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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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梔拎著湯站在陸璟之房間門外的時候,心裏有點忐忑。
她昨天晚上煲湯煲到了夜裏兩點多,把寫在便簽條上的幾種都做了遍還都自己嚐了,現在打嗝兒嗓子眼裏還全是魚湯味,可也不知道是喝太飽撐著了還是別的什麽原因,當時那麽晚了,她躺下了也睡不著。
夜深人靜時最容易讓人胡思亂想,四周都靜下來了,她也從煨在蒸籠裏汗流浹背的感動中清醒出來了,白天時熱得頭腦發懵,還說想不清楚的就不想,但等到涼快了,人也消停下來時,耳朵裏隻有空調往外吐送涼氣的呼呼風聲,她閉上眼,腦子裏就開始亂套了。
白天時來不及捋順的東西,到了夜裏一下子自己排排站好,都不用她去費勁想,就自動往她腦袋裏鑽。
比如說,她白天沒想到的,陸璟之那番話,拋開他的塑料演技和浮誇不談,他究竟是出於什麽心情說出來的?沈梔忽然一下聯想到她和他說清楚的那天下午,他坐在醫院病房的窗邊,外麵是萬裏無雲的大晴天,他在晴天的陽光下和她說——你知道我喜歡你。
沈梔又把被子兜過了頭。
從火鍋店那晚開始,後麵的事情就一件都沒在她預料的範圍內,也不知道怎麽就發展成了現在這樣,她覺得再這麽發展下去可能要更不對,心裏有掙紮,但掙紮完了又不由自主地分析:見麵在所難免,陸璟之為她傷成一個自理能力暫時喪失的病號,她不能放著他不管,何況他還強,有話不說,有需要不提,都等著她去發現,於情於理,她都該照顧他到痊愈,反正最多不過一個半月,現在都已經過去一個星期了。
她就隻是感覺不對勁了一小下,就自動分析出了這麽一大堆。
潛意識已經做了決定,掙紮就像片從水麵上飄過去的葉子,打個旋露個臉,證明來過了,叫她有個“身不由己”的理由安慰下自己,然後就讓陣風輕飄飄的刮走了。
沈梔忘了自己究竟幾點睡著的,睡著之後,她還做了個夢,夢裏她在照鏡子,鏡子外她素麵朝天,鏡子裏濃妝豔抹,兩個都是她自己,裏麵那個熊貓眼煙熏妝嘴上還叼著根煙,眼神不屑地罵外麵的她:“虛偽!”
沈梔想了好幾分鍾,還是先把右手的瓜在門口牆根放下了。
虛偽就虛偽吧,送湯是醫生囑咐的,名正言順,她又多帶了個瓜來算怎麽說的?買時沒想那麽多,路上經過菜市場口看見拉著皮卡賣瓜的,瓤紅皮翠,看著就味甜水汽大,就想買給他嚐嚐,到這了才想,這麽多天沒帶過水果來,突然一下除了湯還多了個瓜,要是讓他以為成她剛拒絕完他,現在扭過臉來又上趕著他了怎麽辦怪丟人的,而且再說,他萬一不想吃呢?她還是一會再帶回去。
沈梔內心戲終於唱完了,她摁響了門鈴。
陸璟之今天應得也有些慢。
她等了兩分來鍾,正以為他是不是又自己做什麽不方便時,門打開了。
他站在門內,神情慵懶,發型跟平常比起來相當不羈,前額的頭發全部向上掀起來,腦後的也炸著幾撮,乍一看,像是剛睡醒,細一看,淩亂裏透著有型。
陸璟之昨天半夜沒睡好,白天讓簡彤安慰住了,到了晚上回想起來,又覺得不對,他做什麽都很少後悔,不說後悔,做過的事情連二次倒回去想都很少,但顧成沂那通電話,他想了五遍不止。
他想也不是覺得後悔,是這件事發生的意外,處理的反常,結果走向也未可知,全超出他的掌握範疇,沈梔會有什麽反應,他想象不到。但照她的脾氣,麵對不了時就躲,實在躲不了了就攤牌,他覺得今天她應該不會來了,說不準功虧一簣,讓他嚇跑了,以後都不會來了。
可三點半一過,他還是開始時不時看一眼表,看著看著有點犯困,就直接趴在沙發上睡著了。
門鈴響起時他的確才醒,隻不過來開門前,先去衛生間裏抓了兩分鍾的頭發。
兩個人一內一外,麵對著麵,都在盡力若無其事的外表之下仔細藏著點不為人知的局促,你藏你的我藏我的,誰先看出來誰的算誰輸了。
往常開門就進,今天倆人站在門口,還你來我往地寒暄了兩句。
沈梔:“午睡剛醒麽?”
