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天黑了,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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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察抓捕孫勝的時候以為並不是什麽大人物,孫勝的身份說白了就是上家和下家之間的中介,幫忙給挑貨,按道理來說這樣的人遠不至於判無期且不得減刑不得假釋,可他卻在法庭上主動交代了殺人罪行,帶著警察找到了多年前的埋屍現場,承認自己的頭目身份。

    李楚淮就這樣隔著一層玻璃看著這個旁人眼裏幡然悔悟的孫勝,隻有她明白,他根本就不是什麽幡然悔悟,警察了解到的消息一點都沒有錯,他隻是個小中介而已,他想隱瞞一些事情,或者說想保護一個人。

    就這樣不言不語的對視了好幾分鍾,李楚淮終於開了口,“那時候每天想著跑沒顧上,現在仔細看看,確實是一副不錯的皮相啊,孫勝,怨不得她看上你。”

    孫勝仍舊一言不發,他見過眼前這個女人三次,第一次是把她引給張姥姥,第二次是她要為他辯護,第三次便是今天了,他知道,李楚淮這種人言語裏的陷阱無處不在,多說多錯,最好的做法就是什麽都不說。

    “聽說我是第一個來看你的人,你這麽維護她,她沒來嗎?”李楚淮有些玩味地看著孫勝,“當年怎麽看不出來,你和她都是這麽有情有義的人,一個為對方賠了一輩子,一個重出江湖,故事倒是淒美。”

    說到這裏孫勝的表情終於有所鬆動。

    “這才像話嘛,也不枉我專門坐飛機來看你一趟。”

    孫勝在G市被抓住的,離李楚淮所在的z市有些遠了,這也是當初李楚淮沒有第一時間關注到孫勝案子的原因之一,再則,李楚淮小時候並不知道眼前這個人叫孫勝,她對林渚說的話不假,當年大病一場之後有些事她當年很多記憶確實變得模模糊糊,但當她在電視上看見孫勝手腕上的傷疤時,記憶才一瞬間便被喚醒了。

    錯不了,那個位置,那兩處牙印是來自她和另一個女孩的,當初她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背上被打的火辣辣地疼也不願鬆口,瘋魔了一般。

    今天再看見這個傷疤時,李楚淮已經像是看別人的往事了,“既然她主動來找我敘舊,那我自然是要把她帶到你這來的,主角不到齊,這舊,敘的該多乏味。”

    兩個人又陷入沉默,彼此各懷心事。

    “時間到了。”獄警過來準備帶走孫勝,看著孫勝被架走,李楚淮也不起身。

    就在孫勝即將走出接會麵室口的時候背對著李楚淮開了口,“我夢見過你們。”說完就一拐彎,消失在李楚淮的視線裏。

    李楚淮輕蔑地笑了,自言自語道,“那還真是勞您掛心了。”

    離開監獄之後,李楚淮去挑了一束花,老蕭幫她找c市的警察那打聽到了那個所謂死在孫勝手下的小姑娘的墓地,當初警察將她挖出來的時候,隻剩下了森森白骨,淒涼可怖。

    墓碑上並沒有名字,女孩的身份不得而知,據孫勝說,他已經忘了,賣過的人太多,他不可能個個都記得住,況且這個小姑娘是個一等品,對於一等品而言,她們隻有編號,沒有名字,他們需要這些孩子忘記自己的名字、身份,她們有的被賣到邊境的黑幫,有的被賣到賭場,買家會給她們一個新名字,從那一刻起,於那些姑娘而言,過去的她們便真的死了,張姥姥他們最殘忍的地方莫過於此。

    李楚淮把花放在墓前,沉默著,她大腦從來沒有這麽空白過,沒什麽好說的,沒什麽好想的,也不知道說些什麽、想些什麽,她眼裏沒有哀傷,沒有憤怒,仿若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她一身黑色西裝,失了神定在那裏,肅穆非常,遠遠地看過去,像是另一座無名石碑,不知道那裏葬著誰的軀殼。

