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燉醬肘子

字數:6437   加入書籤

A+A-




    西北風劇烈地咆哮著,仿佛要將所有可見的東西都生生撕扯開,路邊的垃圾桶被吹得七倒八歪,掉落的垃圾散了一大堆,散發出不可描述的腐敗味道,天空陰鬱沉沉,預示著今晚會有一場暴風雪的來襲。

    安可在風中裹緊了身上的呢子大衣,用那條米黃色咖啡條紋的圍巾把半張臉都圍了起來,南方的冬天不比北方,雖然溫度看上去沒有北方那麽嚇人,但是空氣中的濕氣會將寒冷傳遞給身上的每一個毛孔,穿了多厚的衣服都不管用。

    而且最主要的是,南方它再冷,回家也沒暖氣……

    安可走在寒風裏,心裏特別悲催,聖誕節都能被主編安排去采訪一個在胡同裏賣醬肘子的老大爺,她也是夠倒黴的了,而且這天還誠心和她作對。

    這會兒還沒到晚上,大街上已經開始有了節日的氛圍,到處都熱熱鬧鬧的,然而她今天注定是要被這份熱鬧排除在外了。

    雖然平常遇到這些節日,她大部分也都是宅在家裏,可是宅在家裏也總比出來喝西北風要強啊,最起碼還能看看劇,刷刷微博,搗鼓搗鼓小玩意什麽的。

    這此要采訪的老大爺脾氣特古怪,安排采訪的同事動用了三寸不爛之舌,好不容易才說服這個大爺接受了采訪,不過雖然答應了,這個大爺卻難伺候的很,隻接受口頭采訪,不準攝像去他家裏拍,。

    所以安可隻能單槍匹馬獨自上陣,不能拉著雷達一起喝西北風,一個人可憐兮兮的背著包,盯著手裏的導航,一想到要獨自麵對一個稀奇古怪的老大爺,就十分鬱悶。

    那家遠近聞名的“老頭醬肘子”就在一個胡同裏頭,說是叫“老頭醬肘子”,其實是人們你傳我,我傳你,順口給起的名字,這家店其實沒名字,更確切地說,這根本算不上一家店,因為它不僅是名字,就連門店都沒有。

    在如今社會裏,胡同算是過去時代的產物了,如今已是鮮有還保留完好的,更多時候胡同這個詞,已經作為了一種物質文化遺產存在於書本和老一輩人的記憶中,而在現代繁華精致的都市裏,破舊的老胡同更加顯得格格不入。

    從公司倒了幾趟公交地鐵,又跟著導航七拐八繞的走了好一段路,安可終於摸索到了一個乍看上去十分髒亂差的小胡同。

    牆壁上抹的石灰水泥已經在歲月的腐蝕下層層剝落,露出裏頭斑斑駁駁、參差不齊的青石磚頭,縫隙中偶爾還能看見幾根顫顫巍巍的小野草。

    牆角狹小的空間裏,因為常年得不到陽光的照射,滋長了滑膩膩的青苔,水泥的電線杆上貼著五顏六色的小廣告,翹起的邊角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已經快成為這裏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閉塞的小巷子裏,兩排老舊的住房破敗而蕭索,家家戶戶都是普通的平房,相互之間的距離十分隨意,幾步就能碰到一個自然形成的小巷子。

    紅漆脫落的木門被西北風吹動,發出“吱吱呀呀”的老舊聲音,電線和晾衣繩錯綜複雜的交織在頭頂上,看的人頭暈眼花,時不時會有一兩隻不知品種的小狗從某個角落裏竄出來,對著陌生的過客齜牙咧嘴的一通狂叫。

    安可在拐過第三個拐角的時候,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是迷路了,高科技的導航也敗給了老一輩勞動人民的智慧結晶。

    安可完全沒想過胡同裏的的構造是如此的四通八達,彎彎繞繞簡直就是一個現實版的迷宮,看上去是條條大路通羅馬,可是走著走著就被繞昏了頭,看哪兒都像是剛走過的。

    安可算是明白了為什麽電影裏的小偷小摸被發現了總愛往小胡同裏鑽了,就算自己不認識路,能把追的人弄暈乎了也是好的。

    正當她放棄瞎轉,轉身準備去找戶人家打聽打聽的時候,空氣中忽然飄來一股香味,綜合了廚房裏各種調味品的味道,她頓時眼睛一亮,肯定是那家醬肘子!

