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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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寶兒覺得,林大太太可能上半輩子過得太順遂,以至於,可能有點飄了。

    她威脅自己要去告官,可她難道忘了自己前些日子剛在公堂上完勝而歸麽?

    還有,且不論何家和自己最先那段小淵源,自己還送了好大個人情給何柏信呢。蘇家雖然算不得熟,到底也能說上話不是?再不濟,她還能走個後門尋“齊禦史”幫忙呀,他不是還欠著自己一個承諾嘛?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事兒若是真的鬧上公堂,隻怕也是一筆糊塗賬。

    這年頭的人基本上都不知道鉛汞等重金屬對人體有害,而這害處又不至於馬上讓人死掉,以至於這個配方的胭脂水粉能賣上千百年。再者,合約裏也沒有寫明如玉閣對外出售產品的進貨渠道僅限裴寶兒一人這條限製,所以,林大太太想要廣開分號、擴大貨源種類也沒毛病。

    故而,她單方麵提出的終止合約訴求估計沒戲。

    裴寶兒有些發愁地發了會呆,最後抹了把臉,決定先不想這些,上街置辦年貨去,買些有趣的小玩意兒回來哄小硯兒,結果卻在賣泥人的小攤前見著了位熟人。

    被派出公差三個月的雷明經受住了太行山下盜匪劫掠、地方官員聯手欺瞞、甚至還有人試圖刺殺欽差等艱難險阻,總算踏上了回京之路。即便出去這一趟,臉兒被風吹日曬得更黑了些,他心情還是很激動的。

    更令他欣喜的是,自家主子居然還在半道候著他,咳咳,不對,應該是候著勞苦功高的欽差們,他算是沾了光。主子還大發慈悲發話,說是他們趕路辛苦了,可在縣城驛站裏修整一日,再慢慢回京,隻要趕在封筆前回去就成。

    於是雷明更加興奮,拉著一位比較年輕、最好說話的欽差平林就上街玩兒去了。

    “我老家就在京郊,從來沒出過這麽遠門,這回可算是長見識了。隻可惜錦州大半府縣都遭了災,見不著這般熱鬧場景。”

    他手裏拿著糖葫蘆,正要讓攤主包起來那幾個活靈活現的泥人雕塑,旁邊便衝過來一個年輕女子,一臉激動地對著他喊:“這位壯士,您怎麽會在這裏?”

    雷明一臉呆滯地看了眼平大人臉上戲謔的表情,頓時明白過來這人定是誤會了。他轉過臉去盯著裴寶兒看了半晌,才猶豫著問了句:“這位娘子,請問你是哪位?我們,見過嗎?”

    平林抱臂在旁看好戲,去之前他可沒想到,那位攝政王爺還能有這麽老實的手下,還擔心雷明是扮豬吃老虎,相處了這麽幾個月下來,才真正信了,攝政王大人日理萬機,著實沒有他先前揣測的那份小肚雞腸的陰私心思,明裏大發雷霆、撤官奪職,暗裏卻特地派個黑臉夜遊神去給那些落馬官員保駕護航。

    雷明其人,頗有點大智若愚。平時看著憨,其實本質也是憨的,可他偏偏直覺特別準,有時候隨口一說的猜想竟都能成真,又有一身勇武,幫他們理清了當地不少爛攤子。可平林著實看不出來,雷明這樣的一個人居然也能有“桃花債”?

    要是雷明知道平林心中所想,定然要苦著臉大喊一聲冤枉了!

    記不得裴寶兒這點確實不能怪他,他倒是一直記得那個古靈精怪的小娃兒,可對於匆匆一瞥的孩子他娘實在印象不深,唯一記得的就是她哭得臉都花了,臉上似乎有塊印子,不過姿色似乎不錯。

    而裴寶兒今日出門卻是難得畫了個全妝,隻因前些日子熬得太過,眼眶青黑,臉色蠟黃,嘴唇也蒼白沒有血色,這副樣子素顏出門隻怕要嚇到人,她便抽了點時間上了個底妝,好歹將自己看起來更像一個正常人,而不是白日出行的女鬼。

    “您不記得了嗎?七月裏,您與您家主人路過此地,恰好將我家孩兒從拐子手中搭救出來,您還騎著馬兒送他回了我家……”

    雷明這才反應過來:“哦,對對對!是有這麽回事!”

    裴寶兒想不到還有機會再見到這位壯士,又驚又喜,十分熱情地就要請他到家裏做客。可是話一出口,兩個人的臉色都微微一變。

    雷明撓了撓頭,雖說明早才出發回京城,今天又特地被主子許了假,容他隨意鬆散鬆散,但隨隨便便去一個小娘子家做客,還是有點不好意思的。畢竟,救下那小娃兒的功勞可不是自己的。

    裴寶兒也是說話沒過腦子,說出口才想起來,小硯兒大病初愈,如今還發著低燒,一臉痘痂還沒好呢,得的還是要人命的天花。這種情況下,就是至親都會避著走的,怎麽能邀請別人來家裏做客呢?這也未免太不講究了!

    “啊,對不住,是我冒昧了。忘了您跟友人一道,估計不大方便。”

    雷明就坡下驢,正要說話,隻見平林張口就要說什麽,臉上興致勃勃的模樣看得他寒毛直豎。不知怎的,他總覺得這人嘴裏說不出什麽好話,連忙一把將糖葫蘆塞進平林嘴裏,笑眯眯地跟裴寶兒道別了。

    這兩人舉動似乎有些過度親昵,以至於,裴寶兒走了之後還忍不住偷偷回頭看了幾眼,總覺得自己碰到了回活著的斷袖。

    平林嚼著嘴裏的糖葫蘆,一臉嫌棄道:“這也太甜了,你一個大老爺們,居然喜歡這種小孩子的東西向。”

    雷明一張黑臉似乎泛起了點紅暈,隻是看不清楚,粗聲粗氣道:“那你不還吃得挺香?”

