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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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若農告訴霍左,去年三月時,他在上海的大公報做了一段時間的攝影記者,因采訪與霍左結識。對方看自己會照相、洗印照片,就問他能不能幫他修補放大老照片。那個時候他對霍左身份有所了解,考慮再三,還是應允了下來。
“就是這張。”許若農如今還留著當初的底片,他從抽屜裏翻出來給沈一弓看了眼,“我按照他要求放大上色,做了兩張十二寸的鑲框照。”
沈一弓一眼就認出照片上的女人是霍左的母親,褚秀秀。以前在杭州的時候霍左沒事就會把放她照片的吊墜拿出來看看。
許若農實在是沒想到一張照片的恩情霍左竟然會那麽講義氣,但沈一弓明白,若說還有什麽對霍左來說至關重要,便是他早逝的母親。
“那個時候幫他修補照片時,他對我的身份也有了大概了解,四月初,他同我說‘你的一些同學可能要受點苦’,我告訴他‘受苦是不大要緊的,能保住性命就行’。”頓了頓,許若農問沈一弓,“你應該也知道‘四·一二’事件吧?”
沈一弓很沉重地點了點頭。
“4月11日淩晨,我在家接到電話,一個女人在電話那頭說,左先生讓我注意一下,明天我同學要去參加的茶話會可能有點問題。我馬上就給我同學打了電話,但那個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您的同學……是張永安?”
許若農沒有說話,但目光中閃過的悲愴已是確認了事實。
“法租界的總探長馬維三親自邀請,席上還有紅青幫的女先生尤一曼,隻要一聽名字就知道這是場鴻門宴,可永安還是去了。他說這項工作總得有人去做,就算是敵人,也得先接觸過才知道他們到底勢力有多可怕,有多可恨。”
這些曾耳熟的名字再次出現,沈一弓覺得心裏很不是滋味。他看著許若農的眼睛:“……那你為什麽會信任霍左?你應該知道他和他們其實是一夥的。”
“霍先生啊……很講義氣。正因他一個電話我們才有時間轉移其他同誌離開上海。”許若農放下了手中的鋼筆,難受地長歎出一口氣,“我清楚他做過哪些事,也可以說去年我們大部分同誌被害時,霍先生手上當然是沾了許多我們同誌們的鮮血。他不是一個好人,但我們目前所能做的隻能盡可能的去聯合所有能夠聯合的力量了。”
“他害死了你的朋友。”
“若沒有他出手,現在我也不可能回到上海,把全國各地的資料集結成冊。我們的力量還不夠強大,小沈,能夠爭取幾分是幾分。”
沈一弓聽他談及至此,大概也明白霍左為何會選擇自己來代他出麵保護許若農了。
此事如若張揚,霍左便是在四麵楚歌,遍地樹敵的情境之下讓自己腹背受敵。那便隻能選擇已經和自己反目的人來完成這項任務。他知道沈一弓現在做在做什麽,也知道對方性情如何,就算知道了自己和許若農之間的關係,私下曾做過的事,也絕不會輕易透露給第二個人知曉。
沈一弓定會選擇幫助許若農等人的,就算沒有霍左的命令。
許若農在沈一弓離開前交給他一封信,讓他送到霞飛路一家叫“曼麗”的裁縫鋪,說是東歐“布拉吉”的布料已經快到了,裏麵是小樣。
他走時已經臨近下午,從望德裏出來到戈登路,原本還算通暢的街道被一輛輛小轎車擠滿了。不遠處傳來熱鬧的樂音,似乎是瑪利亞公園那兒傳來的。想來又是哪家富家子弟正借下午陽光舉辦舞會。
沈一弓繞過那些停靠在外的小轎車想去乘電車,卻在與一輛小車擦肩而過時,餘光瞥見了一道熟悉的麵孔——他連忙轉過頭去,隻看見一個女人身著淺藍色洋裙裹著白貂大衣的背影。
沈一弓站在原地深望了一眼,思忖片刻後還是轉回頭繼續往電車那走。這些過往之中所認識的人和他現在的生活已經沒有太大關係,又何必在這個節骨眼上開口去與人重新認識呢?
在他離開之後,那位穿淺藍色裙裝女人也側過頭和身邊人微笑而禮貌地打著招呼。她朝沈一弓消失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抿了抿嘴唇什麽都沒有說。她目光很快落到另一個人身上,那被眾人擁簇,舉杯歡笑的男人——
“阿左哥哥!”
霍左循聲望去,這甜美而嬌嫩的聲音對他來說陌生而又熟悉。秦明月妝容得體站在不遠處與他輕輕揮手,嘴角笑容恰到好處,可不論表情上的熱切、愉悅做得再如何逼真,眼底的恨意和厭惡卻是永遠無法遮擋的。
霍左端著手中的酒杯,微笑著朝她輕輕抬了抬。
“明月妹妹。”
秦明月優雅走至他麵前,從路過的侍從托盤上取過一杯香檳,和他杯口一碰:“好久不見呢,阿左哥哥。”
而後便補上一句:“看見我男朋友邱煜了嗎?”