    於是她一路上靠吸著鼻子跟香味走,竟然暢通無阻,路上一個死胡同都沒有遇到。

    繞過幾個巷子,前麵一個十字拐角處有幾個人在排隊,安可確定這下應該是找到地方了,興衝衝的跑過去,然而還沒等她走近那群人,一個眼尖的大姐就伸出胳膊,指了指自己身後衝她喊:“小姑娘後邊排隊啊,不能插隊的哦。”

    說著就往前挪了挪,好像生怕安可會插到自己前頭一樣。

    安可想這裏現在正在做生意,也不好采訪,而自己站在隊伍旁邊,難免有瓜田李下的嫌疑,於是就聽了那大姐的話,自覺地往隊伍後頭走,不過等她走近,往右轉準備去隊尾的時候,她震驚了。

    所謂隊尾在哪裏?這一眼看過去根本全是腦袋啊!

    放棄了尋找倒數第一個食客的打算,安可安分的蹲在一處牆角,把衣服下擺塞到膝蓋上,小心翼翼的不讓後背蹭到牆上的青苔上。

    鼻子裏聞著一陣陣飄來的醬肘子的香味,安可暗地裏十分慶幸自己不是空著肚子來的,不然看著一個個的拎著醬肘子從自己身邊經過,這會兒得多受罪啊。

    等默默把麵前電線杆上五顏六色的小廣告從頭到尾看了整整五遍,眼前的隊伍也沒有看到有斷節,依舊是你挨著我我挨著你,在西北風裏擠在一起相互取暖。

    安可抱著今天得加班的想法,準備從頭開始看第六遍小廣告的時候,旁邊的人群突然騷動起來,幾秒後七嘴八舌的作鳥獸散。

    “又沒買到,我都來三回了,這買的人也太多了。”

    “讓你早點起,買不到怪誰呢?”

    “老爺子怎麽不肯多做點?”

    “你說的輕鬆,也不看看人老頭子今年多大歲數了。”

    “……”

    意識到這是賣完了,安可高興的想拍手叫好,不過為了不引發眾怒被當眾扔雞蛋,她隻是把臉埋在圍巾裏,自己嘿嘿嘿地偷笑了兩聲,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蹲的發麻的腿。

    醬肘子雖然賣完了,醬肘子的香味還沒散,不斷地從巷子最深處的一家小門裏傳出來。

    有些褪色的大紅燈籠高高的掛在門口,下垂的流蘇已經不流蘇了,黃色的線條雜七雜八的纏在一起,成了一坨線球,被風吹地左右搖晃,兩邊用磚頭圍成的小土地裏栽著幾根大蔥和生薑。

    安可站在那戶看起來與別家並無二致,甚至對比下來還有點簡陋的小屋前,伸手敲了敲鐵皮大門。

    “醬肘子賣光了,要買星期一再來。”一個帶著明顯本地口音的聲音從門裏麵傳出來,蒼老而渾厚,聽起來中氣倒是挺足。

    “那個,大爺,我不是買醬肘子的,我是之前跟你約好了過來采訪的。”安可往裏頭走了走,伸著脖子循著聲音找那位大爺在的方向。

    “哦,采訪啊,到這邊來,我在廚房裏”

    安可這回分辨出來聲音是從一個木板隔出的小門裏傳出來的,裏頭還不斷的飄出很濃鬱的醬香味。

    “哎,大爺,你這不還有個醬肘子嗎?”安可走進門,正好看到那個大爺彎腰掀起一個鐵質的大鍋蓋,裏頭赫然躺了一個油光鋥亮的大醬肘子。

    “嘿,你個傻丫頭,喊什麽喊,這是留給我自己吃的。”大爺猛的直起腰,噓一聲把手放在嘴上,示意安可小聲。

    安可明白是自己犯傻了,於是乖乖閉嘴,。

    老大爺姓範,個子不高,此時穿著厚厚的軍大衣,長長的拖到了腳踝,臉上的老花眼鏡一直掉到了鼻子上,一頭灰白的頭發疏於打理,長的像一蓬亂草,隨風飄揚,乍看上去有點殺馬特的樣子,十分有個性。

    據安可知道的資料,這個老大爺以前是造紙廠工人,下了崗以後就開店賣起了醬肘子,因為好吃所以深得遠近食客歡迎,不過後來突然就不開店了,改在家裏做醬肘子。

    雖然搬到了窄小的胡同裏,但是醬肘子的名氣卻不減,依然深得熱捧,許多人大老遠跑來就為了買一個醬肘子。

    但是範大爺隻有周一到周五賣醬肘子,而且每天隻做幾十個,還限定了一個人隻能買一個,肘子賣完了就關門,由於供不應求,很多人常常是空手而歸,但盡管如此,口碑名氣在那裏,眾人依然是熱情不減,買不到第二天繼續來。

    “我做的醬肘子每個都重二斤七八兩,而且都隻用前肘子,不用後肘子,隻有這樣,做出來的醬肘子才肥而不膩,瘦而不柴,入口即化,頂呱呱的好吃!”

