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癡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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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一弓說他從沒像今天這樣覺得那麽挫敗。

    他試圖救一個人的命,哪怕隻是多一個。昨夜的雨一直在下,分明已將麵洗刷幹淨,可血腥味卻仿佛刻在了他骨子裏——他沒能做到,不論是答應了霍左還是許若農的,甚至隻是幫許誌強把他媽媽帶回家……

    他也想就那樣親手血刃背叛者,可在那種情況之下,他不可能當著紅隊成員的麵開槍擊斃郭峰。唯一能做的隻有將那隻皮箱帶回來,借由霍左的手送去真正需要的人手中。

    他也試圖辨別真偽,看透真假,可他所處的位置所能看見的東西太有限了。他從未像今天這樣渴求能做到更多過。

    霍左像看孩子那樣打量著他,用未打石膏的那隻手攬過他肩膀讓他的頭得以靠在自己膝上:“噓……我知道了。這讓你很緊張,很有壓力。”

    “我隻是想,做的好一點。”沈一弓在他腿上閉上了眼睛,短暫將二人過往拋之腦後,略顯軟弱的跪坐在他身旁,獨處空間下,就算是違背曾說過的話了也顯得無關緊要,這種關係致命又讓人難以割舍。

    霍左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望著他麵龐:“所以你是來和我要錢的?”

    “是借錢。”

    “出名、富碩,這意味著你的過往也將被有心人扒得一幹二淨,你怎麽剝開我在你身上留下的痕跡?所有人都會知道你是我霍左的徒弟,就算你離開我三年又能怎麽樣?”

    “我做的事情和你不一樣。”

    “你的錢呢?”

    “我遲早會還給你。”

    “……你知道用這種態度借錢會讓人不爽吧。”

    沈一弓想起身,卻被霍左用力捏痛了下顎骨:“別動。”他警告。

    “你想要我跪下來求你?”

    霍左眼神沉了一下,那絲陰暗在他眸中盤旋,屋中炭火燒灼,發出劈啪聲響,靜謐之下,他用尚且能動的那隻手粗暴地扯開了沈一弓的衣領。

    扣子刹那間散落在地,男人修長的指尖摳在他肩頭的彈痕上。

    “我也不要你求我。”他指尖用力劃過男人赤裸肩膀上的疤痕,順著他強壯的肩膀撫過脖頸又按壓在他臉側,“你身上有六個彈痕,都是為我留下的。一個彈痕一萬,一共六萬。”

    “我一定會還你。”

    霍左鬆開了手,倒回椅子上,伸手取煙過來幹咬在嘴裏:“我也不跟你客氣,月利三分,六個月內你得還我,還不出來後半輩子你給我當牛做馬。”

    沈一弓揚起頭,過了半晌他忽然笑了起來,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好。命都已經欠著你了,也不怕再欠後半輩子當牛做馬。”

    男人指尖夾著煙打量他一眼:“你還能這樣不要臉的來求我也好。知道嗎,有時候在外麵看見你那麽一張人模狗樣的臉我就想揍你。憑什麽你跟我那麽久還能擺出一副正義麵孔?你是好人我是什麽?”

    “你總是會生我氣的,你還那麽想殺了我。”

    “是,我想殺了你。可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死活下不了手。”霍左舔了舔嘴唇,抬手順著他脖頸動脈劃過,“沈一弓,你這輩子能求的人隻有我一個,換做別人,你膝蓋隻要敢跪下來我就把你腿打斷。”

    “你說得對,我的確算不上什麽好人。至少我現在利用的就是你不肯殺我。”

    “你還和我得寸進尺,一而再再而三的討要。”

    “也許對別人來說我正義,可我知道我瞞不了你。”沈一弓站起身扯了扯已沒法再扣上的衣領,“你留給我的東西,我有時候都不知道該怎麽去和這些東西相處。”

    霍左撐著頭:“你記得你是我養過的狗。吃過人肉、喝過人血的狗。開了口你以為說回去就回去?”

