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六章 陀曆道(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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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不周山腳下的冰原到密波那山口,全是下山的路線。
    一日的時間,我們商隊仿佛走過了四季,從冰雪連天的隆冬時節走入了暖風灼人的初夏。
    原本頭暈耳鳴的高原之症也隨著山勢的走低自動消退,神清氣爽腳步輕盈所帶來的快感,令人和馬匹都瞬間高大生動了許多。
    四野的雪原在慢慢的褪去,隻有一座座直插九天的冰峰還在豔陽的照射下,發出了璀璨神秘的冷光。
    冰河的河麵已無法行走,大夥都撤回到岸邊,開始沿著一條翻山越嶺的碎石古道向南方進發。
    “少主從這兒開始我們就進入北天竺陀曆佛國的境內,腳下的這條野徑就是世人所稱的陀曆道一直通往貴霜國的故都富樓沙和南方鍵陀羅佛國的摩頭羅王城天竺佛國人心向善民風淳厚,遠沒有東土漢國和西域諸國那般的彪悍好鬥哈哈”
    蘇叔在天竺與西域之間的商道上已行走了數十載,對於此地世情風物多有了解。
    商隊剛剛翻過一座光禿禿的石山,蘇叔站在路畔杵著木杖指著南邊山下灰色蔥蘢的山野,向我開懷的笑道。
    看來從蔥嶺北坡沿大秦路、陀曆道入天竺,最難走的行程已經從頭越過。
    商隊又從鬼門關裏走了一遭,人貨太平,蘇叔才能放鬆了下來,對我又恢複了往日那種慈祥寬容的長者之風。
    “如此算來,由山北子合國入蔥嶺,從這陀曆道下蔥嶺,我們在路上整整走了一個月”
    我把充作拐杖的刀鞘輕鬆的扛在肩上,順著蘇叔的指向放眼望去,滿心的欣喜之情噴薄而出。
    順暢的呼吸真是人生最大的快事也
    “是啊如果走瓦罕冰原的老路,我們如今才到高附城,還要在路中行走一個多月才能到達鍵陀羅佛國。如你所言,行走陀曆道我們來回可以省下兩個月的行程。少主,今後再赴天竺,在蒲犁國多買些犛牛上路,來回都走陀曆道”
    蘇叔已經嚐到了行走陀曆道的甜頭,輕捋銀須態度堅決道。
    “好啊就把戎木大哥家的宅院改造成我家商隊的第二個祁山馬場,蘇叔以為如何”
    商隊已有三年沒去東方了,也不知道天之山下的祁山馬場和長安上林苑中的易寨如今是何光景。
    “少主,這個注意不錯隻要戎戈老丈一家願意,今夏回頭就留下幾個夥計和一些資費,著手準備這件事情。我們東方通天竺的這條商道,將來的光景不可限量也絲綢、玉材、珍珠、香料,哪一樣都是天大的買賣,嗬嗬。”
    負責斷後的秦衝、老漢他們都已跟了上來,我和蘇叔也就停止了路邊的憧憬,隨著大隊人馬奔向下一個山穀。
    到了下午時分,途中所遇連綿的群山已看不到多少成片的雪山與冰峰。
    晴空如碧紫氣幹爽,唯有高懸的赤日光芒萬道,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麥田鹿告訴我們,蔥嶺南坡如今
    還是一年中的旱季。
    夏曆五月之後雨季來臨,連綿暴雨和雪山的融水,會給密波那山口以南的各個河穀帶來滔天的洪水。
    陀曆河穀的貴霜老族最早來自於北部的遊牧部落,是大月氏人的後裔。
    終年逐水草而居,以放牧牛羊駝馬為生。
    所以不論雨季或旱季,無論陀曆河穀裏濁浪排空還是幹涸見底,對於時人的生計都沒有太大影響。
    後來羅馬和波斯帝國的鐵騎踏入了北天竺一帶的各個邦國,也從西方的巴比倫帶來了一種名為大麥的作物。
    世居河穀肥沃地帶的貴霜老民們,慢慢癡迷於這種由胡麥做成叫做饢餅的主食。
    舉族也由四方遊牧變成了半耕半牧,從此在陀曆河穀世代定居了下來。
    祖先們經過幾百年的生存曆練,也在這片土地上摸索出了一套頗具地域特色的生存之法。
    每年西南風起之時,就是北天竺一帶的旱季,適合播種耕作。
    等到五六月份雨季來臨時,族人們就會趕著牛羊前去蔥嶺高原的夏季牧場,放牧避暑繁衍生息。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過得倒也優哉遊哉,神仙一般的與世無爭。
