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天羅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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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官權貴們忙著攀談交涉,名媛貴婦們聚堆家長裏短,無人注意到一個身態輕悠,衣著襤褸的嬌俏人影燕子一樣地,自花木扶疏間無聲劃過。
公館後果然是一片茂密竹林,隱約數排紅磚白牆的平房點綴其中。平嫣足尖輕點,走出的步子如回風流雪,在林子中迎風欲飛。她快速閃進房子裏,卻殊不知這一點雪花飄逸的背影,從踏入竹林的一刻起始,已落到了一雙儒雅溫順的眸子裏。
竹林東側有一座矮亭,取其靜謐,又占據地勢,能將竹林景致盡收眼底。亭間男子著一襲月白緞子長袍,那布料上的暗織錦花團華而素淨,就如此刻他臉上蘊著的淡淡笑容,如春風翦翦,讓人覺得神清氣爽。他摩挲著掛在腰間纏入胸口的細金鏈懷表,滿臉好奇的望著那一排瓦房。
他向來不喜這樣的聒噪熱鬧的宴會,父親軍務在身脫不開身,就托了他來送壽辰賀禮,他早早呈了禮就在這竹林裏躲清閑,正愁煩悶,卻見鴻影。
坐在他對麵的青年追逐他的視線望過去,皺眉鑽研了一通,也看不出有趣的地方,就笑著打諢道:“我常聽人說,狐狸經常出沒於市井繁華中的僻靜之地,看長臨這副迷亂心竅的模樣,莫不是剛這竹林裏也跑出了一個慣於魅惑人的狐狸大仙?”
長臨癡癡道:“已經民國了,我不崇鬼神,本是不該信你這番話的,可是那樣的身影,真是像極了一尾靈動的狐狸......”他若有所思的凝著杆杆翠竹,低吟道:“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
單單隻是一個看不甚分明的背影。
青年聽出他言語中的魂牽夢縈,剛灌進喉嚨裏的一口茶差點噴了出來,他咳嗽幾聲,順勢打趣道:“原來真的有魅惑男人的狐狸大仙,要不我們去尋一尋,也好讓她給你解了魅術。”
他隻是這樣一說,誰知董長臨竟真的信以為真,獨自往竹林深處走過去了。青年叫了一聲,生怕體弱多病的董家少爺在自己手上出了不測,也追了上去。
包袱裏的衣裳都是些錦緞麵料,雖算不得上等,那做工剪裁卻是自己一手製作,算得上新穎別致,平嫣不想招人注意,正巧屋子的櫃子上有一套整齊疊著的麻布春衫長褲,像是丫鬟的工裝,她想也沒想就換上了,挎上包袱開了門正要出去,就被偶然經過的管事老媽子一把揪了出來。老媽子一雙被裹在皺紋裏的眼高吊著,冷冷瞟了眼平嫣,氣焰頗壯,一把搶過她肩上的包袱扔進屋子裏,厲聲道:“現在所有的丫鬟都在外忙著侍候賓客,你還躲在這裏偷閑,不想幹了?”說著就大力推搡著平嫣往外趕。
平嫣暗暗劈開了手刀,本想著要將這個聒噪勢力的老媽子打暈,剛到長廊的拐角處,就看到門口佇立著兩道人影,是兩個正值年華的青年才俊,看衣著舉止,想必是前來赴宴的富貴公子。
她不好動手,隻能灰老鼠似的跟在罵罵咧咧的老媽子身側。那老媽子一出外門,看到兩個眉清目秀的麵生少爺,就奴顏婢膝的行了禮。
長臨不管不顧的盯直了平嫣,她恭恭謹謹的低垂著頭,柔軟的發縷垂到細白的脖頸間,宛如玉竹上的縷縷墨跡。他站在對麵,隻能看到她有些幹裂的唇鬆鬆的抿著,堅毅且氣定神閑。
青年不著痕跡的挨了下他的肩,眼珠在平嫣身上流轉不斷,戲謔的小聲道:“怎麽?這就是你尋尋覓覓的狐狸大仙?”
