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小秋沒有真的一大早就去接宋勝書夫妻。

    吃過早飯，她沒再請假，而是按時去了醫院實習。一天工作結束後，她才和約好的成江會合，開著車子去了小舅舅家，隨車帶過去的是一筐蔬菜。

    八四年冬天，大棚種植技術還未全麵推廣，北方的老百姓過冬吃的還主要是大白菜、蘿卜土豆這些易儲存的東西，新鮮蔬菜在市麵上幾乎不見流通，即便有門路搞到一部分，也少的很，過年能買把韭黃包頓餃子都極難得了。

    劉芳芳本來就不嗜肉，偏愛素淡，又懷了孕，這天天白菜、蘿卜、豆腐的吃，早就吃膩了。吃飯不香，盡管沒有太明顯的孕吐，竟也眼瞅著瘦下來，原本紅潤的臉色也瘦瘦黃黃的，透著一股子可憐勁兒。

    前一天晚上，宋秀程也正是看見妻子這般模樣，心生不忍，將幾句嚴厲的說辭，換成了柔情攻勢。

    今兒一見小秋帶來的蔬菜，劉芳芳高興的眼睛都亮了，幾乎立刻撲過去，從筐裏拽出一根頂花帶刺的黃瓜來，都等不及去洗，掰下一截就往嘴裏塞，一邊哢嚓哢嚓吃著，一邊高興地讚歎：“這黃瓜味兒真足，太好吃了……秋兒真是太好了，舅媽愛死你了。”

    小秋微微挑了挑眉梢，嘻嘻一笑，卻沒多言，隻伸手搬了那筐菜轉身就走。

    “哎呀，秋兒，你把菜搬哪去？”劉芳芳一看差點兒急了眼，要不是顧忌肚子裏的孩子，她可能要衝上去攔著了。

    小秋腳下不停，隻笑道：“我搬進廂房裏去，再加把鎖，把鑰匙給我小舅。”

    “啊，為什麽啊？”劉芳芳這會兒與小秋想比，反而是她更像個孩子。

    “不讓小舅舅看著你，我怕你坐這兒就把這筐菜吃完了……”小秋笑嗬嗬的聲音已經到了門外。

    劉芳芳哭笑不得地將手中一小截黃瓜塞進嘴裏，笑罵道：“說的我……至於嘛！”

    說話功夫，小秋已經放好蔬菜轉了回來，轉著手指上的鑰匙，一邊看著劉芳芳笑嘻嘻道：“把後邊的‘嘛’去掉，不是至於嘛，是至於，很至於！哈哈……”

    一小截黃瓜算是把劉芳芳的饞蟲給勾起來了，嘴巴裏清香的味道令人欲罷不能，隻好腆著臉跟小秋打商量：“你再給我一根黃瓜總可以吧？就一根……”

    小秋實在看不下去了，一翻手，從背後摸出一個綠油油脆嫩嫩的黃瓜來，劉芳芳臉上一喜伸手就要去拿，卻被小秋一晃閃開：“小舅媽，我可給你說好了，這些蔬菜雖然沒用化肥和農藥，但用的是有機肥料，不洗就吃可不行哦！”

    “哦，哦，我知道了，我洗幹淨再吃。”劉芳芳毫不遲疑地打保證，好不容易拿到黃瓜，匆匆去廚房裏去了。

    小秋進門，鍾玉琴就出來了，不過一直沒出聲，就含笑看著兒媳和外孫女逗笑。

    這會兒看著劉芳芳出去了，她才笑著招呼小秋：“大冬天的，這麽稀罕的東西可貴著呢，別光亂花錢。”

    小秋笑嘻嘻靠著姥姥坐了，伸手摟住鍾玉琴的胳膊，把頭枕在姥姥的肩膀上，低聲道：“姥姥，這些菜沒花什麽錢……我跟幾個農學院畢業生合作，弄了個一塊地試驗冬天種菜，今年是第二年，也終於算是成功了，這幾天就能大批采摘了……對了，您和我姥爺想不想去看看？還可以親手摘摘黃瓜、茄子，還有草莓，這幾天也能摘了。”

    鍾玉琴一臉驚訝地看著依偎在自己身側的外孫女，好一會兒才恍似釋然一笑，道：“姥姥的秋兒真厲害呀！”

    種種驚訝、感歎，歸成一句話，驚訝不在，感歎中隻有滿滿的欣慰和驕傲！

    是啊，這麽好的孩子，這麽出色的孩子，是他們的外孫女呐！

    微眯著眼睛，滿臉慈祥，笑意融融的鍾玉琴心中，一刹那翻滾過去無數思緒、回憶，有曾經濃濃的屈辱、不甘，有對大女兒的惋惜、愧疚，更有大女兒受婆家欺負的心疼、憤懣……在這一刻，之上種種似乎都不重要了，能有如此出色，如此出類拔萃的孫輩，他們老的經受的種種，還有女兒前些年受的委屈，都不值一提了，都有了最好的補償！

    等宋秀程回來，小秋已經幫著鍾玉琴做好了晚飯，等一家人坐上桌，劉芳芳看著自己麵前的一個清炒油菜、兩截黃瓜，再看兩位老人麵前擺的炒白菜和肉末豆腐，一霎時竟紅了眼。

    她想起丈夫撫著她的頭發柔聲和她說起宋家曾經經曆的種種，雖然聲音平靜、語氣和緩，當年二老默默做了許多事，出錢出力救人，並不比她早年參加隊伍的父親貢獻少，卻從未求過什麽回報……那樣大義、豁達、無私！

    宋家遭難，哪怕最困難的時候，宋勝書和鍾玉琴都沒有怨天尤人、無謂抱怨，並一直教導宋家三姐弟，困難隻是一時，烏雲終究遮不住藍天……那樣堅定、睿智、從容！

    劉芳芳並不傻，聽丈夫緩緩講述著父母的過往種種，一字一句間，並沒有多少驚濤駭浪，也並沒有華麗辭藻的讚美，卻透露出濃厚的濡幕之情。

    她的丈夫用這樣細聲慢語的講述，讓她更多地了解公公婆婆的大義，更希望她能感受到公婆的敦厚、善良、慈愛。

    自從懷了孕，劉芳芳就特別嗜睡，但這一夜，她失眠了，因為她捫心自省，驀然發現，自己心底竟然一直對公婆、對大姐大姐夫、乃至小秋，都存著一抹輕視，那是‘城裏人’對‘農村泥腿子’的普遍優越感，習慣了高高在上，俯視‘見識淺薄’、‘言語粗陋’、‘沒文化沒水平’的農村人。

    想著想著，她禁不住一身冷汗——若不是她懷了身孕，就她了解的宋秀程，果斷幹脆的做事習慣，還會這麽苦口婆心地給她說這些嗎？！

    她不敢想，卻把這個悚然的認知刻在心上，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再不能錯下去了，否則，她的未來如何，真的不敢想。

    劉芳芳紅著眼，臉上卻是一片笑，她沒有多說什麽，隻端起那盤油菜，先給宋勝書和鍾玉琴各夾了一筷子，又給宋秀程、成江和小秋都分了一些，然後才將剩下第一小半放回自己麵前，笑嘻嘻道：“小秋好不容易弄來的青菜，大家都嚐嚐啊，要不然，這丫頭該以為不受歡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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