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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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枝慌忙蹲下身去,躲在牛棚旁的草料堆後。
牛棚裏,金小樓捂住口鼻,慢慢貼靠在棚柱邊,斜著眼盯緊那亮起來的窗戶,想等油燈熄滅後,再繼續。
哪知道那燈不僅不熄滅,反倒一下被人端了起來。晃動兩下後,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頭發花白,佝僂著身子的老奶奶端著油燈,緩緩走了出來。
糟了……
金小樓暗道不好,不是說老年人都睡得很早麽,這鄭奶奶怎麽還醒著。
桂枝更是緊張得不行,手指緊緊攥著衣角。
眼見鄭奶奶穿過院子,直直地朝著牛棚處走來,金小樓輕著嗓子,衝桂枝道:“快跑!”
桂枝猛地吸了口氣,見金小樓一個翻身躍出牛棚,眼一閉,轉身便往外跑。
剛邁了一步,就聽身後年邁卻有力的聲音響起:“站住!”
桂枝驀地一下便停住了腳。
金小樓猝不及防,差點整個人撞在桂枝背上,隻得轉過身來,乖乖站好。
桂枝咬著唇,懊惱自己如此不中用,逃跑也不會,轉身回來的同時,將頭上戴著的山芋葉折成的小帽拉了下來,遮住了臉。
“別遮了,我老雖老,眼卻不瞎。”鄭奶奶開口到,“金家的新媳婦,把臉露出來吧。”
黃桂枝都已經嫁過來三年多了,也隻有常年足不出戶的鄭奶奶還叫她新媳婦。
“兩個人鬼鬼祟祟,跑我牛棚裏偷牛來了?”鄭奶奶哼了一聲,“我要把你們交裏正那裏去,定一個偷盜之罪,剁了你們的雙手,再抽上一百鞭子”
桂枝渾身一抖,手一軟,山芋葉頓時跌落在了腳邊。
她忙彎下腰,久久地弓著身子道:“鄭奶奶,這都是我一個人的主意,不關小樓的事,你把我拉去見裏正吧。”
金小樓也趕緊躬身:“對不起,鄭奶奶,都是我犯糊塗,做錯事。是我非要拉著桂枝來擠奶牛的,桂枝她什麽也不知道,是被我給騙出來的……”
話還沒說完,便聽噗嗤一聲,有人笑了。
金小樓和桂枝兩個臉皆衝著地,聽見笑聲,一齊抬起頭來,鼓著兩張漲紅的小臉,圓溜溜的眸子看向鄭奶奶。
卻見燭光下,鄭奶奶眉眼展開,笑得開懷。
金小樓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正犯迷糊,就聽鄭奶奶慈聲說道:“院子裏風大,都別躬著了,快進屋來吧。”
金小樓和黃桂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鄭奶奶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鄭奶奶歎息一聲:“剛剛那是逗你們兩個閨女的,我老了老了,久久無人說話,寂寞得厲害。來屋子裏陪我聊聊天,那牛奶呀,你們隨意取去,就當交換了。”
……
金小樓和黃桂枝陪鄭奶奶話了一壺酒的功夫,從三十年前井口村裏的奇詭異事,說到裏正魏青書不苟言笑,又從魏青書說到了魏獵戶。
鄭奶奶剛提了一嘴魏獵戶這個人古怪得很,下一句眼見已經到了嘴邊,卻一下收了回去。起身捶了捶腿,嚷起來時辰晚了,要歇息了,便趕著金小樓和黃桂枝二人去擠奶。
鄭奶奶家的小母牛性子溫順,金小樓很快就擠好了半桶奶。
兩個人提著牛奶回到魏獵戶家時,月亮已經升的老高,寒風吹得瓦礫直響。
黃桂枝腦子裏還想著鄭奶奶講的那些古怪事,怕得不行,攥著金小樓的手就不放。
金小樓像哄麟兒一般,將桂枝哄上了床後,這才提著牛奶到了灶房。
做奶酪說簡單不簡單,說難也不難。
金小樓坐在灶前先生好了火,趁鍋沒熱一股腦把牛奶全部倒了進去,然後摸出來兩個回來路上順手扯的檸檬,在刀板上用力滾了滾,滾軟了瓤,一刀切下去,酸漬漬的汁水混進牛奶裏,再用勺子攪一攪。
就這樣生著小火溫煮上八個小時,也就是四個時辰。
金小樓打著瞌睡倚靠在灶台邊,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第二日醒來時,灶膛裏的火苗剛熄,金小樓拿起勺子攪了攪鍋裏。牛奶已經分解成了半清澈的乳清和凝狀物,她拿過一旁的鹽細細撒進去,輕輕拌勻。
窗外,周書禮背著個小布包,正迤迤而來。
桂枝抱著麟兒站在門口,周書禮卻毫不在意桂枝的“瘟疫”,徑直跨進門來,也不說什麽,隻是把背著的布包遞過來。
金小樓低下頭,不再去看他們,她拿起沸水煮過的紗布,鋪開在一個大木盆裏,然後端起鍋,將牛奶全都倒了進去。
奶香撲鼻而起,金小樓趁熱拎起布來,將奶糕狀的物質全都過濾出來。
然後放在洗淨的磨刀石下壓緊壓實,如此又需要四個時辰。
周書禮給桂枝送來的是一身棉布做的新長袍,湖色繡了素馨花的料子,內襯紡絲裏,絮薄棉,摸起來溫暖厚實。
桂枝說這袍子是張寡婦進城裏買料子回來親手縫製的。
“周書禮這人可真小氣,我們這兒住著三個人呢,他隻送一件,你倒是暖和了,可憐了我和麟兒,沒人疼,沒人愛。”金小樓打趣桂枝到。
桂枝臉一紅:“我……我都說了不要的,他硬塞給我……”
金小樓抿嘴一笑推桂枝道:“快去換上我看看,隻可惜周書禮送來這麽漂亮的衣服,給這麽漂亮的人穿上,隻得我和麟兒一飽眼福!”