陸璟之:“嗯。”
沈梔:“睡得好麽?”
陸璟之:“還可以。”
四目相對,兩兩無言。
房間內充足的冷氣和走廊內稍高的溫度在門線間衝突碰撞。
兩個人誰也不肯先把眼神從對方眼睛上挪開。
較真這種事不用321說開始,那點局促其實全藏在眼睛裏了,對上時就是心照不宣的無聲開始,誰先繃不住誰先躲。
陸璟之頭發全撩起來了,沒劉海擋住額頭,眉目愈發漆黑清晰,沈梔盯住他不放,從眉毛看到眼皮,從眼皮看到眼角,從眼角看到眼尾,再順著他眼睛的輪廓畫一圈,最後落到他眼睫毛上。
他眼睫毛很長,她記得那天晚上在市總醫走廊裏,他趴在病床上,她看見他睡著時,身上疼得睫毛跟著眼皮都在無意識地顫。她那時就發現了,他睫毛長,但不是那種卷翹女氣的長,介於稀疏和濃密之間,閉著眼時剛剛好,會垂下來遮住下眼瞼,睜開時
睜開眼時應該顧不上去看睫毛了。
光看眼睛就夠了,尤其是他忽然笑了起來,眼角的鋒利都化開,連眉梢也跟著一起彎下來。
這屬於犯規了吧
沈梔默默地想,想著想著就繃不住了,先挪開了眼,眼皮一垂,她一下愣了。
剛叫她藏在牆邊的西瓜不知道什麽時候滾過來了,就滾在他們兩個人之間,裝瓜的塑料袋還空蕩蕩地躺在一邊隨著走廊裏中央空調吹出的風悠悠地蕩。
陸璟之不是在衝著她笑,是在衝著瓜笑。
其實叫她這麽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他也有點繃不住,心裏罕見地覺得沒底,怕她看著看著就冷不丁笑出聲,再以牙還牙地蹦出來個“蠢”,以評價他昨天的自我感覺獨特良好、無腦熱血、突然謎一樣的充滿責任和使命感地,替她接的那通電話。
但還好他臉上沒表情沒慣了,心裏風起雲湧,臉上波瀾不驚,再者說這也不是什麽大事,說崩立刻就崩,還不至於。
正膠著時,餘光不經意瞥見什麽東西朝這頭滾了過來。
垂眼一看,是隻滾圓的西瓜。
從牆那頭軲轆著滾過來了,滾到他門口腳邊,自己停下了。
他略微想了下,心裏突然就有底了。
沈梔欲哭無淚,想抱著瓜轉身回家。
察覺過來陸璟之在笑什麽,她就想把腦袋掖進脖領裏掉頭走人,真是越怕越來,早知道這瓜它會自己滾,她就應該給它砸個裂嘬地上!
倘若是今天之前,她帶個瓜來也沒關係,在醫院時她還給他削過蘋果塊了,拿個整瓜算什麽,但今時不同往日,上次削蘋果塊可以說是為了攤牌做鋪墊,打棍子之前怎麽不得給個甜棗,沒甜棗就給甜蘋果。
可現在這時候這麽敏感,一個眼神都能看出耐人尋味來何況實打實,尤其她還給藏起來的一個瓜!
沈梔手忙腳亂地放下保溫桶,蹲下就要去抱瓜,嘴上還此地無銀地呐呐解釋,“我嫌沉,就先撂下給放在一邊了”
“嗯,是沉。”陸璟之聲音裏帶著笑,跟著蹲下從她手裏單手接過那個排球大小的瓜,沒等她再說什麽,站起來轉身往屋裏走,“所以我拿吧。”
他說後半句時語氣裏已經沒有笑意了,還特別體貼地給她留了點麵子沒看她,可沈梔站在他背後,看著他腦後正中支棱著的一小撮頭發,都仿佛支棱出了八個字來:誌得意滿、意氣風發。
陸璟之這次見好就收,把瓜拿進廚房裏去放下,再回來,不止說話不帶笑,連臉上的神情都恢複正常。
沈梔能來就不易,還比平常給他多捎了個瓜,他不見好就收,她沒準就真走了再也不來了。
他在茶幾前坐下,沈梔不聲不響地把保溫桶推給他,也不說話,在他側麵單人沙發上悶不溜秋地落座。兩人默契地都不提剛才那茬了,陸璟之得了便宜也不賣乖了,隻在打開保溫桶時愣了下。
還是魚湯。
他抬頭看了沈梔一眼。
沈梔這湯才第二次做,昨天晚上她嚐過了感覺過得去,但畢竟之前沒做過,今天手還是有點生,見陸璟之擰了蓋就看過來,她問:“怎麽了?是有腥氣麽?”
