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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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來時那樣, 去時黑甲白羽的軍隊也如潮水般有序。

    與此同時,程府眾人忙著給自家屍首身下堆柴澆油,要集中火化然後分別裝回去, 那些賊匪的屍首則隨意扔下山澗等著被鴉獸啃食。少商列於眾人之首, 吹笛相送這些將入黃泉的無辜生靈。

    悠揚的笛聲傳至剛剛開拔的黑甲軍中,原本歡快的‘竹枝調’被女孩降調並拉緩節奏, 宛如風穿過冬日冷陽下的竹林,清冷而憂傷。

    淩不疑微笑著側耳傾聽,但不知想到了什麽,神情忽變的十分冷漠自厭, 像陰影下俊美高傲的岩雕。然後他高高揚起馬鞭,策馬率軍飛馳而去。

    吹完一曲,少商放下橫笛,已是淚流滿麵。昨日還歡聲笑語的許多兒郎和女孩,他們的親人朋友再也盼不回他們了。事到臨頭,她才發覺自己還有很多無能為力的事。

    幸存的兩名婢女從俘虜中總共指認出十一名對她們下過毒手的賊匪, 少商坐在屋裏聽著外麵沸反盈天的吃瓜群眾觀看五馬分屍,然後當夜的晚膳也毫不意外的剩下很多,尤其那些常年安居內宅的仆婦婢女, 被血腥場麵惡心的幾乎什麽都吃不下。

    處刑完畢後淩不疑立刻領軍開拔去捉拿匪首,留下兩百名黑甲軍護送程家車隊趕往滑縣,領隊的就是那位臂膀貫穿箭傷的年長侍衛。

    少商這才知道他姓張名擅, 已領有數百石的官秩, 為淩不疑帳下裨將, 而那位看起來很和氣的刀疤侍衛名叫梁邱起,與那愛插嘴的少年梁邱飛是親兄弟。

    次日清晨,少商再度穿上男裝,騎上心愛的奶牛斑小花馬。

    程府眾人,從包紮著傷處的家將護衛到扶車而行的婢女仆婦,順著晨曦微光都仰頭望著,等待這位年幼嬌弱的女公子下令啟程。少商用力揮下右臂,空中甩動鞭,眾車輪轂緩緩滾動——她騎在馬上回望,終於可以活著離開這座殺戮流血的山穀了。

    車隊一路東行,這回沿途再無襲擾之事。少商覺得哪怕有小蟊賊想來打秋風,看見車隊旁騎行著這麽一支沉默肅穆的黑甲軍也被嚇回去了。

    桑氏飲過湯藥後退了燒,漸漸清醒起來,她歉意的看著來探望的少商:“本想帶著你散散心,四處玩耍,沒想反叫你受了這樣大的罪,還不如留在都城呢……”

    少商連忙叫她打住:“叔母可千萬別這麽說!就我這惹禍的性子,處處不消停,留在都城還不被阿母捏死呀!要我說,叔母這回領我出來是對了,見了那麽多了不起的名士,走過那麽多奇趣的地方,如今連賊匪作亂都見識了。以後回都城再赴宴時,還不得由著我吹呀!我要說我神箭無敵,例不虛發,一箭能射穿倆,眾賊簡直望風披靡……”她又對著車中仆婦婢女假作威脅狀,“你們可不許拆穿我!”

    眾女都被逗笑的不行,桑氏病中蒼白的麵色都浮起了一層紅暈。

    少商並未在車內多停留,始終在車隊前後來回馳行,既要照管傷者是否有發燒潰爛,又要詢問時時前路狀況,還要顧著程娓和雙胞胎男孩……才大半日就累的渾身僵硬酸痛,好在張擅由李家父子陪著閑聊,不用她費心招待。

    行至離滑縣僅有半日路程時,就看見分別數日的豬蹄叔父領著老長一隊兵卒從斜裏瘋狂打馬過來,走近見了是少商一行,程止就好像一隻踩到指壓板的豪豬一樣,嗷的一聲撲了過來,著急忙慌的喊著‘你叔母呢你叔母夫人呢夫人呢……’

