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稽山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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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山何巍巍,浙江水湯湯。一葉烏篷從百轉河渠上漂過,水麵婆娑的光影被竹箬切開,岸邊的黃酒社戲越發響亮喧鬧了,一排臨河的窗戶都開了,隻有最東頭的小巷裏,窗戶還緊緊地閉著,仿佛主人家不為眼前這歡鬧所動。
透過窗子,隻見這狹窄的屋子裏一貧如洗,老木凳子和床一樣,稍微一晃蕩,就發出老鼠啃齧一般的聲音,凳子上坐了一人,正小心翼翼給眼前的藥爐添火。可惜外頭的爆竹“轟”的一聲巨響,竟嚇得他打翻了爐蓋。
爐蓋子跌落在地上,圓滾滾轉了一圈,裂成了兩半。這一聲更猝不及防,叫床上躺著的人皺了眉心,從並不安穩的夢中驚醒了過來。
“惇哥兒,你醒了?”熬藥的男人笨手笨腳地過濾了渣滓,將一碗黑糊糊的湯藥端到了他跟前:“把藥喝了,明天病就好了。”
被喚作“惇哥兒”的青年抬起了頭,看到眼前這四十多歲的男人一臉期盼的樣子,心中一歎,不由自主嗯了一聲,接過了藥碗,慢慢喝了兩口之後,一飲而盡了。
放下藥碗,卻又聽這具身體的父親自責道:“都是為父不治生產,一心隻是死讀書,讀了三十年,也隻不過是個老童生罷了……自打你娘去後,咱爺倆過的都是什麽日子,連肚子都快要填不飽了。”
他說著似乎十分歉疚,聲音哽咽道:“惇哥兒啊,你且堅持一下,為父已經找到了一個飯碗,以後日子就越過越好了,養活咱爺倆是不成問題了!”
看到這個麵色青白,似乎已經不眠不休很長時間的男人,看到他洗得發白的舊衣裳,看到這屋子裏的一切,屬於“陳惇”這具身體的記憶又一次撲麵而來。
這裏是大明,皇帝就是那個著名的沉迷修道不上朝的嘉靖帝,而他所在的地方是浙江省紹興府治下會稽縣,他是一個名叫“陳惇”的十五歲的青年,而眼前這個男人正是他的父親陳溫。
陳溫人如其名,性格溫吞,家裏有薄田幾十畝,家境尚算小康,生性愛讀書,但讀書之路太坎坷,三十二歲也就是陳惇生下來六年之後,才算堪堪取中了一個童生。之後就再無寸進,連廩米都沒有混上,廩生就是秀才,吃不上皇糧,但好歹家裏還有房有地,不至於餓死,就像他自己說的,都仰仗陳惇他媽吳氏賢惠,家裏打理的井井有條,尚能供給陳溫讀書所需。
越是考不中,陳溫就越卯足勁兒考,這說明了他的執拗,也說明了大明所有士子讀書人的現狀,除了讀書,還有什麽其他營生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陳溫也不是沒想過不讀書的事情,可是當看著賢妻為他操持的時候,他那種想要為她掙一個誥命的念頭,就越發熾熱起來,甚至蓋過了當初光宗耀祖不想被人瞧不起的初心。
然而造化就是這樣捉弄人,陳溫大大小小落第了六次,因為江浙一帶人才輩出,紹興府占盡江南文脈,每年都有大批極優秀的讀書人參加科舉考試,競爭異常殘酷。陳溫即使刻苦發奮,又豈能比得過那些天資聰穎,造詣非常的人呢?
