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七章 蘭頓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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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子在《九歌》中唱曰,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
    跟隨爺爺初涉商途東出陽關至今,已近七載,雖然還沒有正兒八經的做成過一樁生意。
    但這人世間所有的離愁別恨、悲歡離合,差不多經曆個通透。
    往昔比千金還重的人事,不論血脈至親、紅粉佳麗、亦或江湖故人,如天上的流雲一般隨風散去,確是人生中最大的苦楚。
    正如佛法所說: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
    緣來則聚,緣去則散。無他,宿命也!
    與蘭頓大哥約定的歸期已過去了多日,仍然沒有看到這位老兄策馬南下的身影。
    難道前去藍氏城的途中遇到了什麽紕漏?
    當年我們西去羅馬國,不管是瓦罕山地,還是大夏古道、薩浪山口,都是世間少有的險途啊!
    蘭頓大哥歸去的日子,正值蔥嶺冰原上飛雪連天的季節。
    山高路險不說,單人獨馬又隨身攜帶了那麽多的金幣,道上要是碰見打家劫舍的山賊草寇,那可就完蛋了。
    怎麽也該派上幾位兄弟護送他回鄉才對!我為一時的疏忽悔恨難當。
    蘭頓兄在我家忠心耿耿服務了這麽多年,西行路上、迦南起義的刀槍血雨之中如慈祥的父兄一般嗬護著我們兄妹。
    這樣的老夥計要是走丟了,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
    我坐立難安,每日領著古蘭朵、秦衝、沙米漢等人,沿著於闐國至莎車國的古道策馬西行,以期能迎到歸來的蘭頓大哥。
    但每次都會掃興而歸,蘭頓兄和他的那匹大宛神駒再也沒有回歸到眾人的視線裏。
    我已經絕望了,與蘇叔商量途徑高附城的時候,我們還是分頭行事。
    蘇叔帶隊按原有計劃前去富樓沙,我領幾個人去藍氏城找回蘭頓大哥。
    這老夥計走高附城經蔥嶺山地、蒲犁、莎車諸國至於闐的南道,我們路上正好可以相遇。
    我擔心他走了經大夏古道、疏勒、龜茲至玉門關的北道,再南下回於闐國。
    這條東西古道途中綠洲連綿,過往的商隊眾多,遠沒有蔥嶺冰原那般的凶險。
    如果那樣的話,我們可就南轅北轍了。
    不過蘭頓大哥向來都是守信之人,這次沒有按期歸來,很可能是在途中凶多吉少的緣故。
    就在商隊的所有成員為蘭頓兄的未歸揪心之時,一支東來的薩珊波斯商隊住進了我家客棧,而且還帶來了老蘭頓的一封書信。
    信中的大體意思是,他在媯水沿岸的綠洲上,盡然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家眷和兄弟。
    好不容易親人團聚,加之自己日漸老邁,繼續追隨我行走江湖已經力不從心,懇請我原諒他的失約與不忠。
    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能在垂暮之年找著自家的親人,我真是替蘭頓兄高興啊!怎會責怪與他。
    這老夥計可能怕我去尋訪他,耐不住寂寞又重新出山,莎草紙書柬中連如今居家的住處都沒有注明。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看來我們主仆之間今生的緣分隻能到這了。
    古蘭朵在東羅馬的戈蘭牧場滯留期間,已與老蘭頓結下了父女般的情分。
    她看到書信之後淚如雨下,發瘋般的要即刻動身前去藍氏城找回這個老夥計。
    她認為這封書柬是假的,老蘭頓不通文墨,寫不了這樣的家書,肯定是受人所迫才不能歸來。
    波斯商隊的頭領格倫先生以全部身家和信仰擔保,他在藍氏城的客棧中親眼見過蘭頓大哥
    這封書信是老蘭頓口述,由他親自執筆代為寫下的。
    這位波斯壯士麵對古蘭朵的質疑怒目圓睜聲如虎哮,就差拔出波斯長刀與我們決一高下了。
    波斯商者曆來把榮譽和信用看得比生命還要珍貴,大有漢地“士可殺不可辱”的彪悍之風。
    他更是扯下披風的一角,命同行的夥計取來羽筆,在這塊麻布碎片上把老蘭頓的書信照抄了一遍。
