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兩不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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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力一擊的槍勢,被輕易化解,遭到反噬的梟陽咳出一口褐色的熱血,可他毫無妥協之意,隻是反手,打出重重山影,攜帶滅天之勢,群山般壓向梔寒。

    “不自量力!”梔寒抬手,十指輕拈,腳下冷冷生光的斬妖劍,化為一道流光,鑽進他修長的指尖,握緊的瞬間,他渾身的斂而不發,鋒芒畢露地展開滔天的威壓,像是一道閃電,眨眼間一劍狹裹著道道光影,擊碎了群山的投影。

    梟陽見勢不妙,仍毫無退戰之意,而是摘下漆黑鬥笠,當頭向梔寒罩去,鬥笠在空中越演越大,遮天蔽日一樣,籠罩住了整座埋骨峰,居中的梔寒被牢牢困在了鬥笠化為的堅牢中,漸漸縮小。

    露出一張邪魅張狂,眉眼上挑成桃花形狀俊臉的梟陽,知道鬥笠困不住梔寒幾時,但他抓緊時間,俯身衝向仙氣繚繚的神熏池。

    妖王攜帶的妖威,輕易將修為低弱的金華和白芷逼出池,她二人瑟瑟發抖於池岸,以為會被當場滅口,可梟陽一個眼尾也未甩給她們,而是大手朝池中一撈,目標直指神熏池的池眼——定神珠!

    那是一顆光芒萬丈的明珠,溫潤的仙氣和碧綠的靈氣聚集在珠內,小小一顆,就可令失去仙魄,斷了仙骨的仙人痊愈如初。

    梟陽不惜費盡妖力,以強大的妖識撞破神熏池護眼的結界,五指成爪,抓出的瞬間,他悶哼一聲,又吐出一口妖血,修為大損,可看著手中瑟瑟生光的定神珠,嘴角一勾,他卻露出一個極淋漓肆意的笑,“月清,本王一定會讓你重回仙位!”

    卻不想,遠處一聲驚天動地的碎響,伴隨了他幾千年的鬥笠破裂開來,碎成一道道黑片,隕落在峰頂四處。

    而有一道旭日東升一樣奪目的劍光,席卷無數的透骨花草,鋪天蓋地向他襲來,角度刁鑽,直擊麵目。

    避無可避,但若避不開,以梟陽此時傷重未愈的狀態,必將受到重創,恰逢幾日後,是慶祝仙妖界合戰千年的中鼎之日,他堂堂萬妖之王,主辦方首領之一,必定參加,到時病重參加,或是臥病在床,無法參加,都是大忌。

    僅僅為了親手救醒沉睡仙湯穀的星月仙子月清,值得嗎?

    當然值得,隻要月清那雙星辰一樣璀璨的眸子,在睜開時,第一個倒映進的身影是他梟陽,不是梔寒,就值得!

    寒光四溢的劍尖離滾燙胸膛隻有一寸,他眼也不眨,半點沒有妥協的意思,反而迎著梔寒沉如冷冰的臉色,挑釁般握緊了手中的定神珠。

    “噗呲”一聲悶響,是劍入骨肉發出的摩擦聲,可梟陽睜大眼,張狂邪狷到不可一世的臉,頭一次出現了一道明顯的錯愕。

    他的胸膛毫發無損,有修為不足的小妖,頂著一頭霓虹一樣的彩發,橫斜裏衝出來,擋在他和梔寒的中間,生生替他受了這滅頂一劍。

    三界之中有這一頭耀眼張狂發色的存在,隻有不敬尊卑,對他死纏爛打,後實在煩不勝煩,被他一道妖令困進妖界禁地等著枯死的訛獸兔爛爛!

