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

    11月1日，

    上午6：00整。

    臨安府，吳山廣場

    山下的建築群死寂無聲，交錯的道路空無一人，仿佛固定於黑白相片內，連時間都被凝滯。

    吳山綿亙起伏的緣線在黑暗中勾勒出模糊的輪廓，山頂的亭子裏，他隻是靜靜站著，雙手牢牢拄著漆黑長刀。

    黎明前的空氣靜謐而清冷，他站在這裏很久了，猶如一尊古老的塑像，視線越過鋼鐵叢林的頂部，遙望遠方的地平線。

    每當太陽將要升起的時候，天與地的交界線顯得那麽平坦，遼闊的平原一望無際，在尺度的對照下，即使是遠處匍匐的山脈也變得如爬蟲般渺小。

    日輪尚未升起，高空的雲層便已反射出殷紅的晝光，顧成看到那條地平線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粉，淡金色的輝光迅速向這邊蔓延而來，它擁有漸漸淡化的前沿，宛若漲潮時輕輕覆上沙灘的潮水，直到一條格外矚目的金線漸漸浮上地平線，薄晨的光暈撲上臉頰。

    林間的風開始湧動，幽深處傳來鳥鳴。

    哢……哢……似是樹枝被踩碎的脆響。

    他忽然轉過身，望向通往山頂小亭的那條窄窄的小路，山路之下、視界之外，輕微的、沉緩的步伐漸近了，一個水平鋪展的黑影慢慢升起，顧成頓時警惕，繼而黑影露出了全貌，他才緩下心來，那隻是一條普通的扁擔。

    扁擔的竹棍如若蒼勁的長弓，因貨物而深深彎著，這部分重量最終壓在一個佝僂的人影背上，在對方注意到他的同時顧成也看清了來人的麵貌：布滿溝壑的滄桑麵容，見到亭中人時稍稍的錯愕與輕微的慌張……一個普普通通的挑水老人。

    十二瓶裝的礦泉水……四箱，各品牌汽水飲料……六箱，還有各類花果零食，還挺重的。

    顧成沒有生出什麽唏噓感歎的想法，每個人的生活都有它看不見的重量，生死無常，現在過得意氣風發，指不定下一刻就死了，誰又能肯定自己有資格去憐憫別人呢。

    此時他在意的是另外一點，既然這老頭一看就不像鬼魂，那夜裏的變化又是怎麽回事。

    如果城裏真的死了這麽多人，化作鬼潮遊街，即使這老頭是幸存者，此時也絕對不可能若無其事地跑上山賣瓜子飲料……

    莫非是天命者……他的視線不經意間掃過山下的景象，隨即愣住了。

    大都市往往都是不夜城，它們的繁華盛景從不等天明，隻是遠遠地俯瞰下去，道路上堵塞的車流、兩旁擁攘的人群，還有全日營業店鋪五彩斑斕的霓虹招牌……幾乎能夠填滿他的所有視野。

    顧成呆呆地滯在原地，突如其來的變化使他不知所措，自從那一線天光劈開漫漫長夜……生與死間的轉換隻需刹那，遙遙傳來的人與聲，街旁穿著校服牽著手紅著臉的小情侶，廣場上在勁爆情歌中扭來扭去的大媽大爺，路怒症患者死命摁牢的喇叭悠長如輪船拔錨起航前的笛鳴……

    恍若隔世。

    顧成的目光掃往一個方向，昨夜為了擺脫身後數百隻猙獰幽魂的追殺，他炸塌了一家超市和四座天橋，並在數不清的高樓底座留下了並不美麗的痕跡，這使得附近的城區看起來就像被一隻巨獸從中碾過，然而現在一切都顯得完好無損。

    這也就意味著，他那個‘家’應該也還在，隻不過顧成依舊不打算再回去，昨夜的爆炸動靜太大，或許某些有心人已經盯上那個住處，不得不防。

    雖說這一路破壞了很多東西，但他的鬼魂擊殺數並不算多，這一晚總共獲得了39點成長值，距離等階提升還需要152點，並不是顧成不想增強天命等階，但鬼魂實在太多，而且通常抱團，如果他太過貪婪，很可能死在鬼魂的包圍下。

    “小夥子。”

    顧成從腳邊崖下的巨大城市上收回了目光，他回過頭去，看向那位已經放下扁擔坐在石頭上休息的老人。

    “很早就來了吧，這座山，這座亭子。”老人的聲音有些沙啞，似乎胸肺中的疲勞還沒完全喘出去。

    “很早了。”

    顧成微微點頭，他似乎猜到老人想說什麽。

    “那你一定很渴了，喝口水。”不出所料，老人迫切地遞過來一瓶水。

    沒有去接過這瓶水，顧成看向放在老人腳下的價目牌，

    500ml雪碧——10元

    500ml芬達——10元

    ……

    農夫山泉礦泉水——6元

    最底下還有行字：

    小本經營，概不還價！

    這價格看上去還不算特別黑，畢竟要走這麽遠山路。顧成對老人的舉動毫無意外，等別人喝完水再問要錢，大多數人出於麵子都不會好意思不給。

    不過顧成對此也談不上反感，他幹過的壞事比人吃過的米還多，如果這點小手段都要貶低，那未免太過虛偽。

    “不必了，”他的神色就像周圍的林子般平靜，“我身上沒有錢。”

    聽到他說的話，老人伸半空中的手微微滯了一下，隨後緩緩地、頹然地縮了回去。

    “我沒有想過……收錢……”老人顫顫巍巍地將礦泉水塞回箱內，“隻是……有些事，年輕……唉……等你老了，就會發現，沒有什麽是想不開的……”

    “嗯？”顧成聽得有些轉不過彎。

    “沒那麽重要……那些事。”老人微微低著頭，細碎地絮叨著，也不知道是在講給顧成，還是他自己，“這個年齡……那些女孩……等以後就會知道，沒什麽大不了的，看她多麽漂亮，倘若真成老婆了，嘿……你會發現有些東西隻是因為……得不到。”

    “好吧……”顧成算是明白，這老頭以為他為情所困大早上輕生來了。

    老人在地上鋪開一張毯子，隨後將瓜子飲料分門別類擺上去。

    “在哪兒上學？”

    “四中。”

    “那你一直待在這裏，不怕遲到啊？”

    “不遠。”

    “指下？”

    顧成隻好指向一個方向，居然被一個老頭當成小孩問話，人生恥辱。

    “哦……離這裏蠻近了。”老人拍掉手上沾染的塵土，“以前聽人說那是所好學校呀，裏麵的學生都很熱愛生活，天天認真學習，成績也蠻不錯，多好啊。”

    “天天認真學習……嗬嗬。”顧成回想起他混跡於學生中的那幾天時光，“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他們天天想炸掉學校倒是真的……”

    話音尚未落下，他之前所指的方向突然火光一現，一朵蘑菇雲從中升起。

    幾秒後

    轟——

    震耳欲聾的聲音此時才傳來，灌木和草叢紛紛向後傾斜下去，樹枝折斷，枯葉片片飄零，氣浪揚起的沙塵差點迷住他的雙眼。

    他愕然轉過頭，發現老頭也正一臉驚恐地望著他。

    “你剛剛說他們想要做……什麽？”（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