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章 梅山雪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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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走後,我就去找林素聞。
想到梅鶴雪的囑咐,我還特意琢磨了一下,我找林素聞是有要事商議,而且他所住的庭院離我又不遠,應該算不上什麽胡亂走動。
沒見到林素聞,卻看到陸危樓坐在庭院中,此時風雪已經停了,四周的積雪映照著月色,深夜之中,泛著微微的淡光。
他坐在石桌邊,獨飲自酌,身形莫名蕭索。
走過去,向他拱手道:“陸兄深更半夜不睡覺,卻在此處借酒澆愁,可是有何心事?”
他將酒杯放下來,卻依舊穩坐著,向我道:“心事倒是沒有,不過忙裏偷閑罷了。”
此時的他,與平時我們見到的有很大不同。
從前在我們麵前,他總是做出懵懂的樣子,讓人感覺傻乎乎的,但現在,卻清冷淩然,令人感覺仿佛有滿腹的心事和酸楚在背後遮掩。
“你是來找林公子的麽,他房中的燈還亮著,想必還沒有睡下。”
林素聞睡覺時喜歡燈火通明,這個習慣,我是知道的,想必陸危樓並沒有發現。
不確定林素聞睡還是沒睡,此處見到陸危樓,卻反倒打消了去找他的念頭,更想坐下來,與陸危樓說一會兒話。
所以,道:“算了,趕了幾天的路,他也該累了,我就不去叨擾了,陸兄若是不介意的話,可否請在下坐下,喝一杯水酒。”
他微微一笑,答:“榮幸之至。”
我坐下來,卻聽他道:“顧兄身中魂咒,沒有味覺,喝酒也喝不出味道,有什麽意思?”
他抬手給我斟了一杯水酒,遞過來,我雙手接下,答:“喝酒從來都不是喝個味道,或許,更是一種逃避現實的方式罷了。”
“那些痛苦的過往,愁人的心事,一旦醉了,就什麽也想不起來了,雖然隻是一時逃避,根本無法解決難題,但能偷個懶總是好的。”
陸危樓道:“我還以為,顧兄心情坦蕩,凡事都看得很開,應該沒什麽愁人的心事。”
“所謂心事,藏在心裏的那才是心事,若都寫在臉上,被人知道,那就不叫心事了。”
陸危樓輕輕一笑,道:“說的也是。”
“那陸兄呢?”
我正襟坐著,問他:“深夜在此喝酒,你說是忙裏偷閑,究竟是一時閑情逸致,還是有著什麽難解的愁苦,想要逃避些什麽?”
陸危樓沉默一下,問:“顧兄覺著呢?”
我將視線移出去,北域的風光自與盛京不同,這裏白雪皚皚,幾乎沒有什麽活著的草木。
一輪明月,懸掛當空,星辰璀璨,澄明如洗,一陣陣寒風裹挾著冰雪從山巒間呼嘯而過。
我並不喜歡這裏。
因為這裏沒有人聲。
冷冷清清,空空蕩蕩,雖然很幹淨,但我更喜歡盛京城中那繁華嘈雜的煙火氣。
我道:“人生天地間,不如意十之八九,世人總有困頓苦惱,為許多事情憂愁,能夠最終解決並且放下的,此為煩心事,不足為懼,甚至過後都不值一提,而一直糾結在心中,一念成執,不可說,不能說的,卻是心結。”
“陸兄在我們麵前,總是天真懵懂,今日為藥房中短缺幾味藥材而糾結,明日為哪位病患的病情感到憂心,這些東西,在我們看來,都可被稱為煩心事,但我卻覺得,陸兄心中,應也有著難以釋懷之事,不可說,不能說吧。”
聞言,他慢慢垂下眼眸,神情似有悲哀,良久,道:“其實,我很羨慕顧兄。”
“顧兄身邊,有傅護衛作為師兄,有葉姑娘作為師妹,還有林公子作為知己,他們都是真心實意待你好,若你有何煩心事……”
頓了頓,想到我剛才的話,又苦笑一下:“或許可以稱為心結,也有他們關心你,即便你不想讓他們知道,不願被他們插手,他們還是會守在你身邊,從不曾離開過,不像我……”
垂下頭,眼神黯然,淡淡地道:“即便有顧兄好心問我,熱心助我,對於那些往事,也難以啟齒,不敢提及一字。”
我原本是想套他的話,試探於他,但見到他此時的神情,卻突然地,不想那樣做了。
他對我剖心置腹,可我卻帶著別有的居心,想到此,甚至隱隱地,有些愧疚。
軟下語氣道:“陸兄若是有何難事,能用到在下的,就請言明,能幫到你且又不違背天道良心的,我一定竭盡全力。”
“為何?”
他抬眸問我:“顧兄不是一直懷疑我麽?”