    少商冷笑連連,本想當場擠兌一番,卻見他胡須拉茬衣衫落拓麵黃肌瘦,連發髻都紮的歪歪斜斜,素來衣袂風流如玉人般的小程大人才兩日不見就成了個孔乙己。

    不等少商張嘴,身旁的家將已經指明了桑氏所在馬車,程止連滾帶爬的就撲了過去,隨即從車廂裏傳來叔父的嚎啕大哭和桑氏的喜極而泣。

    少商頓時覺...得自己很多餘。

    問了程止隨行護衛才知道,原來那日程止一進清縣縣城就覺得甚奇,因為縣城除了人煙冷清些其餘一切都好,進了縣衙卻發覺縣令師兄不在,縣丞一問三不知,隻說公孫縣令自三日前率兵匆忙離縣,日前才使人來報這日下午定回。

    鈍鈍的小程大人坐了一個多時辰總算等到師兄回來,一問之下險些嚇破苦膽。即使腦袋不大靈光,他也立刻意識到現在反而是盤桓在外的妻子和侄女一行比較危險。

    為避免給四散的賊匪鑽了空子,皇帝已下令各地官吏都須鎮守城池不得隨意外出,公孫師兄隻好借兵給笨師弟去找人,然而此時程府一行人已逃往獵屋避難去了。

    程止帶著大隊人馬跟沒頭蒼蠅似的繞了幾圈,天色漸黑了才想到直接去李太公鄉裏找人,結果趕到鄉裏時孝子李五郎已領上鄉勇連夜摸去救父了。

    程止心急如焚,隻知道妻子一行的確遇上了賊匪,鄉裏其他人又說不清自家太公究竟躲在哪裏,他便連一刻也等不住要去找人,漆黑慌亂中大隊人馬一頭栽進一處山穀,反倒弄傷了三成的護衛兵卒,到次日天亮才整頓好人馬。程止這回聰明了,找了個當地人做向導,一處處可能建有獵屋之處摸過去,到今日清晨終於找對了地方。

    結果到獵屋時,少商一行人已啟程而去,隻留下一堆酣戰殺戮過後的零碎肢體和滿地血漬,外加一大堆已然熄滅的火化現場。程止自行腦補後直接昏死過去,被侍衛潑水弄醒後勸他興許程府眾人已得救援走了,於是又一路追了上來……

    聽完這雞零狗碎一大段,少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這年頭越是腦子不好越是運氣好,最令人牙根發癢的,這豬蹄叔父漫山遍野亂跑了幾天幾夜,愣是一個賊匪都沒遇上!

    要說,三叔父程止真是從娘胎裏就一路走運至今的典範人物。

    生下來就玉雪可愛,酷似一代美男程太公,兄弟姊妹全部顏值加起來都比不過他一半,程母愛他愛的要死,哪怕家計再艱難都沒叫他吃一點苦。然後不到十歲長兄就起勢了,鄉裏人人捧著程小公子頂呱呱棒棒噠,又沒幾年長袖善舞的蕭夫人搭上幾個名士世家,順勢就把程止送上了白鹿山留學鍍金。

    本來學問底子薄家世又差的程止絕難避免山上同窗的冷眼譏誚,誰知遇上顏控師兄憐惜他年少俊秀又天真爛漫,一路罩他到自己畢業出仕(少商終於發現這是個嚴重看臉的年代)。外麵亂世,烽火連天,程止卻歡歡樂樂在與世無爭的山中讀書進學。

    臨出山前還得了山主之女下嫁,從此疼愛桑氏的老丈人和妻兄也把他嗬護的風雨不透官場順遂,省下程老爹許多力氣。

    少商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麽一直的看自家叔父莫名不順眼了,作為一個自小運氣就差的孩子看見程止這樣的,能不妒火中燒嗎?!

    和桑氏絮叨了半個時辰,程止才出來對張擅和李家父子千恩萬謝,張擅也就罷了,言道‘吾等隻是奉命行事’,於是程止就將滿腔驚恐慌亂化作謝意全部傾瀉到李家父子身上,當場就要結兒女親家。

    程止表示:老丈人那邊對他的長女程娓已有主張,不過雙胞胎兒子還光棍著呢!皮相不錯,筋骨強壯,您看看挑一個?

    李太公想程家雖是新起的家門,但眼見有興旺之勢,便十分爽快的答應了。為表誠意,李太公把家底都亮清楚了,表示:雖然我現在隻有孫子沒有孫女,剛有孕的兩個新婦看懷相又是男胎,但看見我家五郎了嗎,他最近和世交家的小女娘偷著拉小手親小嘴我都當做不知道呢,回頭我就去提親,這兩年讓他們使使勁很快就有了!

