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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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立枷之人是怎麽回事,”曹正露出不悅的神色,像是覺得那一灘血跡擾了他悠遊的好心情:“縣衙門口一群人指指點點地,像話嗎?”
四十七歲的知縣曹正每天早上會準時走路散步去一家湯包鋪,用完早點再走回來,一來一回舒筋健骨消食。今天早上他從後門出去,回來的時候從大門進來,卻看到有一個人待著枷鎖跪在縣衙門口,形象慘不忍睹。
曹知縣認為自己不問世事是一向秉持的準則,這種不問世事又叫黃老之治,而會稽縣如今生民樂業,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認為自己治下的一方水土,還不至於有立枷的處罰,因為立枷大部分的時候是出於一種羞辱,這一般是處罰風化案的時候采用。
曹正大言訓斥了一頓,表示了自己的不滿,才問道:“什麽案子?”
馬書吏把案情說了,道:“下官主要想著,大老爺治下的會稽縣,向來民風淳樸,從無如此奸惡的刁民,膽敢誣陷士紳,情節之惡劣,實在令人發指。且此人算是首開禁例,實在有辱紹興文昌之地,便下令戴枷示眾,警示眾人。”
曹正一頓,道:“升鬥小民,豈敢如此誣陷士紳,豈不知這樣誣陷的結果,就是反坐?”
“所以才說此人居心險惡。”杜書吏不慌不忙道:“他指名道姓說是沈老爺下的手,是想把事情鬧大了,驚動縣官,也驚動沈老爺。沈老爺一向慈善寬厚,若是得知此事,便會以為是家人奴仆假借自己的名義為惡鄉裏,定然會給他豐厚的賠償,而不會想到這根本就是小民的奸計,為的就是圖謀他的賠償。”
曹正抿了抿唇,端起茶杯潤了一口,忽然看到陳溫似乎也在點頭,不由得臉一沉:“陳書吏,你也是這麽覺得嗎?”
陳溫被點了名,他有些窘迫道:“回大老爺,我覺得、兩位書吏言之有理。”
“言之有理?”曹正道。
“官之所以別於民,以其存尊卑也。”陳溫覺得知縣老爺實在考校他,頓時搜腸刮說出了自己的見解:“百姓敢誣陷官員,譬如小人敢誣陷君子,此風不可長。”
“沈老爺一向樂善好施,聞名鄉裏,”馬書吏笑眯眯道:“但因為這件事,怕是不明真相的人就要議論,說什麽縱容惡仆為害鄉裏啊,或者更難聽的,說為了一塊豆腐,就肆意施惡於人,心眼比針尖還小——士大夫都愛惜羽毛,這樣對沈老爺名聲豈不是一次重大的損害?要是這事兒傳得更廣些,山陰的老百姓就有了茶餘飯後的笑料了,再遠些說不定青霞先生也知道了,以那位老爺耿直清正的性子,定是把一切要歸咎在沈老爺頭上的,沈老爺得多冤枉啊,什麽都沒做,分明是刁民告訐,卻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了。”
曹正被說得臉都綠了,因為這馬書吏說地句句都很嚴重。
會稽山陰隔水而居,百姓常愛計較,兩個地方麵積差不多,人口差不多,甚至每年出的秀才舉人也都數量相當,這山陰的閑話常常傳到會稽來,會稽自然也是屁大點事,自己人都不太清楚呢,山陰人倒是人盡皆知了。如今有了這麽一檔子事,一不留神豈不是要成了山陰百姓嘲笑的大好談資嗎?
士大夫愛惜名聲,比命都重要。要說沈府這麽多年在會稽縣,的確配得上它的好名聲,但是一朝之間,卻有可能會被一塊臭豆腐毀了,豈不是太過駭異?從刁民嘴裏說出一句話容易,但碎裂的名聲再重新修補起來,可就千難萬難了。
“確定是誣告嗎?”曹正道。
“哎呦我的大老爺,”馬書吏道:“您也是知道沈老爺的,他是一個吃壞了一口東西,能把人逼到絕路的人馬?”
曹正默然了。這才是重點。
沈炎讀書其實不錯,但是考到舉人之後,三次落第,也就不考了,安心在家鄉做了大戶,他為人和善,喜會賓友,支持家鄉的文教事業,這樣的人,說是為了一塊豆腐,不僅砸了人家的攤子,還派人搶劫偷盜,豈不是太可笑了嗎?
杜書吏道:“大老爺要是覺得判決不妥,請大老爺示下,我等立即遵行無誤。”
曹正哼了一聲:“你們都已經自作主張判完了,還問我來幹什麽?”
他說著狠狠瞪了一眼陳溫,一拂袖子裏去了。陳溫被瞪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哪裏惹了曹知縣,一上午的時間都魂不守舍起來。
而此時的尚老二家中,尚薇看到被打得血肉橫飛的尚老二,嚇得嚎啕大哭。
尚老二從腰至脛,全被血浸透了,屁股上巴掌大的兩塊肉不見了,深可見骨。請來的大夫也嚇地倒吸冷氣,用了藥之後覺得情況不妙,搖起了頭來,讓守在床邊的陳惇皺起了眉頭。
“傷到了內髒?”陳惇問道。
大夫歎道:“腎髒怕是破了,又傷在了脊柱,就非我所能醫治了。就是請了聖手來,怕也是救不了。”
陳惇看著不省人事的尚老二,再看到趴在床邊搖晃他的尚薇,喉頭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樣:“請您開方吧,總是要救一救。”
尚薇也撲了過來,抱住了大夫的腿:“救救我爹!”
這大夫點頭道:“也就是吊著命了,也不知能拖多久。”
尚家已經被洗劫一空,大夫可以不要診金,但還需要錢買藥,陳惇一咬牙從陳溫藏錢的地方撥拉出二兩的銀子來,把醫藥費墊上了。但顯然這筆錢很快就花光了,尚薇知道這個大哥哥家裏也捉襟見肘,不能再問他要錢了,不到四歲的孩子竟然想出插標的辦法,要把自己賣掉,換一筆錢救她爹。
陳惇一直守在尚老二身邊,他要知道縣衙裏發生的一切,為什麽會判一個這麽重的刑罰?若是按照自己教他的,先說盜竊的事情,讓捕快和巡檢先緝捕盜賊,然後把砸攤子的事情也說了,兩樣事情分開說,控告沈家刁奴作惡,最差的結果也就是縣衙不予受理,把他轟出去罷了——為什麽會被杖責一百,打得幾乎斃命呢?
尚老二這兩天時間,隻醒來了短短一炷香的時間,眼珠子還是混沌的,看樣子被打傻了,其餘時候都是在昏迷之中。陳惇費心給他熬藥,自己一聞那苦腥的藥味兒,不由得也一陣惡心。他打開窗子透風,卻看到樓下尚薇跪在草席上,仰頭和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說著什麽。不一會兒尚薇笨拙地收起了草席,帶著這個女人上了樓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