可憐陳溫這輩子就會個讀書,不舉業又能作甚?這樣二十年下來,他的頭發變得花白了,而家業卻日漸萎縮了,尤其是兩年前陳溫的妻子吳氏病重,陳溫散盡家財為她治病,還是沒把人救回來,反而把為數不多的家底花了個幹幹淨淨,爺倆個生計日益艱難,這才迫使陳溫下定決心另尋他路。
而這具身體的原本的主人陳惇,其實是一個木訥而寡言的人,麵對生活日益糟糕的現狀,他也無能力改變,而且陳惇這身體又柴又弱,根本不怎麽鍛煉,開個窗子都能著涼,進而演化成嚴重的風寒,又花費了一筆不菲的藥錢。
陳惇重新躺下,一口苦澀的藥味讓他久久不能入眠,他聽著窗外咿呀的戲曲聲,借著忽明忽暗的燭光,心中久久無法平靜。
上輩子的自己是個體製內混飯吃的人,當然他自己說是“混飯吃”,其實混得一點都不差。二十七歲的正處級,四年後又遇到了人生的一大機遇,眼看就要功成名就再進一步的時候,卻被命運安排到了五百年前的大明王朝,一覺醒來就附身在這個奄奄一息的青年身上。
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這樣離奇而又匪夷所思的經曆讓陳惇發出了感慨,是他從剛從夢中覺醒了,還是他陷入了一個迷幻的夢中?陳惇在迷惘了幾天之後終於想通了,哪裏不是活著呢?既然他已經來到了這個陌生而熟悉的地方,既然他已經回不去了,何不安安心心地順應眼前的一切,就像蘇東坡那一句“此心安處是吾鄉”。
陳惇閉著眼睛,陳溫便以為他昏昏睡過去了,輕手輕腳地收拾了藥罐子藥碗,又摸到床邊來。陳惇隻感覺一雙寬厚的大手在他的額頭上摸了摸,似乎餘溫還未褪去,讓陳溫低低的歎了一聲,隨即又匆匆離去了,不用想也知道他害怕這藥不見效,又去藥店裏花冤枉錢了。
陳惇上輩子都三十而立的人了,卻被陳溫這樣的關懷觸動到了心底。在古代這樣講求嚴父的環境下,記憶中的陳溫對他卻是一直慈愛備至,已經死去的老娘吳氏還有嗬斥他的時候,陳溫卻從沒有高聲責罵過他,哪怕他頑劣起來惹了許多禍事的時候。
上輩子的記憶裏,他很早就獨立謀生了,孤獨若影隨形地陪伴著他,幾乎沒有享受過家庭溫暖的他在這一世裏,卻擁有了無私的關愛,這讓他心裏一陣暖流流淌,對以後的生活,也有了一絲難得的期待。
一夜在胡思亂想中度過,不覺東方既明,陳惇隻感覺四肢百骸暖洋洋地,似乎有了許多力氣。推開封閉的窗戶,他才發現自己住的地方是臨河的瓦房裏,然而這樣的瓦房還有幾間,都是租賃給隻求一處安身之地的窮鬼的。
烏篷悠悠水花響,隻見船老大用腳踩著漿,一伸一縮地劃著,載著客人晃悠悠地穿梭,河兩岸的男人挑擔吆喝,女人在河邊洗衣服燒柴造飯,漸漸人多了起來,小攤販又都是在賣小食的,陳惇鼻子一動,他這鼻子好像開了掛一樣,居然從這樣渾濁的氣味中聞出桂花糕、芝麻湯圓和蔥烤的味道,而以絕對優勢淩駕於這些氣味之上的,則是那聞著能死吃著又活過來的臭豆腐的味道。
哪怕是隔了五百年,這個味道,依然是那麽熟悉!
陳惇貪婪地翕動著鼻翼,搜尋著氣味的來源,隻見就在斜對角的青石板上,支著兩張簡陋的桌椅,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人忙得額頭上的汗都來不及擦,而他三四歲的女兒居然端坐在油罐上,睜著天真無邪的眼睛——收錢!
一塊豆腐不過兩文錢,有人見這女娃娃討喜就要逗弄一番,故意給她一文,誰知她分得清清楚楚,又把嫩如藕節的胳膊伸過來朝人討要:“不夠,兩文!”
還有人故意給了三文的,女娃娃卻笑嘻嘻收了,不給人退了,弄得人們都哈哈大笑。
“尚老二,”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在喧鬧的人群中也特別有穿透力:“你這臭豆腐賣完了沒有?你說你每天一桶子豆腐,臭如茅坑一般,讓滿大街的人都跟著你聞這味兒,我們這些賣糕點果子的人,還做不做生意了?”
原來是對麵賣桂花糕的婆娘不樂意了,不過顯然這個賣臭豆腐的尚老二是個老實人,並不嗆聲,而是一連聲應著:“就賣完了,就賣完了,還有兩塊!”
樓上的陳惇再也忍不住滴答的口水,頓時飛奔下樓去,最後那兩塊臭豆腐,一定是他的!(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