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田鹿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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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時分,我們離開了富樓沙的香市滿載而歸。
    二十馱的阿末香和拙貝羅香,差不多把整個王城的存貨都買了下來。
    出城的路上,田鹿小姐特地去了一趟巴比倫無憂香社的花圃。
    等到歸來時,她的頭上已經多了一頂忘憂花編織的五彩花環,美不勝收也!
    簡直就是從九天的梵境墜入人間的無憂仙子,明明孤苦無依,卻能活得如花兒一般。
    回到營地後,田鹿一改往日躲在帳篷裏焚香。
    懷抱她的粗陶香爐,提著裝滿忘憂花果的藤籃,便拉著我來到了營地旁邊的石山上麵。
    這個筒形陶缶,也是她從故鄉達麗羅川帶走的唯一禮物。
    山頂的石台正對著長河之水,把酒臨風尚可,焚香祭祀所有的香雲都會隨風而去了。
    田鹿今日使用的香引,是我們剛剛買回的拙貝羅香。
    這個貴霜女子虔誠的以火絨點燃香引,然後把所有的忘憂花果都倒入了香爐之中。
    幸虧河風正勁,無需蒲扇的搖曳這些魔果就很快自燃了起來。
    青灰色的香雲四處飄散而去,我們所有的身心都被沐浴在無邊的幻境之中。
    我和田鹿促膝迎麵而坐,恍惚之中還可看到她已換上了素絹的夏裙,腳踩一雙剛剛從王城中賈回的草履。
    豆蔻抹麵、檀紋唇,忘憂花的彩冠在昏黃的夕陽裏已經有了些許的蔫萎。
    “大哥,你相信來生嗎?”
    我的魂魄正要隨著忘憂神香的指引遨遊山海九州之時,一個女子的聲音似從地底傳來。
    和朵兒的音色很是相似,定睛看時分明又是田鹿在和我說話。
    “信啊,為兄信佛陀,信因果,當然也信來生。”
    我趕忙合掌凝神笑道,很是驚詫田鹿姑娘啥時學會如此純正的漢地雅語了。
    “大哥,剛剛看到我的來生了。”田鹿鬼魅的笑道。
    “你的來生是何模樣?”
    直到這時,我還沒有意識到田鹿就要奔她的來生去了,忘憂花的魔香已完全迷失了我的心竅。
    “我啊!變成了一條無牽無掛的靈蛇,沿著長河之水向南方遊啊遊啊!”
    田鹿輕輕的歎道,雙眸已然迷蒙。
    “後來呢?你去了那兒?”
    以為田鹿在向我描述忘憂幻境中的場景,我迷醉一般的接著問道。
    身邊的香氣越發的濃鬱,和日暮前升騰的水霧融為一體,令人不知歸處。
    “後來,我來到了南方的滄海,又用盡了千年的光陰,才到達彼岸的來生。”
    聲音縹緲如夢,還未喚醒我這個夢中人。
    “來生的彼岸?在哪裏?”
    我已慢慢的睡去了,但見水天一色四海茫茫,無根的魂魄飄飄
    蕩蕩不知所往。
    “青城山下,浣花溪邊。蜀錦花開東風暮,誰家女子初長成。公子,十世之後我倆還會重逢。”
    恍惚之間一個桃李年華的漢家女子踏著雲霞,正向我款款而來。
    “朵兒!”
    我用盡所有的心力才聚攏住正在飄散的意念,衝天大呼了一聲,從慢慢下沉的歡樂之海中完全蘇醒了過來。
    田鹿小姐正盤膝坐在我的對麵,春光滿麵、雙眸流波,忘憂的迷香令他美豔動人。
    “田鹿,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境很是怪誕!我夢見你變成了一支靈蛇,你的來生是我們漢家的浣紗女,家住蜀地的青城山下!”
    我滿是歉意的對著田鹿笑道,忘憂奇香就是厲害啊!
    剛才還痛不欲生,血液都快被抽幹了。
    一陣香雲過後,我倆盡然都已活了過來,心氣順暢快活的如神仙一般。
    “少主!哈哈哈!”
    田鹿並沒有如幻境中那般聽得懂我的雅語,隻是天真明媚的傻笑了起來。
    然後抬腿起身,雙手牽著素紗的裙擺,跳著北天竺的鶴舞,歡天喜地的向山下的河邊奔跑而去。
    “田鹿!田鹿!你要去哪裏?”
    忘憂香已經迷失了我的心誌,盡然沒有起身追她,隻是坐在原地大聲的呼喊她道。
    “前往我的來生去啦!”
