的遮蓋好,方才提著劍起身,赤紅著雙眼一步步走向眾人。
    那些曾經歸屬於他的士兵此時嚇得魂飛魄散,紛紛開口求饒:“將軍饒命,饒命啊!我等也是聽從公主……”
    宋炎手裏的劍忽然動了,冰冷陰寒的聲音如來自地獄一般,“她是我的妻、我的命!今日你們在她身上留了多少印子,便該一點一點的還回來。”
    接下來,慘呼聲再次把這個留下無數美好回憶的山穀變成了地獄。就在宋炎身邊,血肉一片片飛起又落下,鮮血匯聚成河,方才還是猙獰辱笑的人就這樣成了一具具白骨落在血泊裏。
    宋炎手裏已成紅色的長劍落在血泊裏,他退後幾步,跪坐在地上重新把花弦擁在懷裏,抬起袖口一點點擦去她唇角的血跡、滿臉的髒汙,以及方才濺上的血滴。
    “將軍!”花弦靜靜的看著他,忽然開口喚了一聲。
    宋炎低頭將輕柔的吻落在她的發間、額頭、臉頰還有被撕裂的唇角,低聲應道:“恩,我在。”
    花弦道:“求你,帶我去看看那些……我犯下的罪孽。”
    宋炎渾身一顫,卻隻是平靜的應道:“好,等我片刻好嗎?我立刻便帶你去。”
    他抱起花弦,順著小溪的上遊走去,一直走到溪水清澈透明的地方,方才把花弦放下來,撕碎身上的衣物當做巾帕,一點點擦去她身上的汙穢。
    “你平日最愛潔。”宋炎輕聲說道,“不過你任何模樣,我都是愛的。”
    花弦卻隻是靜靜的,便是宋炎小心翼翼的清洗那些傷口時,依舊沒有一點反應。
    回到小屋,宋炎拿了先前備在這裏的一套淺黃色交領廣袖襦裙給她穿好,又把人抱著放在小屋前幹淨的台階上,在她額頭吻了一下,低聲道:
    “花弦,再等我片刻,等我收斂了父親屍身,就帶你出去好不好?”
    花弦依舊沒有反應,隻是在看向皇帝屍身時,視線再未變過,那雙好不容易有了焦距的眸子漸漸的又變得空洞起來。
    花弦要去的地方,是皇城牆上,那裏是全都城最高的地方。一眼便能看盡以往的繁華,以及如今的瘡痍。
    宋炎沒有一句拒絕的話語,就這樣抱著花弦,一步一步從自己造下的罪孽中走過,眼中除了悔恨之外,漸漸的盛滿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