陸璟之隻是有點詫異連著三天都是魚湯而已,看她一臉認真不確定地問,忽悠有個猜測,他想了想,模棱兩可地道:“也不是,就是好像和前兩天的不一樣。”
沈梔哦了聲,剛從瓜坑裏出來又掉進魚坑,完全沒意識到他在套她,他一本正經地問,她就一本正經地答,直接道:“今天是鱸魚,我以前沒做過鱸魚湯,你嚐嚐,覺得味道不好就不喝了,我明天再試試換別的魚做。”
所以還真是為了他現學現做的。
陸璟之低頭把臉埋進了湯罐裏,不鏽鋼壁映出他嘴角上揚的臉來,他喝了口,說:“沒有,不腥,挺好的。”
沈梔說:“那就好。”
陸璟之不說話安靜低頭喝湯了,沈梔就在旁邊看著他,看他先喝淨湯水,再拿勺子去撈配菜和魚肉,其實除了湯裏麵也沒多少東西了,但他一勺一勺挖得很認真,也不知道該說他太懂得節約不浪費,還是太把她的勞動成果當回事。
沈梔看著看著也不由自主地有點想笑。
她張開托在下巴上的手,手指遮住臉往旁邊轉了下,嘴角飛快揚起來一下又落下,然後接著轉回來,看他拿勺子繼續在罐裏挖,又看了一會兒,她眼神落到了他不羈的發型上。
能保持住這個驕傲的硬度立起來
想一想,他好像頭發也好幾天沒洗過了,但勝在短,出油都不明顯,到現在也隻是睡一覺就狂亂了點。
沈梔出神地看著他,突然冒出個念頭來,要不幫他洗個頭發好了
但這念頭冒出來沒三秒就讓她自己給撲滅了,剛還因為個瓜怕讓他覺得上趕著了,現在看他頭發不對又開始替他難受了,這跟換衣服又不一樣,頭發不幹淨也不影響生活,他自己也沒提出什麽需求,再忍兩天算了,等到能躺下了帶他出去找個理發店去洗好了。
沈梔這個決定做完沒兩秒也讓她自己給推翻了,比念頭還不堅挺,她又看了他兩眼,又覺得他這樣怪滑稽的,他嘴上從來也沒什麽需求,但她要是不幫他,萬一他自己又想辦法彎腰呢,這也不利於他傷口恢複啊。
沈梔在三秒兩秒,兩秒三秒之間反複猶豫了個來回,最後還是三秒占了上風。但她也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他這樣挺難受的,他不說,她基於把他照顧好了的原則,也得問一下,再說餘湘跟娓娓不都說了麽,該她負責的得負責,該她補償的得補償,他不同意歸不同意的,她得問,而且他這次隻要說不用,她就不堅持了
沈梔看著他喝完了湯,理由也給自己找充足了,把保溫桶拉回來擰上時,她狀似隨意地問:“那個,我看你頭發有點髒了啊,要我幫你洗一下麽?”
說不用說不用說不用說不用!
陸璟之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她,過了好幾秒,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把事情想歪了,他覺得自己昨天那通電話像犯病,但沈梔好像還挺吃這路的,他本來以為她今天不會來,結果她來了,不僅來還額外帶了個瓜;他隨手抓了抓的頭發,本來是想著怎麽也得鋪墊一下,都做好再忍一兩天才能讓她注意提起的準備了,沒想到還有意外收獲。
沈梔一個三旋就能擰緊的蓋擰了五旋還沒等到陸璟之說話,她實在擰不動了,也沒敢抬頭去看他,抽了桌上的紙巾在保溫桶上下來回地擦,擦完水漬擦手印,擦完桶身擦桶蓋,連桶底都要擦過一遍時——
陸璟之終於開口了,他看了眼窗外,台風快要來了,嘴上幹脆地說了聲,“好。”(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