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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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一直在下,淅淅瀝瀝,空氣悶濕。沈一弓與宋祁到家時兩人都被這場雨給淋透了。趙媽聽見響動叫小強撐了傘跑出來接他們。沈一弓牽過男孩的手把他摟進懷裏,接過那把黑色雨傘撐在他們之間。

    進了屋,聽趙媽說:“哎呀,今天那麽響的雷十之八九要下雨的嗎,您二位怎麽連個傘都不拿。”

    沈一弓低頭看了眼他踩下的濕腳印,泥濘粘在門前的青石地麵上,再側過頭,就看小強拿了毛巾給他:“爸,你身上都濕光了。”

    他拿了兩條,另一條是給宋叔叔的。趙媽把傘收了抖落了水,就進廚房去煮薑茶。沈一弓叫宋祁先上樓洗澡,省的感冒,自己則穿過頭來,看了眼小強攤在桌麵上的作業本:“快期末考試了吧?”

    小強點了下頭,坐回桌前。其實他自己房間裏也有書桌,不過客廳這邊放著電風扇可以給他和趙媽兩個人吹。

    “下周一期末考,先考語文和數學,再考科學。”

    沈一弓看他拿起筆在本子上一筆一劃寫得端正,揉了揉他頭:“行,那你好好加油。考好了老爸帶你去石塘吃魚。”

    小強揚起臉眼睛裏放光:“楊大廚的鱸魚?”

    “就吃楊大廚的鱸魚。”一撇頭看見宋祁站在樓梯上沉著眼神看他,沈一弓補上一句,“帶你宋叔叔一道去吃。”

    這孩子連連點頭,把手裏頭的作業本寫完了合上,封麵上姓名一欄,寫的是“沈強”兩個字。幾年相處,沈一弓是把小強真心當自己兒子看待,兩三年前起,小強改口喊沈一弓“爸爸”,第一次聽到時,這鐵漢莫名感到鼻頭一酸。

    宋祁看了父子一眼,抓著毛巾擦了把濕漉漉的頭發轉身上樓去浴室了。沈一弓不多時跟了過來,站在門外我這門把手和他歎氣:“小宋,老汪的事咱們別帶回家裏說。”

    宋祁站在鏡子前卻像旁若無人一樣脫著衣服:“你是想留在浴室看我洗澡?”

    沈一弓抿了嘴,沒說話。宋祁把襯衫扣子一並解開後微微停頓了一下動作,斜眼看他:“你真不打算走?”

    沈一弓頭一低就把浴室門關上了。他靠在門後和宋祁繼續說:“有的事情該保密還是要保密的,小宋。”

    宋祁打開水龍頭,等熱水把浴缸灌滿,他渾身赤裸坐在浴缸邊,斜側著頭聽沈一弓的聲音穿透浴室的木門傳進來。

    “我們不僅得為死去的人負責,為他們的親朋負責,也要為我們身邊的人負責。我們有信仰,我們能夠無所畏懼無所謂犧牲,可有的人不需要背負如此沉重的命運,那就放過他們吧,好嗎?”

    宋祁的指尖輕輕撥弄著不斷上升的水位線。

    “回來了,在這裏——我就隻是蓬萊國貨市場的董事長沈一弓,你就隻是家、劇作家宋祁。行不行,小宋?”

    沈一弓把散落在額前的濕發朝後捋去,輕敲了一下浴室的門。裏頭水聲停下,他聽見浴室裏傳來回答聲:“……我必須,服從您的命令與安排,沈主任。我除了說‘行’,還能說什麽呢?”

    沈一弓伸手輕按在門上,躊躇片刻,終究還是沒有再多說什麽。去年三月份的時候,老盧把宋祁送到他家,那時梁清文早已搬出去居住,他雖沒有明說,但沈一弓知道,對方應該是找了間能跟尤一曼私下約會的公寓。這兩年隨著局勢愈發緊張,沈一弓公寓樓裏的這些租客也開始逐一離開了上海。他也沒有再發廣告,就這樣他、小強、趙媽三個人住也不算太冷清。

    老盧去年來之前跟沈一弓說過,是位寫文章的小先生,延安方麵非常重視他,伍德先生在上海時也曾讀過他的文章,覺得很好。隻是如今上海形式嚴峻,希望沈先生能暫時為其提供保護。

    沈一弓自然說好了。不過他不常讀文章,就算讀報也隻是對準那些經濟、政治類內容看,極少會去讀文學作品,主要他沒有這個功底,也談不上欣賞水平。這點梁清文很清楚,所以公司裏凡需要鑒賞水平去做的事情都一手包攬,從來不用沈一弓費心。沈一弓常常自嘲自己就是個會打架會賺錢的莽夫,這話其實也算沒錯。因此對來的會是什麽人,根本猜不到。誰想第二日老盧帶人一來,倒是把他嚇一跳了。

    宋祁跟他先問了好,老盧看他倆認識,就沒多作介紹,說過幾句話便走了。沈一弓替他把行李拎上樓,寒暄幾句,問了境況。上次見麵還是民國二十一年春,日本沒對上海發兵前。那時宋祁正陪一個英俊高大的青年到蓬萊市場來買衣,碰上沈一弓下來視察,就請了他們一頓飯。沈一弓聽宋祁介紹,那位青年姓周,這次再見,他就隨口問了一句,周先生呢?