    “可你說我能做人。”

    “是啊,除了咬我,你對誰都是對人的姿態。”

    人這一輩子,想爬的高就得明白一件事:你這一生最好都不要有弱點。

    有了弱點,就像是傷口上爬了蛆。越爛越多,糜成一塊臭肉,最終被踢進下水溝裏徹底被衝散了。年過三十,霍左對這些道理太清楚不過了。他這一輩子殺了很多人,親人、師父、兄弟,可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不能對這個曾追隨在他身邊的少年下狠手。

    即便現在他回過頭來以如此卑微又狡猾的姿態向他借錢,用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作為說辭。霍左都明白,這件事裏他下不了狠手,沈一弓也擺脫不了他。

    這陣自我折磨的暗狠裏便莫名又生出快感來。

    “我能離得了你。”沈一弓歎息道,“可我的心控製不住。”

    他的目光仍不受控製地掃過霍左身上的傷疤,從他與男人相識至今,對方從未真正受過重傷,更不用說是需要打起石膏的模樣。

    霍左聽他說了這話,便兀自誇張笑起,他站起身做出一副送客的姿態:“您為了錢不必光撿好聽的跟我說了。”

    沈一弓也知道那句話說的不合時宜,出口之後便有些後悔,沉下臉準備要走,卻在剛抬步時聽霍左從他身邊而過時甩下話來。

    “滾吧,等會兒我這兒還有人給我找樂子呢。”

    腦子裏血一股腦衝了上去,沈一弓反應過來時自己莫名鬼使神差地從霍左身後將人抱住了。手勒得很緊,像真怕人會從他身邊離開。霍左冷下臉來掰開他指縫:“放手。”

    沈一弓將頭埋在他後肩沒有說話。

    “你他媽今天沒喝醉,是來求我問我要錢的,多餘的事別做。”霍左再次掰了一下他手掌,“放手。”

    “你說得對,霍左……”沈一弓吐字時溫熱的氣息就蹭著霍左後頸,“我一直都在想著你。這輩子你都是我的癮,戒不掉忘不了。那天你走以後我腦子裏全都是你。全都是你……你喘息,你的身體……”

    他貪婪地在他肩頭嗅著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

    “我試圖去想過,將來麵對你我要怎麽辦。我以為這些東西我全還給你。可那天你來了,那天在床上我忽然意識到……”他沉聲道,“那些東西,我可能永遠都還不了你。”

    霍左感受著對方頂著自己的身體,如此誠實的男性反應,比千言萬語都要誠懇。可這事情看起來就太荒謬,他所獲得的東西也顯得過於悲哀了。

    “沈一弓,我比你大十幾歲,有的話你說說,我聽聽就得了。錢歸錢,情歸情,混在一起說,你就太小人了。”

    霍左轉過身來,右手清脆利落地扇了沈一弓一巴掌。沈一弓歪著頭也諷笑:“我是你教出來的徒弟。有的事情,也許真的改不了吧。”

    “你要的錢我會給你。別的?你現在也要不起。”

    “我沒資格嗎?”

    “你有過嗎?”

    沈一弓眼中憋著一股氣,他沒再與霍左過分糾結這個問題,但也沒有就這樣離開,隻是緩了緩,仿佛泄氣似地平和關切道:“行吧。那你至少告訴我為什麽你從天津回來以後身上會帶傷。”

    “日本商人要跟我比武。比了,我贏了,他比我傷得更慘。聽夠了嗎?可以走了嗎?”

    沈一弓扯了扯衣領,和他點頭:“行。聽夠了,我也能走了。”

    霍左給他讓開身,抬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沈一弓走到門旁,再度停下腳步:“您的錢既然能給到我手裏,五年之內,我把上海基礎日用品市場裏的日貨也頂出去。”

    霍左別開眼,隨口敷衍道:“行,我等著。沈先生好大能耐,我拭目以待。”

    沈一弓這兒終於拉開門要走了,臨行前竟還停頓一下。霍左都麵露不耐煩,將要發作,卻聽他道:“我走了。霍左,我會讓你看得起的。”

    本已經快到嘴邊的挖苦就這樣莫名又消散了。霍左看他走出後將門關上,那背影高大寬廣,身上的肌肉與疤痕透出股成熟男人的氣息。腳步聲越來越遠,書房裏的男人長歎出一口氣,將眼合上。

    聽他承認了。

    可聽他承認這些軟弱又能如何呢?

    這段關係如今走到哪裏,接下來又將如何走下去?一句還不起戒不掉算得上什麽深情?山盟海誓年少無知時聽得也不少,可又有哪一段真有好結果的?下的好漂亮一盤棋,靠情情愛愛便想白拉一位幫手。這算盤打得既不要臉也夠下流。

    “男人做到這地步……”霍左整個人倒回椅子裏,幹澀的眼裏早忘了少年時為情流淚是什麽時候了。取了支煙點著,倒是白霧嗆著了眼,嗆出幾滴眼淚,他望著那扇緊閉的門罵了一句,“真沒用。”

    他這支煙還沒抽完,徐媽過來敲門,說:“老爺,沈先生帶小孩走啦。”

    “就是要他帶走的。”

    “那您說的兒童房還布置嗎!”