    同樣的粟特蝌蚪文,一般無二的筆跡,所有的誤會才得以完全解除。
    庫日娜用十壇駝奶酒、兩隻烤全羊,向格倫先生表達了我們的歉意和真誠的感謝。
    商道中人都知道江湖的凶險難測,這位薩珊波斯的君子也表示了理解,大家就此言和,從此結為摯友。
    我和沙米漢、秦衝等人也對古蘭朵承諾,將來就算踏遍整個媯水綠洲、整個呼羅珊大區,也要找到老蘭頓一家。
    這個老夥計拋棄了我等,我們今生卻不能棄他而去。
    朵兒才慢慢的消停了下來,蘭頓離隊之事也就此告一段落。
    佛誕節期間,在我妻庫日娜的一手操持下,秦衝與他衷情的庫利亞小妹、劉真兒與我家客棧的大夏孤女櫻蘭格布終於喜結連理。
    大婚這一天,整個清風澤客棧張燈結彩,比我大婚的時候還要熱鬧
    四個新人都是淪落天涯的孤兒出生,便由蘇叔出麵充作女方族長,獨孤夫子自薦為男方長老。
    庫日娜作為娘家長姐,按照西域吐火羅諸族的民風,親自手牽駱駝,把兩位小妹送進了秦衝和劉真兒臨時搭建的木屋。
    這兩昔日的漢地孤兒、我的好兄弟,在兩軍陣前氣吞山河的英雄好漢,盡然感激涕零,對著東土漢國的方向長跪不起。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盡管血雨腥風的江湖讓他們的內心早已堅如磐石,從不知道家為何物。
    但娶妻生子、開枝散葉,始終是這兩位老夥計今生最大的願望。
    如今得償所願,才重新記起了天國裏的父母親情、遠在東土湮沒於黃土衰草之中的故土家園來。
    不禁悲從中來,悵然而泣下。
    看著二人可憐兮兮的模樣,我有一種想要狂笑的抑鬱之感。
    這兩老夥計已經不是當年的瓜娃,早已閱盡了人間春色,今日卻似純情的赤子一般。
    “兩位兄弟!新婚大喜的日子不要再哭哭啼啼啦!都笑起來!仰天大笑!哈哈哈!”
    我扶著秦衝、
    劉真兒的肩膀舒心的笑道,隨我西行這幾年曆經劫波,在鬼門關裏折騰了千百個來回。
    他們能有今日的圓滿,身為少主和漢家兄長,我也是倍感欣慰。
    “庫利亞、櫻蘭格布這等小家碧玉,早已瓜熟蒂落,今日不摘更待何時!”我不合時宜的在兩位耳邊悄聲嘀咕了一句。
    本想用“粉黛馳落,發亂釵脫”、“晝騁情以舒愛、夜托夢以交君”之內的奢華豔麗之詞,與沙米漢、薩冰、尼米這般生死兄弟,好好捉弄一下這兩個混世魔王。
    怎奈有獨孤夫子在場,才未敢造次,把剛剛出竅的張狂之態又硬生生的收了回去。
    這位東土儒學的大師,向來憎惡漢末魏晉以來的那些玄言歌者。
    而秦衝和劉真兒聽我之言後,嘴臉變得比天上的流雲還快。
    立馬轉悲為喜,起身整好衣衫。
    領著我們這一班老少儐相,加上我家客棧中所有的歌姬樂師,在古道旁邊的胡楊林畔,載歌載舞的迎接他們的新婚佳人。
    庫利亞和櫻蘭格布兩位新人則在眾位女伴的攙扶下,款款走到了她們如意郎君的身邊。
    夏曆四月正是我們西域南國風和日暖、百花盛開的時節。
    豔陽高照,路畔金色的沙丘成了絕佳的婚禮現場。
    代表西域風女方族長的蘇德爾蘇叔,笑嗬嗬的把婚禮下半場交到了獨孤夫子的手裏。
    “婚者,乾坤之道,人倫之始也!”
    獨孤夫子今日身著古蘭朵親手為他縫製的紫錦春袍,顯得喜慶而有神采。
    他一邊點燃祭天檀香,一邊朗聲誦道。
    我們清風澤家園所有老少如今已視先生為半個聖人,此君一出聲原本歡鬧鼎沸的人群馬上肅靜了下來。
    “我等漢家子民雖然身處西域異邦,但祖宗禮法不可偏廢!婚禮者,聖人之教,禮之本也!兩對新婚少年,請隨老叟指引行禮吧!”
    獨孤夫子言畢,慈祥對著秦衝他們拂手相邀道。
    “敬天地!”
    “敬聖人!”
    “敬先祖!”
    “敬雙親!”
    盡管事先已從獨孤夫子那裏請教了漢地婚禮的流程和規矩,也經過了多次排練。
    但隨著先生的莊嚴宣唱,四個新人還是叩拜的手忙腳亂,引來了觀禮人群的一片嬉笑之聲。
    “兩對新人,今日牽手,天地為證!白頭偕老,永不相負!你們可要記下啦!”
    先生終於以漢家長者之姿,莊重的坐回交椅之上,接受新人們的叩拜,一邊殷殷告誡道。
    “晚輩銘記先生教誨!”四人用不同口音的漢地雅語同聲答道。
    “禮畢!奏樂!執手!入洞房!”
    獨孤夫子可能惦記著客棧場院上已經擺好的烤肉和美酒,或者是看客們的噪雜嬉戲讓他無心再主持下去。
    漢地婚製餘下的幾個流程一股腦草草收場,家禮、結發、訟詩之類的漢風古俗更是提都沒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