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頃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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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花針,”藍道行道:“上麵纏了彩線。”
李圭親手將盒子打開,果然盒子裏是一根細細的繡花針,針尾纏著一股五彩絲線。
“大師真是神乎其技啊,”李圭這下驚訝萬分,立刻賜座、倒茶,言語中終於不再是高高在上了:“敢請問到底是如何知道的呢?”
“不能說,不能說。”藍道行得意起來:“今日萬般無奈,隻能獻醜,但山人不能憑此炫耀,畢竟是小技,若世人鑽營此道,則有如墮入邪魔外道之中。”
藍道行還算有些分寸,之後李圭再讓展示的時候,他死活不肯了。估計也是因為背後陳惇的目光太過灼熱了。他覺得自己要是再敢應承一個,陳惇一定會打死他的。
李圭的賞賜非常豐厚,伴隨賞賜的還有今後越來越響亮的名聲——這是藍道行此行最大的收獲,然而他最關心的是今日陳惇是如何順利猜出來兩樣物品的,他問起來的時候,陳惇的解釋也一如當日,許多的細節合起來,就能指向最終的答案。
陳惇在來到府衙的時候,就偷偷塞給了二門灑掃的仆人二兩銀子,隻需他在門口喊幾聲東西丟了的話,不做其他。
仆人喊起來的時候,所有人聽得清楚,下意識的反應都是去搜尋自己的寶貝,許多丫鬟仆婦低頭摸到了腰上的錢袋子、繡囊,有的往袖子裏探去,有的摸著胸前,隻有知府李圭第一眼往桌上的盒子看去,甚至一雙手不由自主地摸到了盒子邊緣。
這盒子裏的東西對於李圭來說,是非常珍貴的。
來之前陳惇就打聽過李圭這個人,家庭出身好,三代為官,生活也很奢靡,所以仆婦丫鬟圍繞,這種人不會覺得金玉銀錢是寶貴的東西,因為他自小看慣了的。而在他的仕宦過程中,有一件大事是引起了陳惇的注意的,這個人曾經將自己的官印弄丟了。
李圭是嘉靖元年的二甲進士出身,混了三十年才是一介府尹,就是因為他曾經丟了官印,陳惇幾乎可以想象,自此之後,他會將官印看得如何之重,又是如何寸步不離。
陳惇僥幸猜中了第一樣事物。
第二樣事物被李圭耍了心眼,交給了別人去放。但是沒關係,陳惇輕而易舉地注意到,被李圭派走的丫鬟和捧著盒子回來的丫鬟,不是同一個人了。
這一點引起了他的揣測,為什麽中途換個人,他發現屋子裏所有丫鬟的穿著打扮都是一模一樣的,但是之前那個丫鬟有一個地方,與眾不同。
她胸前別了一根針,上麵繞著五彩絲線。
剛過去不久的上元節有個風俗,就是在衣裳上麵別了繡針彩線,以厭不祥。李圭的夫人萬事不選,唯獨挑中了這個東西,不得不說陳惇的運氣也是無敵的。
但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
陳惇沒有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因為很快他就開始了府試。府試並沒有讓他感覺到多大的壓力,考地還在紹興,而且這一回總算是沒有臨近了臭氣熏天的官廁,讓他的感官舒服了許多。
府試照例兩道題,第一道題目很常規,第二道題目卻是一道奪人眼球的截搭題。雖然陳惇這三個月的時間裏,做了不知道多少怪模怪樣的截搭題,自謂已經見怪不怪了,但是在看到這道截搭題的一瞬間,還是感到了驚訝。
這道題題目是“止於慈與國人交”。
這句話出自《大學》第三章“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意思是身為國君,要盡力做到施行仁政;身為人臣就要盡力尊敬君王;身為子女,就要盡力孝順父母;身為父親,就要盡力對子女慈愛;與他人交往,就要盡力做到誠實。
如果這題目是“為人父,止於慈”或者“與國人交,止於信”,那肯定是沒什麽毛病的。但問題就是這是個截上下題,上句截後半句,下句截前半句,本來此處的“慈”指的是父親對子女的慈愛,但偏偏要跟對待朋友聯係起來,豈不是怪哉?
