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強君脅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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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生以為,”張居正就道:“嚴世蕃授意仇鸞誣告曾銑夏言,說了那句,廷臣結交邊將,是皇上不能容忍的。”

    當時仇鸞誣陷作為邊將的曾銑和作為廷臣的夏言,勾結在一起,欺瞞君上,自古以來,上位者最忌諱的就是內外勾結,這意味著圖謀不軌,不管你是什麽人,也許功勳赫赫,也許資曆傲人,隻要觸犯了這一條,除了死,沒有其他下場。這也是自從曾銑夏言死後,朝野內外的共識。

    徐階隻是“唔”了一聲,淡淡道:“是嗎?”

    張居正不由自主冒起了汗:“學生以為,當今聖上,是權欲極強之人,也是個猜忍之主。這一類帝王,反複無常。”

    他說的不錯。皇帝的確是反複無常的,當時曾銑上《請複河套奏疏》,皇帝激動地一夜未睡,甚至當晚專門召見已經回家休沐的夏言,君臣指點江山探討複套,竟達一夜。

    每個皇帝心中都有一個建功立業,開疆拓土的夢想,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哪個不是如此呢,而且開國之主往往能建立勳業,而守成之主卻往往不能,這讓嘉靖帝十分不甘心。所以在曾銑上書之後,皇帝像是打了雞血一樣,似乎看到了自己因為收服河套而在史書上留下的濃墨重彩的一筆。

    但是激動之後,嘉靖帝猜疑的性子開始左右他的思想了。收複河套固然千秋功業,但是河套是那麽好收複的嗎?要是好收複,從成化年間開始,三邊總督任命了不下數十人,怎麽沒有一個人能真的打出一場勝仗呢?

    要是攻打河套沒有成功,反而失利了怎麽辦?這個爛攤子誰來收拾?誰為勞而無功的戰爭負責?藩屬周邊之國,要怎麽看待大明?會不會淪為他國笑柄?

    陶仲文對他說,他需要靜心修煉,不能被外務所擾,若是河套之戰開始,他沒有辦法再修煉了,戰爭不是一蹴而就,而是長年累月的事情,皇帝要召開朝議,要會見群臣,要計算錢糧,要調兵遣將……皇帝發現,他還是願意在深宮之中安安靜靜地修他的大道。

    於是皇帝很快自食其言,下詔曰:“今逐套賊,師果有名乎有餘,成功可必乎?一銑何足言,如生民荼毒乎?”質問支持複套的群臣百姓,能保證仗一定能打贏嗎?打不贏,誰來擔責任?

    朝令夕改,讓人恍若身在討價還價的市井之中。

    張居正的這個答案,與徐階之前告誡他的真言不謀而合。皇帝春秋越高,其性越無常。能體察出他的思想轉變,並且正確地選擇了道路的人,是從大禮議中存活下來的人。能覺察出皇帝思想轉變,並且因勢利導利用這種轉變除去自己的敵人,這是嚴家父子及其黨羽。

    然而徐階還是沒有點頭或者搖頭。

    “老師?”張居正道:“還請老師教我。”

    徐階霍然睜開眼睛,那兩束懾人的目光讓張居正心頭一驚:“那我就告訴你,四個字,強君脅眾,你知道是什麽意思嗎?”

    不等張居正說話,徐階就道:“是你作為一個臣下,竟敢裹挾君主的意願,並以此來威脅其他人,以為是皇帝的意思。”

    張居正道:“夏言和曾銑,裹挾帝意?”

    “很多上諭,被收回去了,”徐階站了起來:“文淵閣沒有備份,你看不到。”

    “那當年,究竟是怎麽回事呢?”張居正問道。

    “嘉靖二十五年八月,曾銑提出複套,”徐階慢慢回憶道:“朝野上下爭論不休,嘉靖二十五年十二月,曾銑複奏:九月十九日虜七千騎入於梁家墩,掠人畜六百餘。官軍奪還三分之二,逐出境。十月初三日又犯。嘉靖二十六年五月,曾銑奏道,虜十萬騎,以七月二十五日,自寧塞營入犯延安、慶陽、保安、安化、合水、環縣諸處,殺掠男婦八千四十四人。”

    “這樣的奏報,九個月裏,總共七封。”徐階道:“都在說韃虜進犯之事。”

    張居正仔細聽著,卻並沒有揣測出這當中的玄機來。見他無有所悟,徐階就道:“是不是覺得,韃虜頻頻進犯,天下危在旦夕,枕不能安寢呢?”