    “咳咳咳……”白芷咳出大片大片彩色的血,五顏六色地溢在三瓣唇上,有種不自知的瀲灩,可笑又可憐。

    岸邊的金華左手伸出,表情悲傷,維持著剛才要將從她懷裏衝出去的白芷往回拉的姿態,指尖依稀保留著綾緞衣的絲滑,恍若一去不複返的微風。

    而她回頭,直麵的是臉上微微錯愕的梔寒,那是九天之上,仙界裏法力無邊,仙途萬千星輝一樣璀璨的流夙帝君。

    高高在上,神袛滔天的帝君,此時眉頭輕皺,為失手錯殺一名小妖而懊惱不已。

    “好疼!”白芷脆生生的嗓音打破了這份詭異的靜謐,“你的仙劍插在我體內冰焰一樣冷一樣灼,你把它拔出來,給我留個全屍,好不好?”

    有何不好呢?

    梔寒抬眸正視了命不久矣的小妖一眼,毫不遲疑地抽回斬妖劍,薄唇微抿,“你安心死吧,我會給你個交代。”

    而妖王趁白芷與流夙帝君交談間隙,已經化為一道黑風,帶著那顆耀眼的定神珠,迫不及待要去救他的心上人了。

    離去前留下一句薄涼的“對不起”,換來白芷一句“兩不相欠,後會無期”,也隻是微微頓了頓風影,就消失在暮色蒼茫的群山峻巒中。

    氣息將盡的白芷身後無依無靠,唯一定身的斬妖劍也被抽回,於是一頭栽倒進神熏池底。

    失去定神珠的神熏池,原本平靜無瀾的池麵,翻滾不休,發出一聲聲宛如人泣的哀鳴,常年圍繞的仙氣也一點點消散虛無,清澈見底的池水,水位越來越低,最後隻剩下幹裂的池底,和無數隻缺水而死的清魚,及清魚間一具完好的女妖屍體。

    梔寒抬眼看看在遠處消失殆盡的妖王行蹤,又垂眸注視起幹枯池底上的屍體,因他而死的小妖,幕天席地躺著。

    歎了口氣,終究沒有再追,轉而俯身,手中仙氣一閃,將屍體用純淨的霓裳衣包嚴抱起,他錯手殺的妖,他要負責。

    沒想到霓裳衣包起的屍體,一進到他懷裏,就化為一隻五彩斑斕,絨毛輕柔蓬鬆的菟子,重新泛發出微弱的生機,可愛又可憐地閉眼瑟縮著。

    薄唇微勾,仙君光風霽月地笑了,沒想到這隻菟妖如此命大,被斬妖劍刺破心肺,竟然仍留有餘氣,既然命不該絕,就救她這一回吧。

    再說了,流夙殿還從未養過仙寵,偶爾跟風養一隻菟絲子,也挺有趣。

    這樣想,好像定神珠被情敵先一步搶去救星月仙子的鬱悶,也被衝散了許多。

    俊美無韜的流夙仙君抱著生機越發勃勃的彩菟,仙衣飄飄,腳下一道流光,就乘風破雲,往九天之上的仙界行去。

    風平浪靜後,被仙妖之氣間的爭鬥席卷地殘破不堪的埋骨峰峰頂,隻剩下一隻貓妖,大難不死,從枯萎的透骨草叢中狼狽走出,在幹渴的池邊站了許久,真身一變,卻是一位容貌佚麗,世間少有的美少年。

    他抬腳,一如當初的少女一樣纖白無骨,踏進池底,他將所有的清魚一夜之間,全都生吃進肚。

    因為再也不會有彩發飄飄的菟妖,親手幫他烤清魚了。

    他身為金華貓,畜之三年後,每於中宵,蹲踞屋上,伸口對月,吸其精華,百年後成怪,每出魅人,逢婦女則變美男,逢男則變美女。

    每至人家,先溺於水中,人飲之,就沒有人可以分辨出他的真身。

    因此,不同於妖界天生的妖人,在人間修行了千年後,他才晉升到妖界,就被分配了看守罰於妖界禁地的訛獸兔爛爛的任務。

    一開始,他極其看不起一隻囚禁於埋骨之地的訛獸,第一麵見她,隻覺出乎意料的可愛,但有些蠢,卻不知她一介小妖,能犯何種大罪,要被妖王囚禁於禁地終生。

    但也沒興趣去了解。

    可是菟子一樣的訛獸,是他最喜歡的菟妖,她從來不介意他身為低級人界的出生,也從來不為自己囚妖身份而自卑,一次偶然見他化為女身,就自顧自地喊他美人姐姐,後來知道他是金華貓,被他幾次糾正,才改口喚金華姐,也是不情不願地,因為在她心裏,世間所有美麗事物,都是用來欣賞讚美的。

