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有些道理本身就不太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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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城不大不小的一戰之後,經過六百裏加急,跑死兩匹驛馬,那件用二十條邊境精銳斥候的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小黃包袱,在六天之後便擱在了禦案上,皇帝對那一疊寫滿注定會讓見慣了大陣仗的兵部大員看了之後,都會瞠目結舌的滄國兵力分布,及戰力分析的信息數據,隻是大致的看了一遍,。而包袱裏另一件東西,卻讓他久久不語,怔怔出神。
手裏那張柔軟幹淨的小羊皮紙,就是從包袱裏拆出來的,很幹淨,沒有任何異味也沒有汙漬,上麵也隻是很簡單的寫了一句話:“如果臣死了呢?”
這是一個問句,對,秦滄兩國為之付出三百多條人命的消息隻是一個問句。而麵對這麽簡單的一個問句,皇帝卻久久不能回答。因為,他也一直在問自己這句話。 因為他曾經問過這個寫信的人另外一些話,正是這些話,讓那個人一去不複返。
皇帝麵無表情說道:“一戰之功,朕就可以在朝堂發出最強的聲音,讓那些老頑固,都滾下去,給安世一個朗朗乾坤
“陛下,這個臣可以去做!”
“一戰之功,朕就可以順勢將那些眼睛掉在腦門上的驕兵悍將,衝刷成令行禁止的大秦好男兒!”
“陛下,這個臣願立下軍令狀!”
“這個也能做,那個也能做,你李雲道有什麽不能做的?啊?那你倒給朕把耶律帝的腦袋拿來啊!”皇帝怒吼。
“清洗朝堂,碾死南方碩鼠,肅順北邊,一箭三雕讓安世做個太平皇帝,難道這不是最好的結果?”皇帝很煩躁。
“陛下,難道為了達到目的,過程和手段都無所謂?”李雲道肥碩的下巴抖動,這顯然不是一個臣子能說出來的話,但他偏偏說了。
皇帝也顯然並未在意他說話的語氣:“朕明白你想說些什麽,可朕沒得選,這不僅僅是朕四十多年的夢想,也是近十年的努力,心血,朕不會放棄,也不會後悔。沒有人逼朕,是朕在逼自己,你懂不懂?朕,願意背這個千古罵名!”
“皇上,給臣八年,不,五年,臣一定馬踏北邊,給您打下這片廣袤的草原。否則,臣提頭來見!”
“八年?五年?李雲道,你以為朕還有五年可活?對,你知道,你是知道的,可是你為什麽還要跟朕說這樣的話?為什麽?其心可誅!”皇帝壓低聲音嘶吼著,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咆哮,麵目猙獰,太過的壓抑,讓他白皙的脖子上青筋暴突。
李雲道抬起頭,雙目之中流出兩行淚水。
“不要給朕來這一套!四年前你殺了多少人?那一樣是朕的子民,十六年前你殺了多少人?有朕的叔叔,朕的弟弟,現在你跟朕說,你心軟了,你不想殺了?”皇帝有些歇斯底裏,他的聲音越壓越低,可是麵目卻越來越扭曲。
“你這是背叛,你背叛了朕。李雲道!”皇帝一腳揣在胖子的胸口,胖子的身體晃了晃,大幅度的搖擺,他還是沒有倒下。與這十幾年每次都裝的很痛很大力不同,他不想再裝了。所以,他沒有倒。
太多的生與死,他都經曆過,他的淩厲,睿智讓整個京城的老狐狸看在眼裏,牢牢記在心裏,但更多人並不了解,更為恐怖的是他的狠辣的決斷和決斷之後不顧一切的癲狂,後者遠比前者更可怕,而眼前的主子沒有忘記,他比任何人都了解,也比任何人都清楚。
皇帝漲得通紅的麵孔開始慢慢變成潮紅,蒼白。
“這難道不是你的夢想?這也是你的心血啊!”皇帝喃喃地說。
“可是,還有更好的辦法!” 胖子的臉看起來比皇帝的臉還要白,因為他的臉很大。
諾大的宮殿變得安靜起來,很長時間都是如此,沒有任何聲音,除了兩個人粗重的喘息聲,他們的呼吸都很急促,急促的像兩隻鬥牛。
“你這是要抗旨嗎?”
皇帝的眼睛眯了起來,狹縫中的視線如此銳利,鋒芒之意畢露,語氣冰冷強硬。
這句話他沒有用到稱呼,神情異常認真。
李雲道望著那襲五爪龍袍,眼神恍惚,大殿變得格外寂靜。
窗外,雨水滴落在大殿外的石階上,錚錚作響,暗灰色的天空有些沉悶,輪到感覺自己的身體像陷進泥沼裏,慢慢地往下沉,空氣也變得粘稠起來。他有些難過,卻並不是為了自己。
他不喜歡這樣的天氣。
“雲道,能不能放棄那些無謂的執著吧!幫幫我!”