    分明又是漢地女子的雅言,我全身的毛發瞬間倒豎了起來。
    “你說啥?”
    我手按劍鞘拔地而起,但一切都來不及了,田鹿姑娘已跑到了長河的岸邊。
    “公子!讓你看看我變成靈蛇的樣子!哈哈哈!”
    還是東方雅言,我聽的清清楚楚。
    說完之後這個貴霜女子向我回眸一笑,便撲通一聲跳入了河水之中。
    “快來人啊!田鹿跳河啦!”
    我撕心裂肺的嚎叫著,一邊如利箭一般衝向河邊。
    夜幕已經降臨,河麵上漆黑一片,隻見翻騰的洪波如長蛇身上的鱗片一般向南方滾滾而去。
    隱約之間,可見一個灰色的東西在水上飄拂。
    我趕緊下河,向著漂浮物的方向奮力遊去,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
    然而佳人已去也,抓到手中的僅是田鹿頭上的那頂忘憂花環。
    蘇叔、秦衝和所有的老少夥計們聽到我的呼聲之後,全都傾巢而出奔向了河邊。
    沒有任何指揮,便紛紛沿著河岸向下遊追去。
    不斷有夥計撲通撲通的跳下長河,前去追趕河麵上漂浮而過的任何異物。
    結果和我一樣,全都空手而回。
    我們就這樣一路追尋了三十多裏,田鹿姑娘的影子也沒有見著。
    天竺長河之中慈悲的水神,已經把這位可憐的貴霜女子接回天堂去
    了。
    “田鹿!田鹿啊!我們不曾虧待過你,為何自尋短見啊!”
    “都是我的罪過!不該帶你吸食忘憂魔香,中下忘憂毒盅!慈悲的佛祖,你要責怪就收下我吧!與這位可憐的貴霜女子何幹那!”
    半夜之後,再沿河追趕已沒有任何意義了。
    精疲力竭的人們一個個呆呆的立在長河岸邊,對著流水興歎。
    我平生第一次如哀怨的婆姨一般,跪在水邊嘶聲力竭的嚎啕大哭了起來。
    這時營地留守的蘇叔,已經領著夥計和馬群前來增援了。
    噠噠噠的馬蹄聲和隱隱綽綽的火把人聲,也打破了這河畔長夜裏萬古的靜寂。
    “少主不要難過了,我們回頭吧。田鹿姑娘是人中仙,我們終究留不住她。哎!”
    蘇叔拉起我,親自把我扶上了馬背,悲愴的長歎了一聲。
    秦衝和鍋盔分別緊隨我的左右,生怕我一時想不開也隨田鹿姑娘而去了。
    “蘇叔,田鹿姑娘因我而死,痛哉!聽說拙貝羅香能夠招魂,全都燒給她吧。”
    回到營地後,我萬念俱灰的跨下馬背,對蘇叔吩咐道。
    “好吧,就照少主的吩咐去辦。秦衝,你趕緊帶人去河邊支起祭台!劉真兒,你負責帶領幾位夥計日夜為田鹿姑娘守靈焚香!等天明之後我去城中請來迦膩色伽大寺的高僧,為田鹿做一場超度的法事。餘下的全都歇息去吧。”
    蘇叔疲憊不堪的揮了揮手,便轉身去了自個的帳篷。
    等他再出來時,手中已多了兩個盛酒的皮囊。
    “少主今夜肯定是無法安睡了,嗬嗬。走,咱爺倆到河邊去,這貴霜的老酒可解千愁!”
    蘇叔這般江湖老人早已看淡了生死,不由分說的拉我在長河的岸堤邊上坐了了下來。
    每人一皮囊胡麥老酒,聽著流水的濤聲,彼此無言直到天明。
    “少主你看,田鹿姑娘回來啦。”
    晨曦中的初陽緩緩升起,四野水霧彌漫,蘇叔忽然指著我的腳下嗬嗬笑道。
    我低頭望去,但見右手岸邊的大石之上纏卷著一條碗口粗細的靈蛇,正對我昂頭嘶嘶的吐著長信。
    “媽呀!”
    我瞬間驚出了一聲冷汗,跳出了一丈多遠。
    靈蛇見我受到了驚嚇,也扭動著銀灰色的身軀離開青石,向長河的深處緩緩遊弋而去。
    我忽然想起了昨日的幻境,不由合掌向著靈蛇消失的方向虔誠的唱起了佛偈。
    幻境之中那位浣紗漢女清泉一般的歌賦,猶在耳畔回響。
    青城山下,
    浣花溪邊。
    蜀錦花開東風暮,
    誰家女子初長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