桂枝卻不動,眉頭皺緊:“我不換,我娘從小就教我無功不受祿,他扔下就跑,我此刻來不及還他,過幾日能出去了,是一定要還回去的。”
金小樓重新坐了下來,看著桂枝,認真的道:“周書禮為人雖有些木訥,心地卻是很好的,他對你的心思一目了然,桂枝,你究竟是怎麽想的?”
桂枝耳中嗡嗡的響,腦海裏卻忽的冒出一個男人的影子來,隻是這個影子越來越淡,越來越淡,最後變成了一顆小黑痣,長在了心頭。
“我……我已經嫁過人了,什麽也不配想。”桂枝揪著心頭的黑痣,悵然歎了一句。
金小樓眸子潤了潤:“桂枝,你已經不是金家的媳婦了,你和金大成和離了,裏正做的見證,從此往後你都是自由的,可以去追求自己想要過的生活。若是遇到了喜歡的人,也可以和他在一起,白頭偕老。”
桂枝眨眨眼:“自己想過的生活?小樓,我們這樣的人,隻能是拚了命的生存下去,哪裏有資格選擇自己想要過的生活。”
金小樓一怔,便聽桂枝接著道:“我是過過好日子的,做過主子,從前是天上的雲,被一群丫鬟嬤嬤們伺候著,可那不是我應得的,我不過沾了祖上的光,站在祖上的衣帶上。那也不是我想要的,我從來無法選擇,不能拒絕。爹爹說女孩子要三從四德,於是我學女紅,讀《女則》《女訓》,娘欲攀上尚總督,在我五歲時便將我許給了總督家的二公子。沒有人會問我想要的是什麽,也不允許我想要什麽。”
“後來,家道中落,由雲跌做了泥,從此就在泥地裏掙紮,更是身不由己。逃難來到井口村,聽從家裏的安排嫁給了金大成,一個我根本連名字都沒有聽說過的男人。到了金家,你也知道的,我們連多喝一口湯都做不了主,更別談其他。能離開金大成,我已經很滿足了,我不敢再奢求太多,因為我害怕,害怕老天爺連現如今僅有的,都要拿回去。”
金小樓心頭一疼,對於她這個從二十一世紀穿越而來的人來說,為自己想要的爭取,為自由的生活而抗爭,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天性。
每個人都會為了過自己想要過的生活而努力,不論成功還是失敗,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她從來沒有想到過,在這個男權時代裏,一個女人產生去過想要過的生活這個念頭,已經需要鼓起重重勇氣了。
而要如此去做,便是在滿山荊棘中,踏出一條新路。
“桂枝。”金小樓握住黃桂枝的手,“如果讓你自己選擇,如果你可以自己選擇,你最想做什麽?你想往後餘生可以過怎樣的生活?”
黃桂枝睜著眼,想了半晌,忽而一笑:“小時候,我曾做夢,夢到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水麵,水麵上有個琉璃台,我站在台上,一遍又一遍的跳一支舞。水波和琉璃閃爍的光彩打在我身上,我是五顏六色的,像九天上的仙女,岸邊,所有看見我的人皆驚得呆住了……”
桂枝頓了頓,斂了笑意:“其實我一直愛跳舞,小時候還在湖州的大宅子裏,每年中秋的舞宴,都讓我癡迷。曾經有一年,我記得我不過七歲,我拉住一個剛下台的舞娘,求她教我跳舞。”
“小樓,你不知道,那舞娘直誇我身段好,是個跳舞的好苗子。”桂枝歎了口氣,“隻是我娘說隻有下賤的女子才會學唱曲跳舞這些魅人的手段,她不僅責罰了我,令我抄了一百遍女德,還將那舞娘趕出了府去。”
“如果可以選擇,我就想當一個舞娘,跟著戲班子走南闖北奔走營生,我要跳最好的舞,看得台下的人瞪大了眼睛,合不攏嘴,管別人怎麽說去!”
金小樓眸光亮亮的:“桂枝,你相不相信,幾百年後,同樣是這片土地上,不管男人,女人,老人還是孩子,都有追求生活的權利。女人不必早早嫁人,她們可以讀書,可以工作,可以唱歌跳舞,選擇自己的人生。所以你要勇敢,雖然現在不是幾百年後,但我們仍然可以去過我們想要的生活。”
桂枝手心冒出了汗:“我……”
她來不及多想,隻是張口問道:“小樓,你怎麽知道幾百年後的事情……”
金小樓看著桂枝的眼睛,眨也不眨:“因為我來自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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