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優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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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寧殿。
原本莊嚴肅穆的場合,此時卻人人麵麵相覷,心中惴惴不安。
先是偏殿那邊不知誰家女眷驚呼出聲,似乎出了什麽事,而後便是眾人低低的議論、嘀咕聲,再然後,有那一二耳尖的便聽到了一個沉穩的女聲,似乎是在斥責眾女失態,很快,偏殿那邊的動靜便沒了,鴉雀無聲,連門扇開合的吱呀聲都清晰入耳。
本以為隻是誰家女眷身嬌體弱暈了過去,又或者是哪家的年輕女眷沒經驗、在太後與諸王妃麵前失儀,故而惹出這一場小小風波。
沒想到,還不到半柱香的時間,便有個中年給使急匆匆跑過來,額頭上的汗都來不及擦,隻顧著奔去攝政王身邊,極小聲地說了幾句話。
而後,攝政王的臉色就變了。
再然後,負責主持的禮部官員收到新指令,神情有些猶豫,但還是匆匆結束了這場祭儀。
原本,中元祭祀便不如新年大祭繁瑣,此刻也已經接近尾聲。但,皇家禮儀、規製不容有失,即便是個收尾的環節,再不情願,總也得做個樣子。在場的宗室也不是傻的,這種儀式他們一年到頭總也有那麽幾次的經驗,雖不能倒背如流,卻也記得一清二楚。現下這麽的倉促結束,他們哪裏會看不出來呢?
看著齊珩快步離開的背影,底下膽子大些的不免就開始交頭接耳了起來。
甲公一臉不解道:攝政王這是怎麽了?這一臉急色的,莫不是出了什麽大事?
乙侯摸著胡須,很是自得:瞧你個沒眼力見的,也不看看王爺去的是什麽方向,偏殿裏頭都有誰,啊?
丙伯大膽推測:莫非是攝政王妃不好了?聽說,這位向來身子極弱,我家內人上回在王府見著一麵,確實不大好的樣子。
丁公哼了一聲:再如何也不該這般草草了事,這樣置陛下於何地?
眾人被丁這話頭引得,齊齊朝少帝那邊看去,可惜看不到正臉,僅能看到個瘦小的挺拔背影,以及輪廓冷峻的半個側臉,也不知正作何想法。
他們搖了搖頭,準備離去歸家,再和心腹之人好好八卦一下今日之事,沒想到,到了宮門口才發現,自家母親、媳婦、弟妹等人居然都還沒出來。又等了半晌,還是不見人影,這便有些奇怪了。
最奇怪的是,怎麽都打聽不出消息來,還是有個財大氣粗的國公喜歡隨身帶大額銀票的,硬是從個負責送他們的小黃門嘴裏撬出了點有用信息。
“奴奴也不大清楚,隻是方才忙亂中聽師傅提了一嘴,裴王妃不知因何故暈倒。沒多久,偏殿就來了人,將那兒全給圍了起來。”
那國公是個粗人,登時低低罵了聲娘:“這攝政王也太過霸道了,他的王妃本就是個病秧子,出了事,難不成都賴到別人身上?”
一旁某個侯府世子便怯生生插話,“說來,某方才似乎看到好些個人趕往偏殿的方向,瞧著像是太醫院的院使、院判等人……”
眾人心中一凜。
照理來說,若隻是尋常小病小痛,太醫院諸位老大人不可能齊齊出動。看這陣仗,若不是真的不好了,隻怕是另有隱情啊!
仔細推敲之下,還是後者可能性更高。畢竟,若裴王妃身子真的不行了,何苦強撐著來參加這什麽中元祭呢?聽說,這位裴王妃不通人情世故,應酬往來都是能推則推,幾年前,這種大祭小宴的,還經常因病缺席呢。
若是另有隱情,這隱情隻怕關聯不小啊……
眾人這時都不禁思緒翻湧起來,尤其是家中女眷還被扣著的那些,更是擔憂會不會扯到自家頭上來。
齊珩卻顧不得理會旁人的揣測和忌諱什麽的了,此刻,向來運籌帷幄的他腦子裏閃過千萬個念頭,但一條有用的思緒都捕捉不到,隻有那給使傳來的口訊在不斷地回響著,尤其是那刺耳的兩個字。
中毒。
張禦醫說得保守,在康王妃、寧王妃兩人的追問下,隻吐出了“疑似中毒”這麽個論斷。
但,熟悉太醫院的人都知道,這位張禦醫性情內斂,向來有一不說二的,在嚴謹方麵算是深得父親張院使的真傳。張家是醫藥世家,除了看重醫術的精進外,也很是重視培養子弟們的端嚴品性。而且,這位張禦醫和他父親不同的一點是,他很喜歡鑽研些偏門的東西,收集了不少雜七雜八的醫家手記,就連失傳已久的《毒經》殘卷都有。
據傳,但凡經過張禦醫之手的脈案,基本一個誤診的都沒有。近些年來,張家唯一的汙點大約就隻有當年張院使和曲太妃的那段公案了。
即便別人不了解張家,但,張家乃是裴家的正經姻親,名義上齊珩還得叫張院使一聲外祖父的,他怎麽可能不清楚。
這張禦醫不說則已,這麽一句話,基本上就已經是最終論斷了。找院使、院判過來坐鎮,並非是怕擔責任,而是中毒之人身份非比尋常,今日的場合更是特殊,他一個小小八品禦醫實在是沒話語權。
因著主持前麵的大祭,雖則匆匆結束,但還是耽擱了些時間。
因此,齊珩趕到之時,胡子花白的張院使、須發全白的周院判以及另一位麵若關公的邵院判都到了,而且,觀其神色,似乎這幾人在他來之前還爭吵了一番,那周院判原本蠟黃的老臉都快趕上邵院判一樣紅了。
一進屋,齊珩的眼神便落在了軟塌上那緊閉著眼、氣息微弱的裴寶兒身上。
自重遇以來,除了端午生辰宴那次她故意弄巧看戲,他何曾見過她這般虛弱的模樣,奄奄一息,仿佛下一刻便能乘風而去一樣。
他心中愈加煩悶,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免禮後,直截了當地問:“到底怎麽回事?最後商量出個什麽結果?”
