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

    “我有話想和你說，能找個地方談談麽？”

    顧成沂站在刺骨的晚風裏，路燈照在他高挺飽滿的額頭上，深邃的眉眼陷進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沈梔被他從愉悅的十六歲幻境裏拉進現實，迅速分崩離析剝離出另一個自己。不想他不見他的時候，她向往晴朗的藍天、向往紛揚的大雪、向往學習向往考試向往舞蹈、向往所有曾經在這個美好年紀裏被她錯過的細微的美好。可是他一出現，她心底深處就會冒出一個始終藏匿在黑暗裏不見天日也不肯離去的她。

    明明現在汪也還在等她，她應該越過他上樓去放下東西買好晚飯去找汪也。可是另一個她占據上風主導著她心底的惡念，提醒她忘不掉也不能忘了顧成沂對她做過的一切，要她帶著他一步一步走進她設置好的圈套裏，他即便不來，她也要想辦法去牽著他釣著他，何況他來了，她要把握來之不易送上門的機會，她不能走。

    沈梔看著他，眼神複雜而幽深，就在顧成沂以為她會拒絕的時候。沈梔開口，說：“去哪？”

    兩人來到南門後街角的一家小咖啡店裏。

    沈梔拒絕顧成沂遞來的飲品單，隻要了一杯溫水，說：“你要跟我談什麽，快一點，我等下還有事，沒多少時間。”

    她說話時語氣和神情同樣冷淡，顧成沂從她身上找不出一絲一毫對他尚存的好感心意，他僅存的一丁點僥幸被澆滅，他忽然明白過來，沈梔心平氣和地答應和他談一談，不是因為對他還有丁點殘存的喜歡，她是攤牌的意思，談一次把話說清楚，從此以後各不相幹，她打的是這個主意。

    顧成沂控製不住地覺得生氣，可是情緒和理智碰撞在一起，終歸是理智殘忍又無情地讓他意識到，他沒資格生氣，如果他露出半點不滿的意思，沈梔會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而他不想讓她走，這個念頭讓他覺得自己真是賤。

    “我想和你說對不起。”

    又是這個開場白。

    沈梔平靜道：“對不起什麽？”

    “對不起以前那樣對你。”顧成沂這次沒有猶豫，他這兩天一直在想，沈梔究竟想要什麽樣的答案，思來想去，其實不外乎一句誠懇的對不起，他每次把傅菁菁惹得不開心了，他隻要道歉哄一哄，再送點小女生都喜歡的東西，她總會原諒他。

    沈梔也不會例外，顧成沂從口袋裏拿出一隻精致的小盒子，從桌麵上推到沈梔麵前，“這個送給你，之前是我的錯，是我過分了，我”

    他突然說不下去了。

    顧成沂不知道要怎麽形容沈梔的表情，她好像要笑，但眼神卻是冷的，不冷淡的那種冷，是冷漠的冷，她就那麽要笑不笑地看看他的禮物，又看看在“道歉”的他，讓他打好腹稿的一通說辭隻起了個頭就斷了。

    “你把我當成誰了？傅菁菁？還是別的誰？”沈梔把桌上的小盒子拿過來打開，裏麵是隻心形的粉色水晶吊墜，在柔和溫馨的燈光下光芒四溢。

    沈梔上輩子在傅菁菁那裏見過一模一樣的同款不同色，她那時候知道是顧成沂送的，滿心羨慕，想著如果也願意送給她就好了，無關乎價值，也不介意他送過別人，隻要他也肯送她就好。

    現在這東西就擺在她眼前，沈梔看著它笑起來，“這東西你送過傅菁菁對吧，在你眼裏，我跟她是一樣的是麽？不高興了，說句對不起，送個價值不菲的禮物，事情就擺平了過去了，就可以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是麽？”

    顧成沂的確是這麽想的，他清楚自己從前對沈梔有多過分，否則那一天他不會在意識到後悔之後脫口而出和沈梔說對不起。可潛意識裏，他在不停弱化逃避這個事實，他這幾天一直洗腦般地告訴自己隻要他道歉送禮物態度軟一點，沈梔會原諒他，一定會原諒他。