    李五郎:阿父…請表醬…

    程止還十分貼心的想到李家人也在擔憂,便熱情勸父子倆盡早快馬回鄉,反正現在程府家將加上師兄借來的護衛兵卒,自保到滑縣足...以。父子欣然同意。

    不過勸退黑甲軍時程止踢到了鐵板,張擅表示‘軍令不可違’,非要親眼看見他們進滑縣才算完成任務。

    於是,接下來半日,程止就沒出過桑氏的馬車,連阿苧等人都被趕出來了,什麽端茶喂飯換藥包紮全都一手包了。

    少商板著臉瞪著眼,一言不發,心裏怒罵一百遍mmp,看在豬蹄叔父雖然腦子不好但對桑氏確是真愛的份上,她也老老實實的繼續暫代家主統領車隊。

    臨到滑縣城門前,張擅一板一眼的上前拱手告辭,並且堅決的辭謝了少商從叔父箱籠裏搜出來的兩盒金錠,還道:“女公子若要恩謝,不妨來日親自謝過我家少主公。”

    少商僵硬著臉頰微笑:“正是,正是……”這裏有兩個問題。第一,捧著兩盒金子去打賞淩不疑,這麽驚悚的行為她想都不敢想。第二,她好希望不要再見淩不疑了。

    程止在滑縣駐守多年,看守城門的兵卒一眼認出相熟的程府護衛和仆婦,當即開門迎接。

    隨著城門緩緩洞開,撲眼而來的就是漫天白皤,路上行人也多披麻戴孝,一旁開啟城門的小卒猶自抹淚,垂頭喃喃著:“小程大人,您終於回來啦……”

    少商再遲鈍也察覺出不對了,連忙將車裏還在你儂我儂的叔父揪了出來。

    程止站在城門口,愣愣的看向滿街的身著孝衣的百姓,甚至臨街還有打造棺木的。他茫然了片刻,醒過神來吩咐妻子慢慢走,自己趕緊翻身上馬往縣衙奔去,少商連忙策馬跟上。

    拐過兩道街口,高大素淨的四進縣衙大院就佇立在叔侄二人眼前,新鋪的青石台階整潔如昔,然而門前屋頂上也掛著許多白色招魂幡,隨風飄動如大雪紛飛。

    叔姪倆都傻了。

    程止想:壞了,因來出來找人匆忙,根本沒向師兄詢問滑縣如何了。

    少商想:淩不疑不是說滑縣無恙嗎,難道他也是個騙紙?!

    待到衙吏出來看見程止,當即一個撲身跪倒痛哭流涕,反反複複也是那句話:“小程大人您終於來了,來了……”再加上一句,“老程大人過世了……!”

    程止眼前發黑,身子一晃,眼看就要暈倒,少商連忙去扶住這不大靠譜的叔父。誰知程止不肯被她扶,伏縣衙台階上不肯起來,失聲痛哭。

    滑縣縣令也姓程,不過與少商家不同的是,人家是河南豪族出身。程縣令年近六十,為人溫文爾雅,與其說是一名官僚,更像是不舍得責罰學生的和藹夫子。

    同僚數年,老程大人素日待程止這個自己同姓的下屬有如親兒,日常公務更是手把手的教導。其實老程縣令身體一直不好,若非亂世中程家子弟折損太多,如今家族在官場上青黃不接,他也不必一把年紀還受召出仕。

    老人家酒後常愛叨叨:再兩年我就致仕啦,總算可以回家品酒讀書,消遣風雅了……

    這時程止就會在旁笑道:這話您說了有十八遍了,好歹再多擔待幾年,回頭來個厲害的縣令,我可吃不消!

    三日前,叛賊驟然發難,皇帝駐蹕之處自是早有準備,未受波及,但未料窮寇散兵非但沒有死心投降,還在有心人的煽動下四散劫掠而去。其中一支異常凶猛的賊匪就撲向了鄰近且富庶的滑縣。

    數年太平歲月,民眾多已放下警惕,總算老程縣令反應快,趕忙緊閉城門,令兵卒和城中壯丁大戶前來助戰守城。滑縣雖守兵不多,但好在這幾年修繕城防十分穩固,賊匪一時攻之不破。城中民眾有厚重的城牆護著,可城外鄉野的百姓卻沒有,猝不及防之下,縣城周圍兩處鄉裏死傷慘重。

