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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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上的夜又冷又潮濕,隻是滿天星火投進水光,以至滿眼所見都是波光粼粼的景象。今日黃浦江與一年前或十年前沒有什麽分別,它就隨自己靜默地流淌,不論是戰火紛飛還是萬家燈火,它都一如往常那樣倒映著。

    程長宇站在甲板上。其他人被船艙中的槍聲吸引去了,這靠近船尾處的甲板角落幾乎沒有人注意。

    在槍聲響起之前,霍左就直接用秦明月給的那根鐵絲撬開了門鎖。程長宇看見他倆倒也不慌不忙,指尖端著支煙靜靜站在窗旁和霍左輕笑,叫了一聲:“大哥。”

    他脫了西裝外套,裏頭是白色襯衫與灰色馬甲。

    “我受不起川島先生這一聲‘大哥’。”

    霍左拉開槍上保險,朝他示意,“我們上船尾談談吧。房間裏不好談事兒。”

    程長宇看著對準自己的槍口,嗤笑一聲,拎起外套無奈起身。他舉起雙手,左右掃過這對舊師徒:“你們別太天真了,在這艘船上殺人,逃不過日軍的槍炮的。”

    沈一弓打斷他,替他打開門:“這事兒交給我們自己操心就行。請吧,長宇哥。”

    他們走去船尾的這段時間內,槍聲又再度響起,程長宇看著左右緊跟著他的兩個人又問:“秦明月去殺馬維三了吧?”

    霍左沒答,他也就轉回頭去,睥睨著眼看向沈一弓:“我做的事能有多過分,這小癟三你都能容,憑什麽大哥就不能容我?”

    “你想殺我。沈一弓可不見得要對我下殺手吧。”

    “他當初做的事可和殺了您沒什麽分別。我搞不明白,大哥,這些年是我盡心盡責陪著您,可你半寸的信任都難給我,為什麽?”

    他們踏上台階,夜晚海風襲來,刮在這三個男人的臉上。

    “你一直都想殺我取而代之。”霍左說,“你捫心自問程長宇,這些年來我真的沒有信任過你嗎?是你自己一點一點地將我的信任耗光。你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真正為我做事。”

    “是。”

    “你效忠的從來都是別人。”

    “可當初做兄弟我也是真心實意。”

    “什麽時候?我們二十幾歲時嗎?”

    “至少那時我沒有得罪過你、背叛過你。霍左,我再給你找一條生路,一條對的路,是你自己想往死路上去。”程長宇說著抬手指著沈一弓罵道,“這小子出現以後你就徹底不對勁了,明明當初我們無法無天想殺誰就殺誰的日子多好過?什麽底線不底線,江湖不江湖,我們就是江湖,我們製定所有規則,那些不服的人就打到他服。可你看看後來你變成什麽樣子了。你知道那時候你讓我有多失望嗎?”

    霍左卻並不把他的憤怒看在眼裏:“你失望的隻是本該為你的日本上司準備的厚禮徹底打了水漂。”

    “你以為僅憑你一個人以一己之力能扳倒秦勝諸嗎!你想的太簡單了。你的勝利不過是各方合作給出的假象。你從來隻是棋盤上的棋,你還以為是主人?給法國人做狗,給蔣介石做狗,現在倒義正言辭要做起民族英雄了?”程長宇朝他逼來低吼道,“你覺得自己身上這些血債洗的幹淨嗎,誰會信你?”

    沈一弓抬手擋在了他們之間:“程長宇,如果這是你死之前想說的,那也差不多該說盡了吧。”

    程長宇斜蔑著他:“你又有什麽資格跟我說話?”

    他朝後退了一步,上下掃過沈一弓佞笑道:“你不過就是個小癟三,沒有我們,你早就死了。衝著霍左搖尾巴搖的挺好啊,什麽榮華富貴都是你的了。嗬……”說著,神情便又陰沉下來,“我早該從一開始就一槍崩了你這赤佬。”

    霍左一拳砸在了他臉上。程長宇腳下踉蹌往後退了幾步,聽對方開口:“我的徒弟隻輪得到我自己管教。你要說的遺言說夠了嗎?”

    他說著將槍上膛揪起程長宇的領帶拿槍頂住了他的下巴。程長宇扭過頭吐出口帶血的唾沫,朝霍左咧了咧嘴笑道:“不夠。我要說的話還有很多,不到七八十是講不完的。”

    霍左正要開槍,卻又聽他問了一句:“欣怡和丫丫——她們都好吧。”

    也就這一瞬霍左遲疑了,他開口正欲作答,程長宇直接借這機會拔出刀來朝他腹部捅來。

    “小心!”

    虧得沈一弓一直警惕站在霍左身側,將他往後一拉抬手一檔,匕首隻割破了他的手臂,未傷到他分毫。程長宇趁著這空擋躲過沈一弓手裏的槍,轉而對準了他倆,連連扣動扳機,膝蓋也直接一抬頂到男人胸前,三人一時間纏鬥在了一塊。

    刀,槍,拳頭和血。霍左與沈一弓歸根結底一門同宗,背靠著背自有默契。他們沒想到的是程長宇的武功,過去未曾見他顯山露水,如今一戰才發現他功夫決計不在霍左之下。在他又一抬腿時,將霍左的槍一腳踹了開去。

    “你知道嗎,其實我早就想做一件事了。”程長宇說著朝霍左小腹用力揍來一拳,而後拎著他的衣領在避開沈一弓的攻勢後,搖著他的腦袋狠狠砸在了地上,“我其實比你更厲害,霍左。”