    但現實沒隨他心意，他逃避不了了，沈梔和傅菁菁不一樣，徹頭徹尾的不一樣，他對傅菁菁總歸還不錯，會給她買奶茶逗她開心陪她逛街送她想要的東西，但是沈梔在這之前，他從沒把她當回事過。

    “也對，在你眼裏我就是見異思遷騎驢找馬，拿你練過熟悉好就去別人那裏好浪起來得心應手。”沈梔想擴大笑容，嘴唇卻一直抖個不停，她咬住下唇，鼻翼急促舒張，“我這樣，能讓你請過來坐下說聲對不起送個傅菁菁同樣待遇的禮物，早應該歡歡喜喜感恩戴德了，對吧？”

    “不是的，我沒有，你聽我說”顧成沂想開脫解釋，但越想解釋腦袋裏越亂，說什麽？拿怎麽解釋？像哄傅菁菁一樣說些甜言蜜語來逗她高興？不，沈梔和傅菁菁完全不一樣，她不吃這些，他現在這麽說隻會讓他像個傻逼。那說什麽？說從前沒在意過你但以後不會了？對！

    顧成沂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張開眼去看沈梔，她眼眶已經紅了，眼神溫柔又傷心。她太久沒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顧成沂猛然覺得，這是沈梔對他徹底失望前的回光返照。

    他要說的話再一次被她的眼神堵在嗓子裏，一種前所未有窒息感從胸口向外蔓延，顧成沂眼睜睜看著沈梔眼裏的情緒慢慢地、一點點再次歸於平靜，張了張嘴，喉嚨一陣發幹，什麽都說不出來，什麽都晚了。

    “算了。”沈梔輕籲一口氣，拿起桌上的水一飲而盡，呼吸漸穩，神情一如來時冷淡，卻又多了種再無所謂的釋然，“如果你今天想找我談的就是這些的話，那你的道歉我接受。”

    “如果這個禮物是你表達歉意的方式，我也收下。”沈梔把那隻小盒子握在手裏，看向顧成沂，“你覺得之前那樣對我過分了，這東西的價錢也足夠彌補我了，我是虛情假意也好真情實意也罷，現在我和你兩清了，誰也不欠誰了，就當做沒認識過吧。”

    沈梔拉開書包拉鏈，隨手將那隻小盒子扔進去，剛要合上書包想走，顧成沂一把將她的包搶過去，把盒子翻出來，“不行！你不能收！”

    她就這麽接受他道歉了？從此以後就沒關係了？顧成沂腦海裏一幕又一幕閃過她從前常常跟在他身後眉目低垂給他送飯送水時的樣子，她那時偶然會流露出的期盼又熾熱的眼神，他到現在才知道自己竟然能記得那麽清楚，那眼神就像一簇火，燒得他心髒生疼。

    再想到從今以後擦肩而過她連冷淡的眼神都不會再給他一個，隻會對著別人笑對別人好，顧成沂猝不及防地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灌滿了五髒六腑，他覺得難過，很難過。

    沈梔冷靜地坐在那裏，冷眼看著顧成沂被她帶進她刻意營造的氛圍裏神情一時一變沉浸其中獨自煽情，隻覺得厭煩。她不想留在這陪著他演戲了，這個時間，汪也已經等了她好久了，他應該餓了，她想去找他了，想帶好吃的晚飯去給他，他這兩天不停地給家長打電話為元旦匯演拉讚助，昨天聊天的時候她聽出來他嗓子已經啞了，她等下要再帶一盒喉片過去。

    想到這裏，沈梔看了眼咖啡廳牆上的掛鍾，她一分鍾也不想再等，拿回顧成沂搶走的書包拉好，站起來轉身就要往出口走。她站又急又快，端著托盤經過的服務生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條件反射躲開，手上兩杯飲料隨著躲避的步伐向前傾灑，盡數潑在了沈梔身後的雙人卡座旁。