    於是,古代戰史上最常見也最悲慘的一幕以縮小n倍的形式出現了。

    賊匪驅趕著從鄉裏捉來的老弱婦孺到城門下,要挾老程縣令開城門,...否則就開殺,說著就挑了個猶自啼哭嬰兒在槍尖上給城門上眾人看看。

    城內是老程大人治下百姓,城外幾處鄉野也是,平日收稅分攤徭役時沒忘了了他們,此時怎能舍棄他們。老程縣令當下便訣別老妻和幼孫(兒子早亡),率領家將和一半兵卒,另加城中自願的壯丁,出城迎戰。

    離開前,白發蒼蒼的老人家厲聲下命,要城門小吏在他們離開後將門栓放下,以銅汁焊死,不全殲匪賊不得開城!

    其實,眾人都知道敵我懸殊,這點人馬哪裏殺得過悍匪,老縣令也知道,他不過是想著殺亂匪軍,好叫那些被擄來的民眾逃跑。殺鬥半日,被挾持的民眾果然四散逃跑,然城中出戰的隊伍也死傷過半,眼看要全軍覆沒,救兵來了。

    皇帝麾下的虎賁就分成數隊盡出剿匪,其中兩支聞訊趕來滑縣,將這支悍匪擊殺大半後,餘下賊人四散而逃。城門上眾人見狀,哭著砸開焊死的城門門栓,也怎麽找不到老縣令的身影,隨後檢點戰場,才發現老人缺了一邊臂膀的屍首。

    桑氏聞訊,不顧腿傷蹣跚著趕來縣衙,跪到老程大人靈前痛哭不止;程止已換上了素衣,淚水被寒風結在臉上,執意要為這位待親長般的老人守靈。少商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很自覺的去外麵找了條白布纏在腰上,也一同跪到靈前。

    滿府的嘶啞哭聲中,滿身縞素的程老夫人卻微微而笑,朝程止道,“能避過亂世,活到這個歲數,我們也不算委屈了。吾兒死的早,大人早將你看做親兒,你就在靈前陪他三日。三日過後,不可再做這般小兒女之態,縣裏還有許多事要你做。”

    程止哭的聲嘶力竭,已說不出聲音,過了好半晌,才麻木的點點頭。

    老夫人又朝桑氏,溫言道:“我和他頭發都白了,也算是白頭偕老了。盼著你和子容將來也有我們這樣的運氣,恩愛一生,矢誌不渝。你身上有傷,不要這樣磋磨自己。”說著就叫身邊的仆婦硬架著桑氏去養傷。

    當夜宿在縣衙後宅,少商蹲在床邊替桑氏換藥包紮,忍不住道:“老縣令都這麽大年紀了,為何還要出城行險,叫家將和城門將士去不行嗎?不一樣是恪盡職守了嗎。他這麽大年紀了,我想陛下不會責怪他的。”

    “這不是為了皇帝。”桑氏哭的兩眼通紅,隔了半晌才鄭重道,“陛下是不會責怪,可各家各族都看著,眾目昭昭,沒了這份誌氣,河南程氏的子弟如何有臉入朝爭官?”

    看少商被嚇的不敢說話,桑氏自覺語氣太重,撫著女孩的頭發,溫言道:“我們出身世家豪族的,原就應比庶民強些。逢敵先上陣,遇難自當先,不然憑什麽身居高位,受庶民供養。倘若隻求苟全,如何對得起祖先墳塋!”

    少商囁嚅了幾下:“……我們程家,還不是世家豪族呢。”

    桑氏哂然一笑:“以後興許會是的。從你阿父和叔父這代起,每代子孫都奮勇當先勤力不怠的話。我們死後,會在祠堂上立起高高的牌位,讓後世子孫敬仰,延綿流長。程老大人是為救百姓而死,舍生取義,大賢也。這是死得其所。”

    少商再說不出話來。

    在她那個年代,有許多作品都是抨擊世家豪族如何顢頇迂腐,如何拖時代後腿,如何偏安一地妥協綏靖。多少皇帝的政績之一,都是摧毀世家力量,粉碎豪族勢力。

    但這個時代的世家子弟卻是熱血猶在,刀劍在側,海疆雪域我自獨行。

    同時,她也第一次認識到什麽是家族。如果她受了程家的庇護,享受了這份安樂衣食,那她就算不能為程家爭光添彩,也絕不能給家門抹黑。比如肆意放縱,投敵叛國什麽的。

    她幽幽歎了口氣,在這年代好好活著可真不容易呀。(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