    可惜這些貴霜老民們還不知曆法為何物,僅僅根據往年和世代傳下的經驗來判斷春耕秋實的大體時節。
    其中難免會有差錯,比如雨季開始的時間早算的幾日,旱季來臨的時間遲算了半月。
    如此以來,就給了各種天災以可乘之機。
    其中最可怕的便是早來的山洪,把正待收割的胡麥衝刷的幹幹淨淨顆粒無存,過去半年的辛苦全部白費。
    聽了麥田鹿之言後,我對陀曆河穀這些貴霜老民的境遇有了大體的了解。
    解決山洪災害的策略又多了一條,即為製作修訂曆法,如東土的夏曆那般,摸準四季的節氣變換,適時而動。
    但這一條為長策,短期內勞而無功。
    因此防止山洪侵害的唯一謀略,還是因勢利導的治水之策。
    密波那山口是蔥嶺和北天竺之間的界山,也是南北節氣的一條分界線。
    從不周山腳下流出的冰河經過密波那山口後,河麵上的冰封就完全消失了。
    但見一塊塊還未完全融化的冰淩從上遊而來,在河麵上盤旋而過,場麵甚是壯觀。
    山口南邊還是層層疊疊向下延伸的起伏的山巒,山頂上的積雪已是稀有之物。
    也許仍然處於紫氣稀薄的高原之故,所有的山坡、山脊上植被甚少,全是一片光禿灰褐的顏色。
    與蔥嶺北坡蒲犁國、子合國那一帶的地貌很是相似。
    隻有在山與山之間的河穀地帶,才能看到一片片難得的綠意。
    令我們這些一個多月沒見綠樹鮮花的北方西域人倍感欣喜,有一種逃出生天的快感。
    佛家的得道之人大體有兩種,一種如釋迦牟尼佛。
    在菩提樹
    下或者深山草寮之中,長期閉關靜坐、苦思冥想,終於悟出了塵世的真諦得以解脫。
    另一種則是如法顯師傅那般向苦而行長途跋涉,在漫漫的朝佛途中大徹大悟。
    如此說來,我們這些走遍天下險途的商者,如今也成半個佛家了。
    可惜還缺那種看淡生死、放下得失的超脫之心,還迷戀紅塵路上的烤肉美酒、異國紅顏。
    佛門所謂的貪、嗔、癡、慢、疑“五毒之心”,全然放下談何容易也
    “秦衝、鍋盔前方山穀有個貴霜人的村寨,你們帶人過去采辦些活羊鮮肉、新鮮果蔬但有麥酒、奶酒也盡管買來不問價錢”
    剛剛在密波那山口前的河灘上紮下帳篷,聽麥田鹿小姐言山下五裏外就有一個遊牧的村落,我趕緊招來秦衝等人交付采購事宜。
    自蒲犁國以來,商隊所有人馬已有一個月未見青草活物了,早已吃夠了冷硬的熏肉饢餅。
    因此看到山下的炊煙之後,剛剛升起的求佛問道之心瞬間被拋到了九天之外。
    孔聖有言,人生在世,食色性也我等凡人概莫能外
    “少主,天高地闊滿目生機啊嗬嗬就讓大夥在這好好休整幾日再行上路”
    蘇叔看著山下的夕陽,撫著銀須嗬嗬笑道,神情舉止像極了過世的爺爺。
    “蘇叔,您老先前不是說等到了陀曆河穀才好好的修養生息嘛為何改主意啦”
    “隊中的藏酒已斷頓多日蘇叔啊,您老的酒癮犯了吧秦衝他們此番前去要是賈不到酒釀,那可如何是好”
    朵兒放飛肩上的青鸞,挽著蘇叔的胳膊嗬嗬親熱道。
    “還是小姐了解老夫啊嗬嗬我已打聽過來啦,山下的村落有北天竺數一數二釀酒世家,這裏釀出的胡麥清酒據說甘醇濃烈天下無出其右”
    蘇叔心滿意足道,行走江湖這麽多年,以我觀之最令蘇叔無法放下的便是這夕陽美酒,和三兩日異鄉河畔草場上無拘無束的閑暇時光。
    “會不會是大麥啤酒哥,我們在赫拉特城的酒家裏曾經喝過”朵兒好奇的轉頭問我道。
    “是清酒別忘了,這裏貴霜老民的祖先來自你們東方的隴地,那裏可是老秦酒的故鄉哈哈”
    蘇叔談到烈酒並有些忘形了,老頑童一般。
    大夥在灘上說話間的功夫,兩攤篝火已經點燃,秦衝他們也趕著四五隻活羊,提著些壇壇罐罐從山下的村落裏歸來了。
    來到天竺佛國聖境的第一次奢華晚宴準備就緒,等到烤肉濃烈的香味傳遍四野之時,皎潔的月華早已把天地間沐染的白晝一般。
    天竺北地的清酒甘醇,美麗的麥田鹿小姐在月光下為我們翩翩起舞,還有烤肉和焦香的饢餅。
    對於風塵仆仆、踏雪迎風一月之久的我等行者來說,世間已經沒有比這更好的犒賞之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