“懷疑是懷疑,但大家都認識那麽久了,也經曆了許多事,拋開那些懷疑不談,我們根本就是朋友,為朋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淡然一笑,卻好像有著些許自嘲的味道:“難得,你還願意拿我當作朋友。”
陸危樓站起身,月色雪色之間,身形皎若流雲,緩緩道:“我剛才在想,若我姐姐還活著的話,她會變成什麽樣子,又會怎樣待我。”
我道:“血脈親緣,終究無法割舍,還記得陸兄曾經說過,在這世上,沒有人比你姐姐對你更好,若她還活著,自然還如從前一樣。”
“是麽……”
陸危樓悲涼道:“隻怕,會害怕我,驚懼我,迫不及待想要逃開吧。”
聽此,我心有疑惑,卻見陸危樓已經恢複從前的神情,向我淡淡道:“今日是在下失態,說了太多本不該說的話,還請顧兄見諒。”
我無所謂地笑笑,心裏暗想,老子巴不得你多跟我說一些這種不該說的話,早點解開陸梅山莊和溪風穀的秘密,早點離開這個鬼地方。
向陸危樓告辭,見天色已晚,也沒去打擾林素聞,轉而折返回自己的房間。
或許是受到陸危樓情緒的影響,晚上,我做了一個噩夢,夢到陸危樓一個人,站在漫天的冰雪間,月色之下,那種名為珍珠海的梅花上,染著血跡,鮮血凝成的血珠墜落在地上,在雪地裏濺開一片殷紅的痕跡。
他身上那種赤色的梅花,緩緩向外,蔓延出血色,向我伸出手,似乎想讓我救他。
可我剛想上前,就被呼嘯而來的寒風阻退,被風卷起的冰雪,如一道道利刃,劃破了我的手和臉,腳下的土地崩裂,他站在狂亂飛舞的雪花裏,看到我無法靠近,原本期待被救的神情,漸漸轉變為悲哀,最終悲涼地笑了起來。
我驚醒過來,見自己是在做夢,稍稍鬆了口氣,瞥眼看向房間,卻見燃著炭火的地方,站著一個人,紅通通的,一身血色。
抱著被子彈站起來,待看清了那個人,才忍不住怒吼道:“你大爺的,林素聞,大半夜不睡覺,站我房裏幹什麽,嚇死我了!”
林素聞一身白衣,映照著炭火的顏色,就像熟透了的柿子一樣,深更半夜,一聲不響地站在那裏,任誰看到都會被嚇瘋的好吧!
他淡淡道:“噤聲。”
我被嚇個半死,他倒是冷靜周正,氣衝衝地走下床,連鞋子都沒穿,衝他喊道:“噤你妹啊,我現在就想一巴掌拍死你……”
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他一把拽過去,以胳膊鎖著我的脖頸,強行捂住了嘴。
“……”
“你……你想幹嘛……”
我有點害怕,回想師妹說的事情,頭皮開始發麻,雖然我不是什麽斷袖,但難保林素聞不是,他若是有什麽特殊的癖好,半夜潛入房間裏,萬一想對我做些什麽,我該怎麽辦?
大聲呼喊叫救命,還是搬起桌邊的椅子砸到他腦袋上去?若是一下砸不中,我倆動起手來,我是一巴掌把他打個半死,還是留一些情麵,隻廢掉他的一條胳膊,或是一條腿?
正當我亂七八糟想著這些問題的時候,林素聞清冷的聲音從頭頂上響起:“隔壁有人。”
我這才想起來,師妹是住在我隔壁的。
“原……原來是這樣啊……”
我鬆了口氣,又有些哭笑不得。
見我恢複冷靜,林素聞放開我,卻一本正經地反問:“不然呢?”
“……”
回想著剛才的齷齪想法,我有些尷尬,握拳輕咳了一聲,訕訕地轉移話題道:“不是,你半夜三更的,跑來我這裏幹嘛,來了也不說話叫醒我,站在那裏扮鬼嚇人麽?”
“山莊後崖,發現這個。”
林素聞取出一物,拿在手中,我瞥眼看過去,又被嚇了一跳,頓時想打死他的心都有了。
一隻手,準確一點來說,是人死之後,由於被埋在極寒之地,被冰凍沒有化為枯骨的手。
皮肉還黏在上麵,皺巴巴,黃橙橙的,像是沾了一層風幹了的柿子皮,看著很是惡心。
“你搞什麽,大半夜不睡覺,跑來這裏裝鬼,還拿一截人手嚇我!”
我忍不住向他抱怨,反應過來他說的話,怔了怔,問:“你是說,這截人手是從陸梅山莊的後崖上發現的?”
林素聞嗯了一聲,又道:“在那座後崖處,至少埋著幾十具這樣的死屍,看那屍體的情形,那些人至少已經死了十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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