老媽子也察覺到了氣氛的異樣,曉得能被邀約過來生日宴的年輕人都是非富即貴,不想招惹什麽麻煩,就速速行了個退禮,拉著平嫣走開了。
轉身擦過,平嫣無意掃到那個男子的臉,見他膚色紙白,病態深種。五官雖好,卻敗絮其中,顯然是積病成久。
竹林瀟瀟,日頭不毒不辣的自樹影間婆娑篩落,打在人身上暖意洋洋。長臨一言不發的站在那裏,拿帕子掩著唇低低咳嗽,目送女子的背影漸成跳動的一點。那女子無意掃來的一眼,讓他清清楚楚瞧見她的樣貌,那張臉在周遭一片盎然綠意間如冰骨之玉,像是隔著許多年後的遠山霧罩,混混沌沌的印到他的眸子裏,似夢似幻。他緊繃著身子,腦子裏漸漸清明,逐漸浮出一個女孩子笑靨如花的臉來,一時間剝奪了他所有的意識。
奈何男子的視線一直隨著平嫣出了竹林,到了開闊地又人來人往,平嫣徹底打消了打暈老媽子的念頭,並在老媽子的威嚴指令下,端著各色茶點托盤穿梭於賓客聚集處服侍。
落地窗拉上了厚重繁貴的墨綠絨布簾子,大廳裏璃燈交纏,流光溢彩。淨透的大理石地麵上掠映著人影往來,一側長桌上鋪了潔白的桌布,上擺著琳琅滿目的西方甜點,香檳紅酒。平嫣端著托盤,在人影間流動著,隻見徐婉青在一眾太太的陪侍下淺笑嫣然,卻獨不見沈大少的身影。
西洋宮廷落地鍾錚錚敲了三下,時針分針重合交疊於九點。隨著迎賓司儀一聲長吆,人聲俱靜。房簷上垂著滿目喜慶的紅綢壽花結,一排人站在二樓白玉圍欄邊,簇擁著位居中央的林恒與林立雪,林恒著一襲金線滾邊的中式杭綢衫褂,戴著禮帽,拄著文明棍,緊挽著他胳膊的林立雪一身酒紅的曳地跳舞裙,設計別出心裁,荷葉邊的領口微垮,裙尾斜斜開了叉,露出一截細白的脖頸與修長的小腿,端莊又俏麗。現下她乖巧含笑的立在父親身旁,精致的臉龐貼合著柔軟的卷發,很快就將名流公子們的視線勾了過去。
林恒晃著手裏的高腳杯,絨紅色的液體漾出一圈圈奇異的瑰麗,他居高臨下的望著一樓眾人,“感謝各位不辭辛勞的抽出時間來參加我這老頭子的壽宴,在場的諸位都是我的好友新朋,故請大家不必拘束,吃好玩好!”說著就領著女兒自二樓拾梯而下。
林恒出身於草莽行伍,學識雖淺,在上流圈子裏立得久了,自然也能雅俗共賞。這幾句粗獷隨情的開場白倒是極大的緩和了廳裏的莊嚴氣氛,眾人的歡呼鼓掌聲一浪高過一浪。
靜候長廳的西洋樂隊拉起了小提琴,曲子圓潤緩慢,悠揚飄開。有善於察言觀色的政壇熟客要求壽星老親自領舞一曲,他們這些客人才敢在主人的地盤上胡亂造次,頓時得一呼百應,被恭維奉承著,林恒牽著女兒的手,和著漸變的圓舞曲轉到舞池中央。
平嫣站在傭人齊聚的角落裏,望著碩大明燦的琉璃燈下,被重重人群圍作其中的父女,他們是那樣耀眼高貴,在這樣奢華靡靡的場合裏如魚得水,全然看不出一絲擔憂疲勞,林恒倒也罷了,可是林立雪呢?即將要成為沈鈺痕未婚妻的林立雪,在沈鈺痕下落不明的失蹤了這幾天中,她還是盛放的如杜鵑花一樣明豔動人,不染霜痕。
她漸漸有些理解沈鈺痕的倔強反抗了,這樣自掘墳墓,心照不宣的婚姻一旦成真,那當真是一生的噩夢。
舞池裏漸漸湧入許多紅男綠女,有身穿燕尾服的西裝青年攬著年輕小姐的腰肢,隨時急時緩的音樂翩翩起舞,竊竊私語著,也有寶相莊嚴的老爺們撫著美妾良妻的手,在燈光迷離下僵硬的擺動著。他們稱這是一種潮流時尚,喝咖啡紅酒,跳交誼舞等等這些是西方帶來這塊古老土地上的文化,富商巨賈,商界名流們一貫追捧,不喜歡也要裝作精通熟撚的樣子來,實在滑稽。
平嫣看了直搖頭,有些莫名的發笑。
這種熱鬧的新式聚會,徐婉青是不喜歡呆著的,沈大少派人將她送回了別墅,又半道折去了法租界,再回來就看到角落裏,平嫣一身仆役裝扮,啼笑皆非的奇妙表情。
他走近朝她勾了勾手指,平嫣端著托盤規規矩矩的走近。他從托盤裏提了杯紅酒晃著,抿一口,漫不經心道:“這個季節青州的天總是多變的,你別看現在陽光明媚,說不定一會就變天了。”
平嫣抬頭,他的臉在燈光下輪廓分明,可他眼裏的陰翳卻是交纏濃稠的。
“剛剛我在外麵看到幾個小報的蹲點記者,他們說今天林公館裏有大新聞可尋,你猜是什麽新聞?”
他話聲將落,門外一聲恭喜洪亮道來,為首的是一位穿家常長袍的男人,黑色氈帽壓的很低,幽幽蓋過眼簾,隻能望見他上下嗡動的嘴。他與兩個人高馬大的男子一齊走來,步子跨得穩健周直,停在眾目睽睽之下,伸出手,緩緩將氈帽拿下來。
自他進門的一刹那,平嫣就認出了他。現在他揚起一臉彬彬有禮的笑,毫無保留的在四周環視了一圈,最後將目光停留在對麵的林恒身上,又悠悠越過他,望了眼身後那位神情倦厭,借酒澆愁的富態男人。
那正是青州商會會長高遠,他老年得子,正為他那遭人殺害的獨子終日鬱鬱。
林恒一愣,苦想許久,才恍惚記起眼前這位看來普通無奇的人是內閣財政總長的秘書劉牧雲,他素未與北城慕家有過任何交集往來,慕部長派貼身心腹來此,覺不可能是祝壽那麽簡單,自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常年宦海沉浮,他有極強的感知判斷,隱約猜到是為了青州今年的商貿,財務總長不都對這個控製國家脈門的經濟有興趣麽?可他還是受寵若驚的迎上去,道:“貴客遠至,原來是財政司總長的秘書,劉秘書進去喝杯酒啊。”
平嫣凝直了視線,直勾勾的盯著來人,那個被殷勤款待的綁匪頭目,想從他雲淡風輕的神態中瞧出一絲別的什麽,比如說有關沈鈺痕的訊息。她竟無比迫切的想要知道沈鈺痕的下落。正巧他的目光也穿過重重人障刺了過來,像一縷無形寒風,遊刃有餘的穿針引線,用最樸素。
而平嫣,恰巧就被困在其中。(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