眾太醫的眼神不免都落到了張家父子的身上。
他們一個是院使,一個是最先接觸裴王妃的,更是裴王妃的外家人,於情於理,都該由他們下論斷,總不能讓他們幾個來直麵攝政王的怒火吧?
更何況,周院判對張家父子的中毒論有些不以為然,剛剛還為此吵了一架,隻是沒吵贏,就連邵院判都不偏不倚,沒給他幫腔,周院判直接氣呼呼的,打算當背景板不出聲了。
張院使亦不是怕事的,他拱了拱手,很平淡地回稟:“裴王妃脈象細弱,卻又急數不調,止而複作,如雀啄之狀,依醫書中所記載,應是中毒之兆。方才,張禦醫已為王妃紮針,暫時控製住了毒發的速度。”
齊珩瞳孔一縮,冷聲追問:“什麽毒?可有解法?”
張院使瞥了眼張禦醫,後者上前半步回道:“微臣細細詢問過兩位王妃,當時裴王妃暈倒前的些許症狀,在和脈象對照,應是《毒經》中記載的一種失傳毒藥,名為優覃。此毒,”他頓了頓,覷了眼齊珩神色,才又繼續解釋,“毒性較弱,屬於慢性毒藥。若是經年累月地接觸,最後必會經脈受損、五髒衰竭而死,尋常大夫是看不出來的,隻當是患者身體衰弱罷了。”
因為時間倉促,方才張禦醫並沒解釋得這麽詳細,周院判這會兒聽到不免也有些詫異。
他對張禦醫這個不夠尊老重道的後輩向來不喜,忍不住插話挑刺:“張禦醫既然說毒性微弱,需要長年累月才會毒發,怎的裴王妃恰好今日便毒發了呢?那優覃微臣亦在醫書中見過,也知道,這毒起碼也要一年以上才見征兆,真正發病約莫要三年打上了。眾所周知,裴王妃不過歸京數月罷了,若是前幾年中的毒,回了京城也便斷了根了,怎麽還會毒發?張禦醫此話不是自相矛盾嗎?”
張禦醫麵無表情道:“這便是微臣正準備稟報的。這優覃毒發除了方才說的,等毒性累積到一定程度再爆發出來,還有另一種法子,便是毒引。”
所謂藥引,便是用某種藥物來引導其他藥物的藥理到達病灶,起到一個催發、向導的作用。而毒引的意思也差不多,隻是功效是完全相反的。一個治病救人,另一個則是加速毒藥的催發。
“毒引為何物?”
張禦醫緩緩吐出三個字:“木番花。”
見眾人皆一臉茫然,他又解釋了幾句。原來這木番花乃是異域之物,中原人基本都沒有見過,在其本土也是罕見的奇花。也不知那《毒經》的著者是怎麽碰到的這奇花,又發現了其中的妙處。
“近幾年來,海事漸盛,這木番花亦在民間流轉。微臣因緣巧合得了那麽一點,故而略有鑽研。此花香味濃鬱,久久不散,據說,亦有商家用起來製作香包、香薰等物……”
張禦醫話中所指已經非常明顯了。
齊珩聽完,閉了閉眼,很快下了決定。
“查!偏殿中的女眷隨身之物,一個不漏給本王查!”
方才還想要跟張禦醫爭個高下的周院判頓時泄了氣,此刻見張禦醫默默無言,他忍不住又刺了句:“張禦醫言之鑿鑿,不知可有解毒方子啊?如今裴王妃還在危險中哪~”
張禦醫卻道:“啟稟王爺,微臣方才的論斷雖有八九成把握,到底還是要找到那毒引方可確準。解毒方子微臣已斟酌了個,藥材盡是宮中有的,不足為慮。如今最緊要的,還是找到那奇花。”
齊珩恩了一聲,轉頭又向身後一人囑咐了句什麽,後者便退下了,一直沒再出現過。
直到某個淡紫色香包被當場翻出木番花的幹花瓣、張禦醫去抓藥煎藥,再到裴王妃幽幽醒轉,最後將這兩尊大佛送出宮門,諸位太醫踏著夕陽餘暉回太醫院之時,那周院判才猛地記起,那個有一二分麵熟的、匆匆領著攝政王過來的給使到底在哪見過,可不正是在鳳鸞宮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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