    霍左看煙前落下的那一截灰,歎著氣:“布置吧。誰知道這孩子什麽時候又會來住呢。”

    徐媽得了回應就退下了。留老爺一個人坐在書房裏,也不知想什麽。

    沈一弓從霍左那兒回去後沒兩天就收到一個信封和一張支票。信上是霍左筆記,說皮箱已經交給不日前往蘇聯的人了。郭峰,幾日前被人發現屍體飄在北河上,誰動的手目前還未可知。

    沈一弓下意識揉了揉自己掌心的新刀痕,另瞄了眼支票。

    小強正坐在餐廳桌邊喝粥,沈一弓放下信,走去揉揉這孩子的頭:“小強,叔叔明天帶你去寧波怎麽樣。”

    “我們去寧波做什麽呀?”

    “咱們去寧波看工廠造火柴。不隻是火柴,還有雨衣、筷子、搪瓷杯。這段時間你可能得陪叔叔去很多地方咯!”

    許誌強很乖,聞言點了點頭:“沒關係!叔叔去哪兒我就陪你去哪兒!”

    這孩子如今算是就這樣跟著沈一弓了。穆秋屏幾天前搬離了這棟公寓,和電影劇組的化妝師一塊合租在石庫門前客房。她說自己接了本片子在拍,偶爾會來一兩個電話,等檔期忙碌起來後就一下少了訊息了。

    沈一弓離開上海前又去了老棚區一趟,這次去主要是找當地幾位大房東的,他把一份合同與改造協議書擺在幾位老上海麵前,幾位互望一眼,說一句要考慮考慮,第二日便打電話來告訴他——

    “你說的‘蓬萊市場’真的行得通嗎?”

    “行得通。”

    那位負責人便拍板:“好!我們信你,老棚區都知道你沈一弓這幾年做的事兒。現在既然你想讓大家夥一起賺錢,那咱就幫你一塊搞這個事!”

    事情仿佛就這樣一點點要做成了。場地、國貨、商家。

    剩下隻差他將腦海中的商場藍圖一點點實現,並將霍左給他的這六萬元用到實處就對了。

    蟄伏三年,也看透所謂黨派鬥爭的本質,沈一弓總隱隱約約覺著,也該到做點什麽的時候了。

    六月底,上海火車站人聲嘲哳中,一個男人牽著一個男孩的手坐上了前往寧波的火車。

    汽笛轟鳴,白煙彌漫,飄上了白雲藍天,彌漫過外灘響起的大鍾表盤。人來人往,滬上浮沉,多少人一股腦的紮進了大上海的燈紅酒綠裏,又有多少人為了錢為了利在這兒爭得頭破血流。

    見過鬥爭,見過流血,沈一弓才意識到自己曾單獨一人去做的事情有多幼稚而天真。他以為領導過工人革命就算是偉大,他以為那些掛著反抗一切標誌的人就算是英勇。結果看來……原來大家都不過是普通人。

    許若農先生那樣的人,實屬難得,看到更多的是為利益熏心背叛同誌的人。

    沈一弓坐在座位裏,小強興奮地看著車窗外快速掠過的風景。他的掌心碰到口袋裏那塊帶昂貴香水味的帕子,嘴唇一點點抿緊。

    上海灘歸根結底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想做更多事情,也隻能爬到更高的位置。

    霍左當年教他的,自己終究也還是得撿回來幾分。

    就像那個人,舍不了,忘不掉,心下永遠按捺不住爬上他身旁的欲望。那一個雨夜之後沈一弓忽然又有什麽地方想明白了。

    如若這份欲望成為纏繞、折磨他的蛇,那不如就坦然麵對。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麽,從頭到尾從始至終都一清二楚。

    他隻是自私又卑劣地利用一段情愛綁架兩個人的人生,固執地走所認定的那條正確的路。他明白自己行為被稱作什麽,可試圖爬上高位的欲望愈發強烈之後,這種近乎綁架的行為也成了眼下最有利的武器了。

    火車離上海越來越遠,穿過荒原與田野。那蒼白的煙霧彌漫過天地之間,像一條著火的蛇順著軌道急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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