    平林嘖了一聲,“太行山下的災民過冬的糧食也不知夠不夠呢,有糖吃誰還不珍惜。”他繼續慢吞吞地吃著,又一臉興味地提起先前的話頭:“還真看不出來,你家主子那等殺伐果斷的性子,居然還會做這樣的事?”

    聽了這話,雷明就有些不滿。在他心中,主子最好,不接受任何反駁。

    “您這話說的,殺伐果斷怎麽就不能行俠仗義啦?”

    平林笑著解釋:“倒不是這麽說,就是覺得他為人冷了些,很難想象他跟一個小孩子相處……”

    另一道男聲閑閑插入,“我倒不知,平侍郎整日裏跟謝禦史沆瀣一氣,沒事總愛對我吹胡子瞪眼的,私底下竟能聽到這麽……客觀的評價?”

    平林臉部肌肉抽了抽,什麽叫沆瀣一氣哦,不過是先前在少帝生身父母的封號問題上他和大多數朝臣持相同意見、謝禦史乃是當時這位攝政王的反對派中中流砥柱、他又與謝禦史私交尚可罷了。幸好自己方才沒有腦抽說這尊大佛斤斤計較、記仇之類的壞話。

    他轉過身去,仍舊拿著那串糖葫蘆不放,不倫不類地作了個揖,一本正經地見禮:“見過王爺。”

    平林已經想到了說辭,對方卻不繼續追問下去了,反而朝雷明揚了揚下巴,“你隨我來。”然後自顧自走了,連個斜眼都沒給他,大約是他可以滾蛋了的意思。他看著男人緩步在街市中行走的身影,好生沒趣地摸了摸鼻子,心道,這位攝政王還真是個怪人。

    當年先帝北巡身亡,隨行的幾位皇子死的死、傷的傷、甚至還有一個被俘虜了,基本上成年的皇子折了一大半。這位攝政王原是先帝的第三子,因為不擅長先帝最喜愛的文墨,故而不受重視,在北巡時也沒被帶去,被留下來和體弱多病的五皇子一同監國。而後噩耗傳來,先帝生前未有立儲君,又無遺詔,嫡皇子也死光了,皇位就落到了這位和五皇子的頭上。

    當時京城裏消息靈通的都開始下注,押這位三皇子的人更多些,因為,他母子雖向來不得寵,母族也隻是低微小官之家,但這位的妻族選的好啊。一個元配正妃出身清流之家,乃是禮部裴侍郎之女;一個側妃出身勳貴世家,乃是當時的忠武伯、如今的忠武侯之女。有了這一文一武的支持,再加上五皇子生來體弱,北巡之禍殃及北疆十數個州府,那等山河動搖的情況下,隻要是腦子正常的大臣都不會想要一個病秧子皇帝。

    然後,這位板上釘釘要當新君的王爺突然把他侄子,也是先帝元後留下的唯一嫡皇子的嫡長子給扶成了如今的少帝。

    他到底圖什麽呢?

    這個問題,許多大臣都思考了許久,平林這三年來有事沒事也會拿出來想一想,可他直到現在,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此時的裴寶兒也十分納悶,這位“齊禦史”不是說為公事來的嗎?怎麽這幾天有事沒事總能看到他在眼前晃來晃去,這會兒出門逛街買個年貨都能碰上他?

    等等,他旁邊的那個人怎麽會是……

    齊珩並不知先前她先撞見了一回雷明,叫住他也不過是順口而為,南邊的情況該了解的他都清楚了,如今不過是想他做個參謀。比如說,給小孩子買什麽東西會討喜點,吃的還是玩的?男孩兒都喜歡舞刀弄槍,木頭雕刻的刀劍如何?諸如此類……

    他在人群中見到裴寶兒時,發現她也呆呆望著她,眼中似乎蘊含著往日未曾見過的亮光,不禁心中一喜。

    他的步伐加快了些,麵上神情卻不動如斯,走過去後,十分穩重地道了聲“真巧”,然後看她還在發呆,他想了想,從最新收到的情報裏尋了個十分務實的開場白。“聽說,你那鋪子近來有些不順,若是你需要什麽幫忙,大可……”

    “你怎麽知道……啊,不對,你們怎麽會在一起?難道你就是……”裴寶兒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臉憨厚的雷明,震驚得覺得這世界有些魔幻。“我說,你該不會就是那位齊三郎吧?”

    此言一出,雷明登時就要捂臉,不敢去看自家主子極有可能黑化的臉色。

    天啦嚕,真不是他故意起這麽個難聽的名兒的,這不是當時被那幫熱情的百姓逼急了麽,又不能隨便編個張三李四。再者,他私心裏想著,主子身體不好,興許立了個長生牌,那些願力能幫主子好起來呢。

    唔,怎麽還沒有被罵?他好奇地從指縫中看了眼,卻發現,自家主子正一本正經地解釋:“我正好是家中老三,長輩家人都喊我三郎。”令他瞠目結舌的不僅僅是主子對待小娘子竟顯出了難得一見的耐心,臉上表情可以說十分柔和了,這簡直比夏日飛霜還少見!

    這,他該不是在做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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