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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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天市最大的一所女子監獄,森嚴大門緩緩關籠,一身素灰,白發蒼蒼的江茜倩抬頭看看並不逼仄的天空,才意識到自己終於出獄了,隻覺恍然如夢。
一場噩夢醒了,天大地大卻已無她的容身之地。
四十年前,她犯了殺人罪,槍殺了身懷六甲的孕婦,自己名義上的嫂子何顏,成了死刑犯。
而現在,她還有命出來,不僅因為江厭離想她生不如死,還因為何顏死前不要他殺她。
他那樣愛她,哪怕對她恨之入骨,也願意為她,放過她。
說來可笑,她親手殺了的,也是最嫉恨的人,救了她的命。
何顏,她恨她,嫉她,羨她,也佩服她,她付出一條命的代價,徹底入了江厭離的心,甚至將他從暗無天日的仇恨裏剝離,用愛告訴他,更大更遠的世界並沒有那麽黑暗,隻是沒有她。
“嗬嗬……”她低低一笑,聲音裏有種不自知的蒼涼,至少,那一槍,江厭離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她,因為是她,讓他失去她。
從唯一來看她的律師口中得知,江家人死的死,瘋的瘋,病的病,罪的罪,沒有一個有好下場,除了江厭離,在徹底搞垮江家後,昔時如日中天的江氏也被他徹底放棄,支離破碎,能捐得都捐了,不能捐得,就被他送給國家。
海天市不再有名門望族的江家,隻有一個叫阿離的男人,四處流浪,帶著心愛之人的骨灰,去看更遠更大的世界,並沒有那麽黑暗。
她其實早就想死了,隻是死之前,她必須要見到江厭離,親口告訴他一件事。
她恨他,他親手將她最憧憬熱愛的江哥哥,一口牛排嚼碎,成了害她家破人亡的阿離,死之前,她怎麽舍得讓他好過,讓他長命百歲。
跛著一隻在獄中被人殘碎的右腿,她走到何家,敗落凋零的何宅,老仆為她打開鏽跡斑斑的鐵門,帶她見到了一生未娶,年老中風的何遇。
被中風侵蝕地不成樣子,眉宇間卻依稀有種劃不開的沉鬱,坐在輪椅裏的何遇,被年老色衰,卻滿眼安寧滿足的何歡推著,渾濁的眼睛,看向她,就皺眉搖了搖頭,說不認識她。
她笑著開口,“我是江茜倩。”
原本寡情冷淡的何遇,卻瞬間睜大眼,狠狠瞪著她的樣子,是想拿刀砍死她的怨毒,“是你害死了阿顏!”
“哼,就算我不殺了她,她也不會屬於你。”她不屑地挑眉,“你其實應該感謝我,要不是我提前害死何顏,你就得日日看著她和江厭離雙宿雙飛的恩愛模樣,以你的度量,可能會英年早逝吧。”
“你……!”他伸出枯朽的手,想要來抓她,卻控製不住地大咳起來,隻是瞬間嘴角就溢出鮮血,原本淑靜的何歡頓時就慌了,一邊細致地為他擦嘴,勸他消氣,一邊衝她揮手,要她趕緊滾。
“人死了,才擺出這幅癡情種的樣子,真是可笑。”她掩不住輕蔑的口吻,在被年老氣力卻不小的老仆推倒在地時,看著緩緩合攏的鐵門,隻是冷冷地喊“何顏是我殺的,你既然愛她,就不想殺了我,為她報仇雪恨嗎?”
何遇果然動了心,讓何歡重新將自己推到她身前,看著她的眼神,有一絲明悟的狂熱,“你說的很對,我該殺了你的。”
“我可以讓你殺了我,隻是你要先答應我一件事。”,頓了頓,“告訴我,江厭離現在在哪?我去見他一麵後,就會來這送死,並且不會讓警察查到你身上。你看成嗎?”