    張居正心中一震:“胡虜犯邊,複套有理!”

    曾銑頻頻上報韃虜犯邊,一下子凸顯出大明邊患的急迫,而曾銑每次上報,都說韃虜數目駭人,從七千到十萬,仿佛頃刻就能抵達北京一樣。若是沒有這一封封的奏報,複套的提議不會得到那麽多人的支持,正因為這一封封急報,讓所有人看到了大明邊情的緊急,加快了廷議對於“複套”的決策。

    “明白了嗎?”徐階淡淡地瞟了一眼麵色巨震的張居正道:“曾銑這麽做,讓朝廷群情洶洶,也讓皇帝以為,複套是眾人的意思。”

    “咱們的皇帝,多聰明啊,從第四封奏報開始,就看出不對頭了,”徐階道:“當時麵對曾銑的戰功,就是嘉靖二十六年五月那一次,其他總兵官不能抵禦韃靼,唯獨曾銑趁夜出塞,斬虜一百十一級,生擒虜一人。這樣的戰功,皇帝隻賞了銀三十兩,紵絲二表裏。”

    曾銑殺敵百人,而其他地方的守將不僅沒有戰功,反而損失了百人。然而麵對這個戰報,皇帝隻是賞賜了曾銑紋銀三十兩,也沒有怪罪和追究其他將領。這就是看出了曾銑的意圖。

    “之後,”徐階道:“嘉靖二十七年正月初二日,皇上指示閣臣:陝西奏報災異,有山崩移。而且有風沙大作,預測主兵火,有邊警。上天既然明確示警,就要有所防備,於是禮、兵二部紛紛上疏反省。皇上立刻下了第二道旨意,指示兵部告誡各邊防守軍,加強守備。”

    徐階作為閣臣之一,自然也接到了皇帝的旨意。對於第一道旨意,他十分糊塗。因為所謂的“陝西有山崩移”是發生在六個月前的事情,是嘉靖二十六年七月,陝西澄城縣界頭嶺山,晝夜聲如風吼。幾天後,大山斷裂,東西移走三裏,南北五裏。

    六個月前的事情,忽然提了出來,說什麽應在邊防上,難道不奇怪嗎?

    既然皇帝要禮部、兵部反省,那兩部自然開始反省,等到第二道旨意下來的時候,徐階就意識到了不對了,皇帝對複套的態度開始轉變,不讓邊軍主動攻擊,而是讓他們“防守”。

    徐階立刻和自己的老師夏言商議,夏言卻沒有相信他的判斷,反而讓兵部尚書王以旂會同各部及詹事府、翰林院等衙門,上奏複套的報告。報告開篇就說,胡虜占據河套,成為西北禍患已經很久,實在應該盡快鏟除。

    這一封奏疏非常重要,皇帝當時沒有批複一個字。

    就在夏言以為報告還不夠有力度,準備再寫一封的時候,嚴嵩忽然上了一道密疏。

    嚴嵩在密疏中提出了反對複套的種種理由,比如時間、花費、師出無名等等,但是最可怕的一句話是——“在廷諸臣皆知其不可,苐有所畏不敢明言,以致該部和同附會上奏”。

    這句話的意思是,朝廷眾臣明知複套不可行,卻因有所畏懼而不敢明說,以致使該部隻好附會上奏。

    為什麽朝廷眾臣不想複套,卻不敢明說?

    因為夏言詐稱上意,讓眾人以為,複套是皇帝的意思!

    讓皇帝以為,複套是眾人的意思,所以嘉靖帝殺了曾銑。讓眾人以為,複套是皇帝的意思,所以嘉靖帝殺了夏言。

    這就是強君脅眾!