    一貓一兔,明麵上雖是囚犯與看守者的關係,但在荒蕪寂寥的埋骨峰頂,兩隻妖反而相依為命,互相扶持,時間一長,比親人還親密。

    不久,行蹤不定,十年一移的神熏池從西北方的天邊降臨到峰頂,紮根後,成了二妖最愛的玩鬧之地,但他心裏卻隱隱有不妥的預感。

    盡管常告誡兔爛爛不要依賴神熏池化人,可每次一見到化形成功的訛獸,霓虹色的長發飄飄,可愛的三瓣嘴一翹一翹地勾唇笑,一口一個甜甜地喚他金華,他的心底就開出一朵朵怦然的花,齊根拔都斬不斷,反而春風吹又生地爛漫。

    直到今天,預感成真,他的爛爛在他眼睜睜下,死於非命,他卻礙於妖王與帝君的威壓,站出來為她收屍都不敢。

    而有一點關於金華貓的秘密,他一直沒有告訴兔爛爛。

    金華貓善魅,遇男則女,遇女則男,可遇到心愛之人,就會徹底化為與之相反的異性,失去魅能,專一又深情。

    他現在終於明白自己的心意,徹底化為男貓妖,卻再也找不到心愛的女菟妖了,因為他不配。

    而一舉榮升成仙兔的白芷,在仙界東南方的流夙宮正殿,躺在流夙帝君的千年寒玉床上,她緩緩睜開了紅通通的兔眼,想起原身的所有經曆,就微不可查地歎了口氣。

    兔爛爛原為妖界訛獸,其狀若菟,人麵能言,常欺妖,言東而西,言惡而善,所以遭到整個妖界之妖的厭惡,都說她是騙妖不償命的謊獸。

    但肉美而鮮,食之,能夠增加妖獸的百年修為,整個就一妖版唐僧,妖妖得而誅之,而且是生吞活剝的那種。

    為了保命,她才不得不謊話連篇。

    於是,有了惡性循環,妖們更恨她,她更騙,仇妖更多,想殺了她食之的妖幾乎能從妖界東頭排到西尾。

    一次,她被一隻長八尺,獨足,妖力高強的山精堵在了烈焰滔滔的炎淵,修為低微的她,謊話把嘴都說幹了,也騙不了上了無數次當,早已長記性,並且一心想致她於死地的山精。

    搏命間,她視死一拚,被不再留後手的山精,一個縮地成寸抓進了手裏,眼看著就要被丟進炎淵深處活活烤死,是路過的梟陽,化身為蒼青色的長龍,救下往淵底滑落的她。

    並且將山精懲戒一番,斥他欺負弱小,殺心太重,下次再犯,便不會再手下留情。

    當時,梟陽還不是妖王,但威風凜凜,義正言辭,隻是幾句話就將不可一世的山精訓斥地服服帖帖,兔爛爛癡癡看著,一顆兔心就隨之淪陷了。

    隨後,就展開了猛烈的追求,都說女追男,隔層紗,隻要持之以恒,鐵杵也能磨成針,兔爛爛相信妖也不例外。

    秉持這個原則,她就開始對梟陽死纏爛打,熟不知自己一介妖修,化形都做不到,人家根本都看不上。

    相反,梟陽早就有了心上人,是第一屆中鼎之宴上,驚鴻一瞥,就一見鍾情的星月仙子月清。

    隻是紅顏薄命,月清在一次與上古神獸的擒拿中,受了重傷,失了一魄,斷了仙骨後,就一直昏迷不醒,沉睡在仙湯穀。

    梟陽真身為群山連成的長龍,幾萬年的修煉,才成正果,修為深不可測,而且到處播撒扶弱救妖的好名聲,老一屆的妖王壽命一盡,他就被萬妖選舉,投票推舉成新一任的妖王。

    但兔爛爛知道,他到處行走救妖,不過是為了給星月仙子找齊必須的名貴藥草和聖物治傷罷了。