李雲道被這突然而來的一句話,狠狠地嚇了一跳。“雲道,放棄那些無謂的執著吧!幫幫我!”皇帝沒有用朕稱呼自己,而且這句話是那麽的熟悉,熟悉的讓李雲道有些戰栗。
一如十六年前的那個四麵楚歌的暴雨之夜,麵容枯黃發絲淩亂的六王爺,雙瞳如血。
“王爺,我會幫您!”當初,李雲道這麽回答。
如今呢?他也能,但他不願。
“你說的對,看看江浙,兩淮,漢中的那些老爺們在幹些什麽?長安城的文官們在想什麽?那些被戰火淬煉過的驕兵悍將在想什麽?他們都不懂朕,隻有你!雲道!”
“我的病你是知道的!除了老妖精和那幾個關在後殿的禦醫,隻有你是知道的對不對,隻有你!”
“你還記得當初我們的夢想嗎!記得,我們在陰山之上馬鞭北指的豪言壯語嗎?”皇帝連續,急促的說道。或許是他也被自己代入那個令人激動時空,語調有些顫抖。
李雲道卻不是這樣想,他想起自己的孩子,想起那個決絕的眼神,想起那個瘋婆娘,和那個眼神冰冷的女兒。他想,他到底有沒有為她們想過什麽。
他沒有說話,重重的給皇帝磕了一個頭。
李雲道被京師的那些豪閥稱作“黑衣閻羅”,被兩淮數千裏稱作“屠夫”,他都不在意,他殺過很多人,如今的大秦除了一兩個參加過並吞四國之役行將就木的老帥,沒有比他殺人更多的了,但他知道所謂的雷雨夜的殺伐果決,和兩淮之戰的摧枯拉朽,更多是為了震懾,如果換一個人領軍,隻會死的人會更多,多更多,兩倍,三倍?這不是他自己欺騙自己,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的事實。隻是有人非要給他扣這個帽子,而他也願意背這個鍋,為了眼前這個主子臉上貼金。這些他可以接受,可他無法接受百萬人甚至幾百萬無辜的生命化為那片貧瘠土地上的肥料。 幾百萬,整個大秦總共才有十三個幾百萬,這是怎樣的一場血腥屠戮。他不敢想。
這大概便是所謂命運編排,又或者是所謂天道,無法計算也無法阻擋。
他是一枚棋盤上的棋子,就應當有做棋子的覺悟,何況這又不是他第一次做棋子,理論上他沒理由反抗。劇情不知道從什麽時候反轉,他不清楚。但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現在正在做什麽。所以,他保持沉默,用沉默表示忠誠,也用沉默表示反對。
“雲道,朕還能信任你麽?”皇帝終於確定了一件事,這顆棋子可能擺錯了自己的位置,而他也終於回歸到執棋人的角色,不再妄圖去說服。
“臣永遠是陛下的臣,這一點,陛下從來都不用質疑!”李雲道平靜且又落寞。
無論是皇帝和他,剛才都在試著用另一個標尺來衡量他們之間的關係,但是很遺憾,他們都失敗了,從現在開始,這個標尺成為了曆史,曆史隻會被記住,而不會重新走過。
從這一刻起,他們都放棄了自己的幻想,重新回到現實中來,皇帝就是皇帝,臣子就是臣子。
君君臣臣,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李雲道如釋重負。
所謂大義、忠誠,是什麽?什麽都不是,道理不是這麽講的,但也要看是誰在講這個道理。大秦共主,他的話就是道理,他的決定就是道理,他的憤怒就是毀滅,沒有道理可講。
當所有的談話結束之後,李雲道匆匆北行,一年之間三進三出草原,策反朵顏三衛,故布疑陣瞞天過海,依舊是算無遺策忠心耿耿。皇帝也不得不施出後手,棄子斷臂,縱使這條胳膊曾經立下汗馬功勞,但如今無法隨心所以運轉自如,那麽,作為一國之主,他必須做出選擇。
然而,皇帝猜錯了一點,他李雲道絕不是前朝被十二道金牌召回,明知必死卻不願偷生的那個殺神,他是李雲道,他可以對不起自己,但他絕不能再讓姚誌萍,李驚弦,李驚瀾受到傷害。所以他走了另外一條路,他自己設計好的那條路。他想用五年的時間來證明,他無愧於君王,無愧於大秦,同樣也無愧於自己的家人。他想說,既然道理講不通,那就做出來。
可如今沒頭沒腦的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願賭服輸,求饒?還是,亮籌碼擺明車馬談判?或是,皇帝最想也是最不想聽到的消息,他現在很危險,隨時有可能死?
沒頭沒尾的一行字,就連最熟悉他的皇帝,都無法判斷。
但他知道一點,那個人無論如何都是朕的臣子,奴才,子民,朕可以打,可以罵,可以殺,但別人不行,哪怕是擁有控弦猛士百萬的滄國。
無論是大秦,還是大秦共主在這一點上,千百年來從來都沒有猶豫過搖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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