    看著臉色慘白的張居正,徐階才緩緩道:“世人都以為,害死夏貴溪和曾銑的人,是嚴嵩和仇鸞,但他們根本不知道,要他們死的人是皇上,嚴嵩不過推波助瀾罷了,卻背上了罪名。這樣的事情不是隻有一次。”

    一時間兩人默坐無語,隻有搖曳的燭光輕輕飄搖。看著眼前目若朗星長身玉立的張居正,徐階飄遠了的思緒又慢慢收攏回來。他用手扶了扶張居正的冠帽,慈愛地看著他:“半年前,你告了病假,回到江陵休養,為師一直沒有問你沿途所見,各地風物如何?”

    張居正的脊背一下子繃緊了,盯著窗欞上的樹影,半晌才抿著嘴道:“田賦不均,貧民失業,苦於兼並;各地流民失所,衣食無落,至有父母賣兒鬻女,慘嚎聲聞於道。”

    徐階的眼睛閉了一會就睜開了,他已經不是三十年前痛斥時弊的熱血青年了,三十年的政治生活早都把他的心打磨成了一塊石頭。

    “每次我看到你看我的眼神,就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徐階道:“你那雙眼睛就在說,我是一隻縮頭烏龜。隻顧保全自己的權勢,不敢挺身而出。明明我身為內閣次輔,有資格有能力與嚴嵩掰一掰手腕,對嗎?”

    “老師,”張居正感到了難堪:“我……”

    “連百官之師的首輔都能被成功扳下,我在他們眼裏隻是個無關緊要的小角色罷了。就算能拚盡全力保住自己的身後名,可這麽多年來我默默提拔起來的一群同年、同門和學生,就失去了自己的庇護,赤裸裸的展現在他們的眼皮下了。”徐階道:“政治鬥爭,遠比你想象的要可怕。在沒有實力的時候,就別想著去做力不能及的事情。”

    這是對張居正的衷心愛護,也是對他的警醒。

    新任翰林院編修的張居正以為一腔抱負終有餘地,迫不及待地希望自己能大展宏圖。為此,嘉靖二十八年,他上了《論時政疏》,首陳國朝“血氣壅閼”之一病,繼指“臃腫痿痹”之五病,犀利指出了大明的痼疾頑症,同時也係統闡述了他改革政治的主張。然而這封凝聚了自己無數心血的奏疏石沉大海,不僅沒有引起掌權者的重視,還被徐階當麵撕得粉粉碎。自此以後,無論滿眼看到的是政治腐敗、軍備鬆弛或是民不聊生,除例行章奏以外,張居正沒再上過一次奏疏。

    “叔大啊,國事爛成這個樣子,唯一能做的是保全你自己。你的命可比我這把老骨頭貴重多了。為師甚至都能想象二十年之後你在內閣呼風喚雨的樣子,”徐階的精神一下子就提起了,眼裏的期望使得他的眸子看起來熠熠生輝:“老夫不會看錯的,你的才華,總有一天會顯現於人;你的抱負,總有一天會實現的。執事而為,執事而為吧!隻要能熬過最黑暗的日子,你就可以大鵬展翅了。”

    “三年前學生不理解您的苦心,可現在學生已經知道您的苦衷了;學生曆盡疾苦,更堅定要掃清積弊改革現狀,學生回來是為您分憂的……”張居正艱難地說道。

    徐階忍不住笑了:“哈哈哈哈,暫時還輪不上你為我分憂。內閣是老家夥們的天下,你就好好看著我們這把老骨頭是怎麽翻雲覆雨玩弄權術的吧。你什麽時候能在雲波詭譎的局勢裏得逞所願而且片葉不沾身,為師也就徹底放心了。”

    張居正忽然想起一件事,倒吸了一口氣道:“老師,既然仇鸞將要事敗,那您和仇鸞以前的過從……”

    徐階在發現仇鸞和嚴嵩失和的時候,曾經悄然拉攏過仇鸞,這是個非常大的把柄,若是仇鸞事敗,嚴嵩抓住了這件事,就可以傾軋徐階了。

    徐階這次沒有應他,回答他的是屋外“轟隆隆”的一聲巨響。

    冬雷!徐階和張居正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驚訝無比的神色。看著窗外翻滾的烏雲,聽著一聲緊似一聲的雷鳴,徐階失神喃喃道:“臣乘君威,則陰侵陽。管子誠不我欺。”(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