何遇盯著她,看了很久,突兀地笑了,繼而點了頭。
行蹤不定的江厭離,靠出獄後,一無所有的她,是怎麽也查不到的,可何遇不同,盡管何氏也虧損嚴重,瀕臨破產,但終究吊著一口上市集團的氣,查一個人,還是綽綽有餘的。
從何遇那得知江厭離,位於布拉格老城廣場的提恩教堂,江茜倩就趕上最早的一班飛機,飛去了教堂。
到達布拉格廣場,已近深夜,廣場上仍然人潮擁擠,有兩座尖塔的提恩教堂,在暖黃色的街燈下,肅穆浪漫,宛如一首歌頌亞當夏娃的聖歌。
江茜倩在異國行人們憐憫的矚目下,一瘸一拐地走進去,就看到那個終年將假笑掛在嘴角的男人,一身嚴深的神父服,滿臉的悲天憫人,卻仍舊俊美地驚心動魄,宛如籠罩了一層聖光,完全不受歲月的侵擾,周圍圍了一群身穿禮讚服的孩子們,而他抬手間,在為他們發糖。
五顏六色的彩虹糖,光是看一眼,就覺得甜味躥進了心底,隻是男人眼底的苦,卻是無數糖都衝不淡的絕望。
“江哥……”在男人看過來時,她就徹底沒了叫下去的勇氣,“江厭離,你還認得我嗎?”
男人隨意打量她幾眼,就冷淡地轉過頭,“你來這幹嗎?”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那麽明顯,卻仍叫人著迷。
“我就想和你說一段話,說完我就去死……”所以拜托你多看我一眼,聽一聽。
他無所謂地點點頭,冷淡到沒了人氣,卻為了某個人的夙願,強撐著活在這個世上,到處播撒彌撒一樣的聖光。
是他自己都沒想過的活法,很溫暖,卻實在難撐。
“當時,在倉庫裏,”她隻是一開口,眼淚就掉下來,“他們剛綁回何顏時,她其實一直都很配合,完全沒有不理智地靠掙脫來反抗,所有沒有任何人傷她一根汗毛。”
“江乘遠對她就失了戒心,當著她的麵,就和二叔商量著,怎麽威脅你。她聽到後,知道你一定會來。才會四處打量可以逃走的法子,甚至冒著會被看護誤殺的危險,夜裏咬開繩子,嚐試各種逃走的可能性。”
“後來一次次被抓回,才會被打地遍體鱗傷,明明是個孕婦,可她就是不服輸,仍是想盡辦法去逃。連我佩服她的毅力,和對自己的狠勁。”
甚至有些無法理解,明知逃走是徒勞,抓回來就會被毒打,為什麽就是想不開呢?
直到江厭離單槍匹馬地進來,她故作嬌弱地被踢到他懷裏,就冷靜地說了那句話“我左手十二點鍾方向,有一個出口,一會我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你趕緊往那邊衝。”
那聲音低不可聞,一直注視著他倆的江茜倩也聽到了,無數次地嚐試與毒打,甚至冒著會流產死亡的風險,就是為了找一條可靠的後路,供她心愛的男人平安無事地走。
那樣堅韌的深愛,江茜倩自問,自己絕對做不到。
聽完後的男人沉默了許久,早已幹枯的淚腺,仍是掉下一滴淚,卻像泣血。
“我來告訴你這段話,不是要讓你為了她,繼續披著一張人殼,行屍走肉地強撐在人世。”
她努力擺直右腿,不顯出跛勢的醜陋,走到他近一點的位置,透過他英俊徹骨的外表,看進心底腐爛的生不如死,“她那樣愛你,是舍不得你痛苦的,與其這樣生不如死地活著,你歇一歇,閉上眼,和她們在天堂,一家團聚,反而更好。”
痛苦地活著,不如輕鬆地一了白了。
是這個道理,江茜倩緊張地看著男人緊抿的嘴,深怕他吐出一句“對啊,算了,撐不下去,就不撐了。”
他卻勾勾嘴角,雙鬢是種冷色卻堅韌的蒼白,“我答應過她,一定會長命百歲。”
那碗長壽麵他吃了,那就是一輩子。
江茜倩鬆了口氣,恍惚中,想起她抬起那把袖珍槍,將槍口對準江厭離時,是舍不得按下扳機的,可是女人奮不顧身撲過去的身影,卻加深了拇指的壓力,子彈就飛了出去,射進了女人的心髒。
她終究是個壞女人,自己得不到幸福,就見不得別人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