    說起自己的醬肘子,老大爺滿臉的自豪得意,好像自己做的不是簡單的一道菜,而是一件藝術品,每一個細節都用心處理,沒有差錯。

    安可飛快的在腦子裏把大爺的正宗本地方言翻譯成普通話,再嗖嗖嗖地記錄在自己的小本本上,忙到飛起,字跡基本上就是鬼畫符了。

    “前肘子上的肉燉出來酥香,把油脂,乏血全部煮出來,再把多餘的水晾幹,之後再用炭火烤一烤,把表皮拷到鼓起來來,豬毛就能去的幹幹淨淨,最後放到罐子裏,擱上一塊薑,四根蔥,最後再捧上兩捧茴香,兩捧辣椒,開鍋以後調成中火,慢慢燉上五個小時,這樣的醬肘子看著有彈性,聞著有香味,吃著更鬆軟。”

    說起自己的燉醬肘子秘方,範大爺那是個津津樂道,滔滔不絕,行雲流水中不帶一點卡殼,安可當年背《靜夜思》都沒這麽流暢過,對比之下真是十分汗顏,記筆記的手都不由得跟著加快。

    “丫頭,你不懂美食,不熱愛生活”老大爺說完燉肘子,突然話語一轉,渾濁的眼睛越過老花鏡片看向安可。

    安可見話題突然轉到自己身上,嘩嘩記筆記的手驀地頓住,抬起眼睛茫然地望著大爺,

    “您什麽意思?”

    “你隻是在記我說的話,腦子裏沒有想到我的醬肘子。”大爺指著她龍飛鳳舞的字,眉頭皺起。

    “這是我的工作呀,當然一切以工作為先”安可一陣語塞之後,開口為自己辯解。

    “那你說說,你覺得什麽是美食?你沒吃過我的醬肘子吧?你來我這做采訪就因為聽別人說我的醬肘子好吃嗎?”

    “我……”安可這次是徹底無話可說了,完全不知道老大爺突然對她說這些這是要幹嘛。

    “我年輕的時候和你一樣,隻知道在造紙廠裏頭埋頭幹活,每天早上就是鹹菜加饅頭,中午吃三大碗米飯,晚上喝稀粥陪蘿卜幹,從來沒變過。”

    大爺從懷裏掏出一個老舊的懷表,打開給安可看,那是一張泛黃的合照,男的笑的傻裏傻氣,女人梳兩條小辮子,雖不是特別漂亮,卻有一種自然淳樸的美,老大爺指指照片上的女人,嘴角泛起一抹笑意。

    “後來呀,遇到了我老伴,她人愛吃,也愛做,她最拿手的就是這醬肘子,當時物質條件雖然差,難得吃上一次,但每次吃完,我都能回味大半個月,後來下了崗,我老伴就陪著我在街上開了家店,我倆一起做醬肘子,當時很多人都是一家老小全體出動來我家店裏吃,那個日子喲,想想就覺得美滋滋的喲。”

    安可靜靜聽著老人的回憶,手中的筆停在原先的地方。

    “但是後來我老伴得了病,丟開我先走了,我繼續開著店,但是再看到那些人帶著一家老小過來吃的時候,我心裏就不是滋味,老想著我的老伴兒,後來我就幹脆把店關了,就在家裏做,讓他們打包帶走,不給他們有地方坐下來吃,這樣我心裏也好受些,是不是挺無聊的?”老大爺對安可笑笑,眼神中卻有難掩的黯淡。

    安可卻沒有笑,看著老人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道能說些什麽,隻好沉默。

    “人人都說我的醬肘子好吃,是原來的味道,可我自己怎麽也吃不出當初那個味兒了,總覺得缺點什麽,每次燉醬肘子,快熟的時候,裏頭的肉就‘咕嘟咕嘟’,我聽起來就像是在對我說‘孤獨孤獨’,和我老伴兒在一塊的時候,那醬肘子才算一道美食啊,一個人吃的那能算是美食嗎?”

    “美食啊,那是要經過幸福的細熬慢燉啊。”(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