    風裏帶著些許常青樹的清香,李楚淮一直以來都不理解為什麽墓邊總有人喜歡種常青樹。

    斯人已逝談何常青。

    隻有還懷揣希望的人才會聲嘶力竭的嘶吼,真正的絕望一定是麻木的,毫無期盼的,這類人依舊會平靜的生活每一天,他們甚至會對人微笑,不拒絕一切美好,卻也對這一切滿不在乎。

    如果不是丁凜的電話,她還不知道要在那裏立多久。

    電話接通以後丁凜喂了一聲,李楚淮卻並不說話,也不知道是沒回過神還是不想說話,她站著不動,靜靜地等丁凜下一句,這樣的沉默讓丁凜突然不知道要怎麽開口,他們之間一向是她說他聽,交流的時候也隻是她問他答。

    其實他隻是看李楚淮前一天下午出門到現在還沒回來也沒消息有些擔心,這樣尷尬的氣氛他倒是不知道要怎麽問出口。

    “你在聽嗎?”電話另一頭太安靜了,他甚至懷疑李楚淮不在電話旁邊。

    “在聽。”李楚淮終於回了神一般,“怎麽了?”

    擔心你?你在哪?你在幹嘛?

    這些好像都不合適,他們的關係還沒到這個地步,也不知道腦子哪裏抽了,丁凜沒頭沒腦的說了句:天黑了,回家吧。

    回家。

    被囚禁的那段日子,她日日夜夜想的就是回家,付出了巨大代價逃出來以後她卻發現她再也回不了家了,齊叔和齊家兩兄弟待她那麽好,她卻沒法融入家庭,家裏的四個人彼此之間都很熟絡,彼此打趣,似乎隻有她一個生人,她不知道怎麽迎合他們對待客人般的熱情。

    她逃回家去,又從家裏逃出來一個人生活。

    現在卻再一次有人叫她回家,是啊,天黑了,回家吧。

    掛了丁凜的電話李楚淮馬上買了機票,幾乎是連夜趕回了z市,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是為什麽,她現在隻想躺在自己床上聞著熟悉的香氛好好睡上一覺。

    等她到家的時候客廳的燈依舊開著,房間裏傳來熟悉的鍵盤聲,已經是深夜三點半了,丁凜的作息總是這樣晝夜顛倒。

    去G市到現在李楚淮一口飯都沒吃過也不覺得餓,此刻到了家這胃跟醒了一般,李楚淮準備煮點宵夜,她望了望丁凜的房間,決定去問問他要不要一起吃,這些天她忙案子,已經很久沒有在家裏做飯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嗑上全麥麵包了。

    李楚淮輕輕敲了門,“我準備煮點宵夜你吃嗎?”

    鍵盤聲停了下來,房間傳來腳步聲,丁凜開了門,剛才太投入,他並沒聽見李楚淮已經回來了,“剛回來?”

    “嗯,一兩天沒吃飯餓死我了,我煮宵夜你要嗎?”

    “要……”丁凜這幾天吃全麥麵包隻覺味如嚼蠟。

    李楚淮睡眠質量非常差,每次熬夜都會覺得很累,雖然胃叫囂著要吃好的,可她也沒心思去做了,簡單的煮了鍋雞蛋麵,和丁凜一人一碗吃起來,李楚淮顯得非常疲憊,她已經小半個月沒有這樣好好坐下來吃點什麽了。

    然而生活就是這樣,沒有最心累隻有更心累,李楚淮的麵還沒吃到一半家裏突然停了電。

    李楚淮小時候其實是非常怕黑的一個人,她至今都記得被張姥姥關起來的那間屋子有多黑,她也記得那段時間黑暗對她來說曾經有多麽令她崩潰。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再恐懼的事物習慣之後也能變得稀疏平常,現在的她已經無所謂了,除開睡覺必須開燈的毛病,黑暗對她來說已經沒什麽影響了。

    黑暗中丁凜聽見了李楚淮重重的一聲歎息,仿佛累極。

    李楚淮也沒什麽心情繼續吃了,她站起身,一路摸索著走到沙發上橫躺著,月光透過陽台打進來,客廳的夜光比李楚淮房間要好,家裏也不是沒有手電,她實在懶得動了。

    丁凜覺得今天的李楚淮不大對,他也吃不下了,默默走到李楚淮身邊,坐在地上,背靠著沙發,輕聲開了口,“怎麽了?”