霍左對她的到來並不驚訝,他四下張望,接著聳了聳肩道:“誰知道呢?也許你男朋友正被一群妙齡姑娘們圍著。”
他像一個正經的大哥哥那樣向秦明月發出關懷:“你媽媽在紐約過的還好嗎?如果有什麽需要記得告訴我,上次寄去的支票應該也還夠用吧。”
秦明月臉上的笑漸漸有些掛不住:“很感謝你,媽媽很好。上次你寄去的支票,暫時夠用。”
“你什麽時候畢業的,怎麽沒有聽你說起?哦,還有,回來怎麽不告訴我,哥哥可以去接你啊。”
論逢場作戲,秦明月到底年紀尚小,幾個來回之後,便本性畢露壓低了嗓音瞪著他道:“你少在那兒裝好人了。我說過我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你等著好了。”
霍左仍無奈:“明月,最開始我就告訴過你,我從來隻是跟你爸爸有仇。我不想牽扯到你的。”
“等你以後下到陰曹地府自己跟他解釋吧。”秦明月說完這句話後,馬上捕捉到了邱煜身影,那位青年也在對上她目光時露出幸福笑容,和她揮了揮手,擠過人群朝她走來。霍左站在秦明月的身後提醒她:“你爸爸不會希望咱們家的醜聞讓外人也知道的。”
“誰說我要靠著外人?我跟那些依附男人的女人不一樣。我會靠自己的實力扳倒你的。”話音剛落,便又換上一副嬌柔的麵容對上來人微笑道,“親愛的。”
邱煜這時已經到了秦明月身邊,親昵地攬住女友腰肢好似嗔怪:“你什麽時候來的,都不告訴我!”
秦明月也順勢倚在他懷中:“人家看你忙嗎,所以不想打擾你的。還好,來了以後看見了我大哥。”
邱煜連忙向霍左也伸出手來:“霍先生您好,我之前一直聽我父親提起您,他讓我在上海有什麽不清楚的,隨時來找您請教。”
霍左也客氣:“隨時歡迎你的到來。”
關於秦勝諸與霍左那一夜所發生的事,最終對外公開的版本反倒是霍左在軍閥陷害下死裏逃生,暗中保護秦家母女,原本也想救下秦勝諸,奈何敵方來勢洶洶,將秦公館炸成了一片廢墟。
霍左出資送秦明月赴美留學,又派人隨行秦夫人身側,讓她也能一同出國散心,他人眼中霍先生是仁至義盡,做了善事。當然知道內情的都明白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然而直到內情的又有幾個呢?
霍左在接到邱家這份請帖時第一反應就想到了同在紐約留學的明月。邱煜與秦明月曾一同被選入大學預備班,做了不到半年同學後便分開了。如今就算兩人一起回來也沒什麽好奇怪。之前他去找秦勝諸的時候,就撞見過邱煜來找秦明月。
三年前霍左親自將秦明月與她母親送上渡輪,他望著女孩那一雙掙紮又醞滿恨意的目光和她揮了揮手說了“祝你在美國生活順利”。她隻和她這位“兄長”充滿不甘地留下一句:“我終有一天會回來,把所有屬於我的奪回來。”
霍左期待她來奪。她多少也是秦勝諸的女兒,他同父異母的妹妹,如若就這樣軟弱的接受了仇家為她的安排,他反而還覺得不對勁呢。
隻是他更想看看,原本天真懵懂的小妹靠著這三年在紐約的學習與生活又究竟能夠成長為什麽樣的對手。
現在看來,尚不理想。以她今日表現,將來還怎麽把自己鬥下陰曹地府?雖說霍左也很可惜,秦明月本性不壞,再怎麽去逼,從小到大教育環境使然,不論如何也難成為像自己一樣毫無下限可言的惡棍混賬。她要不介意,霍左也願意養她一輩子。隻是他知道,這一點上他們還是類似的,就算是死也這點尊嚴也要守著。
那霍左就等著看這個小妹妹會怎麽殺了他。
反正像他這樣的家夥,遲早有一天是會死的,且十之八九死在仇家手裏。霍從義那老東西有句話說的很對,幹這一行殺人越貨喪盡天良,生兒子都沒屁眼。血債血償,總有一天會輪到他。既然都是會死,死在那群不知來路的小癟三手裏,不如死在這個他也算當親妹妹嗬護十幾年的小姑娘手裏。
至少秦明月在很認認真真恨他了。這輩子愛他的人沒有幾個,有一個對他記憶深刻恨之入骨的女人倒也還算不錯。
還行吧?
霍左抿了口杯中的香檳酒,腦海中忽然就跳出另一個人的影子。莫名嘴角就露出笑來。
活到這地步,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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