    這兒的戰鬥才剛開始,另一邊的戰鬥卻已結束。

    紅絲絨的地板上被鮮血浸滿。那一連串的槍聲終於止息,穆秋屏隻開了一槍,殺死馬維三至關重要的那一槍,而趕來的保鏢卻在她身上開了十幾個血窟窿。

    秦明月捂著自己的嘴躲藏在暗櫃中不敢出聲,等外頭一切都靜默了,她才在所有人都鬆了口氣的時候抱著女人的身體從洗手間的觀景窗那兒一躍而下。

    另一邊,程長宇也漸漸不敵霍左和沈一弓聯手,一步步退到了欄杆邊沿。沈一弓被他砸中眉角一時眩暈後撤了一步,霍左則趁這機會朝他麵門砸去一拳。

    程長宇被這一拳砸到身體失衡,朝後斜摔下去,上半身幾乎完全跌出欄杆。他連忙伸手一把抓住了霍左的肩,誰料霍左根本不打算接他,順勢也就隨他朝外跌去。沈一弓反應過來時,就隻看見霍左最後回頭看他一眼,繼而瞬間消失在了欄杆後。

    “霍左!——”

    冰冷的江水蔓延過來,秦明月拖著女人越來越重的身軀,掙紮著朝著岸邊遊去。

    沿蘇州河岸,蘆葦叢內秦明月的同事早已搖著烏篷小船隱沒於黑暗中等待接應她。水流湍湍,她幾乎用盡了渾身氣力用盡力氣讓人把穆秋屏拖上船時,她早就沒有呼吸了。

    這本不應當是她去承擔的後果,可她卻就這樣了結了所有一切。

    秦明月渾身濕漉著在船艙裏潰敗般跪坐下來,這對她來說和任務失敗幾乎沒有分別。她伸手抹開穆秋屏臉上雜亂的頭發,低下頭靠在她胸前。她肩膀顫動著,整條船都靜得可怕,隻能聽見河水自船邊流去。

    沈一弓撲到欄杆邊,一低頭正看見下方河水湍急。根本不見霍左與程長宇半點蹤影。他想都沒想,也直接翻過欄杆,從十多米高的地方朝下跳去。

    天太暗了,靠著船上那點燈光,幾乎很難看清水下景象。黃浦江的水又渾濁,零下水溫凍人刺骨。沈一弓把頭伸出水麵換了口氣重新又往水底遊去,終於在離水麵有四五米滿是水草的地方發現了想要找的人。

    程長宇和霍左都被水草纏著,但顯然程長宇是早就沒氣了,霍左還在用力掙紮,想解開纏著自己水草。沈一弓發現他時他的動作也已經越來越弱,他連忙快速地朝他遊了過去,眼睛裏隻剩下對方顫動的手指與身體。

    不……

    他拔出刀快速將那些水草割斷,轉而抱起他朝水麵上遊去。江水聲不斷在他耳中響起,江水寒冷現在對他來說也不再重要了。船上傳來鳴笛聲,探照燈不斷在水麵四處搜尋。沈一弓拖著霍左的下巴朝他們一開始說好的岸邊那兒遊去,離身後的船隻越來越遠。

    然而最開始製定的登岸地點雖然離公共租界較近,但對沈一弓眼下境況來說還是太遠了。他現在心裏頭隻有一個念頭,就是上岸,上岸,上岸。

    即便明知蘇州河沿岸一帶尚不安全,可他唯一能做還是攀扶最近的壩岩將霍左拖了上來。這裏的硝煙味仍未散去,一個月前還是作戰地區,周圍一邊黑暗,連個人影都沒有。沈一弓凍得渾身發抖,卻還是脫下自己身上的衣服蓋在霍左身上。他輕拍著戀人的臉一遍遍叫著他的名字:“霍左,醒醒霍左……求求你,求求你……”

    他好像一瞬之間又回到十幾年前母親死去的那個大雪天。

    “求你了霍左……”他定下神來試圖回憶那些河岸邊救助溺水者會做的事情,直起身努力按壓著霍左腹部試圖把水從他身體裏排出來,這大男人在一片黑暗裏低吼著,“求你了,醒醒。霍左……!……求求你,求求你。”

    那些曾在他們身上共同灑下的星光與流火。那些曾許下的諾言與保證。

    “醒醒啊!”

    可寒風之下他終於也漸漸失去了力氣,嗚咽著趴在了他胸口,自暴自棄緊抱住他的身體,隻剩無力的低喃:“師父……求你……”

    “求你……”

    “別再留我一個人了……”

    靜默聲中突然傳來劇烈咳嗽聲。沈一弓欣喜若狂地看著他猛地吐出一口水來,他急忙坐起身去再次為他將水一遍遍從他小腹裏擠出來。霍左大口大口呼吸著岸上的空氣,掌心無力地抬起回握住了沈一弓的手掌。

    “沈一弓……沈一弓……”

    “我在。我聽著。”

    霍左平複著呼吸,顫抖著被動的發紫的嘴唇在他耳朵邊說:“我們回家吧。”

    沈一弓點頭,說好。他站起來把霍左背在身上,就這樣背著他一路踏雪而去,走過坍圮遍地的戰區,踩著滿地的焦土與硝煙。他背著他慢慢地走著,滿天繁星,明月高懸,風雪已停。

    霍左靠在他發熱的身子上,摟緊了他的脖子,抬起頭,周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他問:“你怕嗎,沈一弓。”

    他答:“不怕。”

    他又說:“可現在天好黑。”

    他便答:“可天一定會再亮的。”

    沈一弓托著他的身子,每一步都走得無比沉穩,他從來是這樣一步一個腳印穩穩當當的走下來的。

    他們的身影也就這麽一點點消隱在了黑暗裏,踩雪而去的腳步聲越來越遠……隻能聽見遙遙天際傳來一聲:“沈一弓,咱們就一塊等著天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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