    丁凜的聲音低沉溫暖,在這樣的夜裏顯得尤為珍貴,李楚淮覺得這樣的感覺大概是因為夜裏人太容易感傷懷秋,她並不是很喜歡這樣的自己,“沒什麽。”

    丁凜也不好接話,就這樣和李楚淮靜默著,他們之間仿佛一直有這種默契,不逾矩,也不過多的過問彼此。

    本就是拖著滿身的疲累回來的,此時熬了夜,眼睛也酸得很,但不知道為什麽,卻怎麽也睡不著,李楚淮不耐的翻了個身。

    “睡不著嗎?”丁凜注意到了沙發上的動靜。

    李楚淮也不知道丁凜為什麽坐這不走,她放了放深沉的心思,開始跟丁凜打趣,“是啊,你這半天不回房間睡覺是準備給我講入睡童話故事嗎?”

    童話故事丁凜是聽過的,小時候福利院裏有小孩子睡不著阿姨就會在房間裏講故事,但是他從沒仔細聽過,這麽多年過去了,記的也不真切。

    “有一個男孩,他在花園裏歎氣,他想要找一朵紅玫瑰去邀請他心愛的女孩和他一起在晚宴上跳一支舞……”

    丁凜就這樣毫無預兆的開始講故事,這年頭真是連木頭都會講故事了!李楚淮已經許多年都沒有這麽震驚過了,她沒有打斷他,這個故事她是聽過的,王爾德的夜鶯與玫瑰,相比安徒生和格林童話裏虛偽的善良,她更喜歡王爾德故事裏的赤裸裸和現實。

    “夜鶯為了任憑尖刺插進身體,點點鮮血染紅了白玫瑰,悠揚的歌聲更加響亮,深入骨髓的疼痛傳遍全身,玫瑰花刺終於刺入它的心房,它的歌聲漸漸模糊……”丁凜依著記憶繼續講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不大熟悉故事,他的聲音輕而緩。

    “……男孩看著在亂草叢中死去的夜鶯,他沒有去舞會找那個姑娘,他將玫瑰放在夜鶯身邊,日日為它歌唱。”

    丁凜的故事講的並不好,沒什麽起伏波動,也沒什麽情感,卻能在這樣的夜裏安撫李楚淮的疲累。

    “你喜歡這個故事嗎?”李楚淮知道,故事的結局被改過了。

    “不喜歡。”不喜歡,可我隻會講這個故事。

    “哪裏不喜歡?”李楚淮第一次試圖去了解丁凜這個人在想什麽。

    “夜鶯成全了他,他應該去找那個女孩。”丁凜就像在講什麽道理一樣,就像數學課堂上老師講著因為所以,客觀而冷靜。

    “結局不是這樣的。”李楚淮殘酷地撕開被篡改後的美好,“男孩確實去找了女孩,後來女孩將玫瑰扔在地上,任由車輪碾過,男孩感慨愛情的虛妄無用,然後一頭紮進他的哲學書裏埋頭細讀。”

    真實的版本裏,男孩更為淺薄,夜鶯的死也更淒涼,不過李楚淮還是很喜歡這個故事,“不過夜鶯死的時候應該是幸福的,它為男孩的愛情動容,它的歌唱和死亡都是為了愛情本身,在它眼裏,愛比翡翠還珍重,比瑪瑙更寶貴。”

    丁凜能從李楚淮的話語裏感受到,她並不為夜鶯的死感到傷懷。

    “它將愛情看作信仰,為信仰而死,它大概是幸福的。”

    “那你呢?”丁凜想起當時李楚淮滿是鮮血的手和這些天一身的疲態,“你也是為了信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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