陳惇感到了棘手,不過他也不像其他考生一樣坐不安席汗如雨下,而是慢騰騰謄寫了上一題,然後將自己想到的幾個點圈寫了出來。他這一次雖然勉強完成了文章,但是當中可見晦澀,因為他絞盡腦汁才想到了幾個例子,這種朋友間所謂“慈愛”的例子本來就很少,也不具有太大的代表性。
陳惇從考場走出來的時候,心中也沒有太大的把握,不過他的神情和其他考生對比起來,那幾乎可以說是勝券在握了。其實他是這麽想的,看得出來李圭也似是個方正的人,偏偏題出的險僻,也是始料不及,不過陳惇在考前沒有專門去搜查李圭的文章,迎合他的口味;但其他用了些小心思的考生這一回也沒有用處,大家一水兒地蒙圈,這種連題都破不好的,再要說什麽文字雅正的事情,那就太可笑了。
他回到會稽,在曹正那裏又把卷子謄了一遍,曹正看了題目和卷子,略略點頭,說是雖不出彩,總也算是舉例得當,內容詳實,若是他閱卷,可以判個中上。
而在徐渭那裏,陳惇把這道題目一說,卻聽他哈哈一笑:“這有什麽難的,我頃刻就能破題!”
陳惇揚眉道:“你不能戲謔,牽強附會之說,哪裏行得通!”
徐渭倒置、改易字句,信手拈來,有如反掌一般輕巧,他對文字的玩弄和想象,大概隻能用天馬行空和出神入化來形容,任何截搭題似乎就沒有難住過他的,但是也有很多是他做遊戲一般玩耍的,也就是說,具有很大的戲謔性,在八股文裏是斷然不能這麽寫的。
“我不戲謔,”徐渭把臉一正,道:“止於慈與國人交,國人,指的是普通人嗎,是一般人嗎?”
陳惇一怔:“那你要如何解釋?”
“我把它解釋為一個國家,”徐渭狡黠一笑道:“你說,能不能這麽解釋?”
國人這個詞,起源於西周時期,國人是指城邑及附近的人。與之相對的是“野人”,野人是指遠離城邑的人。“國人”其實也可以有全國之人的意思,但是這是在除了四書之外的其他著作中可以這麽解釋,在朱子注釋的四書中,國人明確就是城邑之人。
所以陳惇搖了搖頭:“不能。”
“不能嗎?”徐渭道:“衛侯欲與楚,國人不欲,故出其君,以說於晉。”
“鄭人殺繻,立髡頑,子如奔許。”徐渭道:“你再想想,這裏的國人,怎麽解釋?”
陳惇一下子明白過來,在春秋戰國時期,無數個大國小國林立,它們有不同的都城,有不同的統治者。齊都臨淄、楚都郢、晉都新田、魯都曲阜,在這些都城裏以及近旁生活的人,就是國人,但是齊國的國人,和楚國的國人,一樣嗎?
所以國人這個詞前麵冠以哪個國家的名字,就指的是哪個國家都城裏生活的人,那不就是某一國之人嗎?對外關係中,那不就代表一個國家嗎?
“所以可以解釋為,”陳惇有如醍醐灌頂:“與鄰國相處,要秉持慈惠友愛之心。”
徐渭一拍手道:“沒錯!你瞧我破得如何?”
陳惇不由地暗暗稱讚了幾聲,徐渭這麽解題完全是別出心裁,而且立意什麽的,也沒有跳脫朱子,如果自己按他那麽寫,那麽可能府試的案首就能一舉得到了。但徐渭畢竟隻有一個,不是人人都有他這樣橫空出世的天才頭腦的,所以大家還是規規矩矩按部就班地來。
然而還沒有等到府試發案,就有一條驚天消息傳出來,府試有人泄題,知府李圭發了大怒,正在嚴密追查泄題之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