    服務生責怪地看了她一眼，趕忙向卡座內的客人道歉幫忙擦拭，沈梔走過去，正想說句抱歉，一轉頭就看見張熟悉的臉。

    陸璟之坐在和她剛才位置背靠背的座位裏，對麵是個容貌姣好的年輕女人，而他，正沿著她看來的方向回望她。

    咖啡廳裏燈光幽黃，沈梔來時並沒特意看過這裏有沒有人，她不知道陸璟之什麽時候來的，但從陸璟之看向她的微妙神情裏，她知道他聽到了。

    顧成沂終於反應過來從座位裏起身上前拉她，“沈梔，我——”

    沈梔沒給他說完話的機會，手臂一晃，碰也沒讓他碰到，匆匆向卡座裏說聲抱歉，飛快地抱著書包跑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她不想和顧成沂再多糾纏，至少不能在陸璟之麵前。

    顧成沂到底沒追上來。

    沈梔小跑回學校，路過藥店的時候還記得買了盒喉片，和從食堂打來的鹵肉飯一起帶去給汪也。

    她跑的氣喘籲籲，但到樓上的時候距離和汪也約定好的時間也已經過去四十多分鍾。

    沈梔在門口蹲下休息一會平複好呼吸，拿著晚飯進去時，才發現據點裏今天不止汪也一個人，本來就已經滿滿當當的房間僅剩的幾個空處也被或站或坐的男生女生占滿了，打電話的、整理組裝道具的、熨燙演出服的，整個房間亂糟糟，什麽聲音都有。

    汪也剛好掛掉一個電話，抬頭見她站在門口看著亂得無從下腳的屋子像是不知道要怎麽進來，他邁過滿地零碎，走到她麵前，領著她往裏走，“來，走這邊。”

    沈梔小心繞過地上的東西跟在他身後進去，路過那幾個在裝道具的男生跟前時，他們衝汪也眨眨眼，露出你知我知的揶揄笑容，汪也一眼瞍回去，笑著說：“嫌活少？”

    男生趕緊低頭擰螺絲敲釘子，“不少不少。”

    沈梔跟著他來到他先前所在的角落裏，汪也聽她呼吸微喘，又看看她緋紅的兩頰，從暖氣上拿下瓶溫熱的礦泉水擰開遞她，“我又不急，天這麽冷下次慢點走，別跑了。”

    沈梔接過水拿在手裏沒喝，看著他認真道：“對不起，我來晚了。”

    她語氣嚴肅又正式，汪也聽得一愣，看看她紅撲撲的臉和濕潤盈盈的眼睛，笑起來背過身擋住身後若有若無的視線悄悄摸了摸她的小卷毛，並不問她去了哪為什麽晚來，隻低聲說：“沒關係沈同學，來了就好，晚點也沒關係。”

    沈梔沉默點頭，把飯拿給他，在汪也吃飯的過程裏，她就抱著膝蓋坐在邊上看著他線條清雋幹淨的側臉，安靜出神。

    她還沒從顧成沂那裏把角色轉換回來，帶著滿腔的惡意和算計看著汪也，她依然覺得他是美好的，就像在她暗無天日心底裏的照進了一道光。但她覺得自己惡心，剛給顧成沂下了套轉頭就來找汪也，他一無所知，她失約晚到他也不怪她，還擔心她叫她不要跑。

    他那麽好，好得讓她自慚形穢，覺得自己根本不配。既然不配，那她就連來都不該來，今天不該，從今以後更不該。

    但她舍不得。

    沈梔始終一言不發，汪也終於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正想開口問她怎麽了，門口這時又有人進來，繆茜兩隻手提著幾大袋的外賣，笑容滿麵地對屋子裏的人道：“親愛的們餓了沒來吃飯啦！”

    屋子裏的人都放下手上的事，迎上去怨聲載道地分外賣。

    “小仙女你可終於回來了！”

    “餓死了要！”

    “還是你好妙妙，老汪就知道使喚我們幹活，自己有吃有喝就把我們當廉價勞動力使，飯都不帶給！”

    還有女生意有所指地往角落這邊瞄了一眼，半開玩笑說：“你就知道傻高興，再晚點回來你家青梅竹馬的阿也哥哥都要讓別的小姐姐鑽空子搶走咯。”

    繆茜眼珠一轉看向角落這頭，好像從進門到現在，直到這會兒才注意到沈梔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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