    而兔爛爛死纏爛打,寸步不離的癡戀,終於遭到了梟陽的厭惡,甚至間接耽誤了他找齊藥物的進程,忍無可忍之下,他一道王令,就將她困在了埋骨峰峰頂。

    也隻有剛晉升到妖界的金華一無所知,隻當她是一隻犯了大錯的小妖,沒有過問過她的過去,也從來沒有唾棄過她,更沒有垂涎過她的“唐僧肉”。

    恰逢苦苦追尋了千百年的梟陽,終於找到最後一昧救醒星月仙子的藥——定神珠。

    而巧就巧在仙界裏高高在上,不問世事,性情淡漠,修為還在妖王之上的流夙帝君,同樣對星月仙子情有獨鍾,照著救治月清的藥方尋找藥引,也和梟陽同一時間找到了最後一昧藥。

    情敵相見,再加上本來就分別代表仙妖兩界的領軍人物,都視對方為勁敵,自然分外眼紅,但又礙於身份,同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仙妖兩界如今迎來珍貴的和平時期,兩人要真是毫無顧忌地為了一個女人大動幹戈,不僅不利於和平的持續,傳出去,豈不是要貽笑大方。

    於是,這最後一味藥,二人都未驚動手下任何人,隻是單槍匹馬,偷偷摸摸,將一身修為壓下一半,隻出一半力爭鬥。

    大家個憑本事,誰勝了,就能第一個英雄救美,這其中意味什麽自然不言而喻。

    而她當初不管不顧地衝上前,明知必死無疑,也要替梟陽代受這一劍,就是為了還他當初的救命之恩,也是為了符合原身癡情的人設。

    畢竟不死之身,這點風險還是要冒地。

    隻是她沒想到,會因此入了流夙帝君的青眼,讓他不惜自降尊軀,把她抱回來當仙寵。

    是因為她間接阻止了他失手重傷妖王梟陽,也間接阻止了仙妖兩界一觸即發的大戰嗎?

    小爪子一伸,撓撓腦袋,她搞不懂。

    卻有一隻涵著淡淡茶香的手,摸上被她撓亂的兔腦袋,一寸寸極細致地為她捋順毛。

    瞪大紅眼睛望上一瞧,強烈到讓人發指的身高差,才讓她意識到此時的自己是兔身,不是人身。

    頭頂發出一聲低低悅耳的朗笑,似乎覺得她一隻彩兔頭疼的樣子很逗趣,仙君少見地放聲長笑,笑地眉眼彎彎,勾著迷死人不償命的弧度。

    白芷卻惱了,活了大半輩子的人,突然變成了一隻毛絨絨的彩兔,矮到塵埃,四腳傍地,不能言不能語,已經夠憋屈得了,還要受這人的嘲笑,真是氣煞我也。

    就算你是仙君,也不能這麽欺負人!

    於是,她小脾氣一上來,四肢小爪子一蹬,就要拿頭去撞他,可那輕柔的力道,在仙君看來,倒像是投懷送抱地蹭。

    挑挑眉,閑來無事,他抬手就將到處亂蹦的小兔子抱起來,四爪騰空,可憐兮兮地蹬,視線一和自己平視,三瓣嘴一癟,石榴紅的小眼睛更紅了,竟有了點泫然欲泣的意味。

    “怎麽了這是?”無所不能的仙君犯了難,“餓了嗎,還是困了,怎麽還哭上了?”

    小兔子不理他,隻是睜大那雙圓溜溜的紅眼睛,惡狠狠地蹬他,眼淚卻沙粒一樣一顆顆溢出眼眶,可憐至極,也委屈至極。

    無法,梔寒右手念訣,輕輕點在菟妖的眉間,留下一點朱砂花鈿,不能言語的白芷,一張口就說出了人話,“大壞蛋,大傻子,你欺負我!”

    “明明人家有恐高,都怕死了,你還騰空我,不哄我!”(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