    宋祁一時間蹙起眉頭,無言中搖了搖頭。沈一弓就不好多問了。他見小宋瘦了許多,與幾年前比臉上都失了光彩,極有可能是與那位周先生有關。沈一弓不好問人私隱,他不說,他也就不多打聽。

    趙媽替宋祁把房間收拾了,他至此就在沈一弓家住了下來。房間裏掛著兩幅字,寫的是“血沃中原肥勁草,寒凝大地發春華。”宋祁說這是魯迅的詩。沈一弓提這位先生的文章他讀過。雖然許多讀不懂,但好歹是讀過。

    老盧說希望沈一弓能保護宋祁,當時他其實沒明白,小宋先生一個寫書的能招惹到什麽人,真的等他相處了,才意識到——小宋先生平日裏脾氣好,可不代表寫文章罵起人來能手軟,隔幾天就在家裏開文學沙龍,關上窗指著青天白日旗就罵老蔣軟骨頭不知羞是帝國主義的走狗。沈一弓有時在隔壁聽了真是哭笑不得。他也不知道是自己年紀大了還是怎麽回事,聽著這群年輕人熱火朝天的吵鬧聲,忽然就發現自己卻像是慢慢地、慢慢地缺失了某種去憎恨、反駁、反叛的精神。

    他一樣憎恨國民黨“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一樣會覺得那些把槍口對準普通人的士兵無比可恥,但他漸漸會把這一切埋藏在心裏,一步步穩妥地去做計劃,以更安全、容易勝利的手段去達成目標。

    甚至於像今天宋祁問得——“你為什麽能那麽冷酷?”

    恍然之間,沈一弓竟覺得自己的態度就像當初冷眼看著自己的那個男人。像他一樣沉著、冷靜,在暗中部署一切,而後靜靜等待獵物墜入陷阱那刻。

    而那個能不管不顧就大吼大叫,隨時隨地都可以痛哭流涕的自己……年輕又陌生得恍若隔世。回想起來他又太多不足與幼稚,而那個曾麵對他仍能接受的男人忍耐這一切,卻也消磨了他的真誠。那段回憶過去太久,再想起來像是某年冬日裏一段綺夢。

    一場雪,一場煙火;一個吻,一句承諾。

    太美好了,沈一弓直到三十歲時太忽然意識到為何霍左那時會如此誠惶誠恐又無比感動。他給霍左的東西,美好到像假的,像隨時隨地都會灰飛煙滅。

    那是少年人的愛情啊。純粹且脆弱,即有磐石般的堅不可摧,又如曇花般的珍貴易逝。

    這些年他們很少有機會能見上麵,他們就像一對徹底離婚的夫妻,各自安好兩不相見,如若有商業上合作必須有所交流,則當過去不複存在,在商言商,沒有更多別的交流。也許也會有一些被壓抑、必須隱忍的東西在他們之間暗流湧動,可架構在這之上的利益、曆史、情感、背叛……太多太複雜的東西壓在他們之間,橫著層層高山,又或湍急的河水,曾留存的那一星半點溫情也都被衝刷殆盡。

    他們再也沒坐下來喝一杯抽一支煙的機會。

    他們也沒有再像以前那樣頗有默契地相視一笑了。

    時間確實能改變很多事,小到樹木年輪,大到一個國家的發展進程。時間讓曾相愛的人分離,讓曾至死不渝的愛在婚姻中慘淡收場,也讓曾濃鬱的恨意消弭。

    時間還讓那些謊言自己一點點浮出水麵。

    程長宇將要離開霍公館的時候,霍左和他說了一句話:“你明天早上讓小旭帶兩個孩子一道來吃早飯吧。”

    程長宇的背影微微頓住了。稍許,他微笑轉過身,跟霍左點了頭:“好,這個沒問題。小旭跟丫頭之前就在談您的事兒,明天我來的時候會帶她倆一道過來的。”

    “行。你知道就好了。”霍左重新躺會到小榻身上去了,他擺了擺手示意他關門退下。門“吱嘎”著合上,屋子裏燈未開,黑暗中隻有小幾上放著的那盞玻璃小燈。玻璃燈罩裏的火苗上下竄動,張牙舞爪貪婪的掠過那一層透明的遮蔽,一遍又一遍嚐試脫逃出去,卻隻不過是徒勞。那盞燈將霍左的臉一半照亮,一般卻沉在濃鬱的黑裏。他將眼微微睜開,陰沉又冷靜地望著程長宇離開的方向,眉頭緊皺,似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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