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葡萄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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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在餐桌上入座,沈梔才完全認識到自己把這次見麵妖魔化得有多離譜。

    倆月之前她回來還得背著她外公趁他不在時,兩個月之後就光明正大地進門了,這段時間裏她外婆跟何菘藍想來沒少替她出力說話勸解她外公接納她,都正經叫她回來了,她還嚇兢兢的,如臨大敵謹慎預演,現在回想起來這兩天都是自己嚇自己。

    什麽麵試考驗,她外公見到她時除了多瞅了兩眼,說了句來了,別的什麽也沒多問,雖然不怎麽說話,但仿佛她早就常來常往一樣,還示意她外婆把茶幾上滿當當的堅果盤往她跟前推了推,沈梔自作多情,理解來的意思是:想吃什麽自己剝。

    飯前聊的一會兒也都圍繞著無關緊要的日常話題,吃吃喝喝最近天氣,不過是尋常家裏周末聚會那樣拉拉家常,她之前卻恨不得給她外公從頭到腳掰開揉碎刨根問底,脾氣秉性都問過了還嫌不夠,再問就差上升到人性那一層麵了,也難怪何菘藍一聽她問就掛電話,這能有什麽好問的

    但沈梔有些預先演練也沒白做,譬如現在,何家吃飯時有食不言的規矩,沈梔外公不在時,像上次,這規矩遵守起來就沒那麽嚴格,但這回不一樣,何戰朝一落座,餐桌上就鴉雀無聲,吃飯過程中沒人聊天說話,連何菘藍這麽跳脫的人,這會兒都老老實實認真吃飯,桌上什麽雜音都聽不到,隻有極其悄靜的嚼咽聲。

    沈梔在餐椅上坐得端端正正,一點不往椅背上靠,上半身真拿尺量下八九不離十是個標準的90度角,她吃飯速度快而不急,安安靜靜,麵前一顆飯粒都沒掉下。

    她小時候她媽還在時,就教給她吃飯有吃飯的規矩,後來她媽不在了,她一個人留在那個家裏,處處擔心生怕行差踏錯,養成的習慣規矩又在小心翼翼裏漸漸保留下來,也就是近半年自由了,身體裏那根時刻不敢鬆懈的筋沒抻住,懶了,但在陸璟之督促下恢複適應了兩天,也還算有模有樣。

    沈梔筷子伸向麵前的那盤孜然羊肉。

    蘇姨婆手藝是真的好,她平常不愛吃羊肉,這道菜都動了不下三趟筷子,肉嫩且香,沒有膻味,最主要的是這盤離她最近,飯桌上不成文的規矩,遠到要伸長胳膊甚至屁股離凳子去夾的菜最好別夠。

    飯桌上的舉動往往最能體現教養,沈梔一舉一動都挑不出毛病,何戰朝臉上不顯,心裏存著點查驗的意思,這會兒也覺得滿意了,有意無意多看了她幾眼,見她麵前菜快要見盤底,難得開口,叫了聲蘇姨,問:“家裏還有羊肉沒有?有的話再去做點來。”

    蘇姨眼看著就要吃完了,聞言眼神在餐桌上看了眼,頓時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喜上眉梢,起身就要往廚房走,“有,有!我現在做,十分鍾就好!”

    沈梔一筷子剛夾回來,這會反應跟得上趟了,一抬頭,正對上她外公不怒自威的臉,初見時覺得威壓陣陣,這回再來,或許是因為她心態放得正,也或許是因為那一盤堅果,原先看她外公這頭梳攏得整齊的花白頭發、溝壑深深嚴肅過頭的臉,還覺得刻板到不近人情,現在竟然都能看出幾分和藹可親來了。

    她趕緊擺手搖頭,“不用不用,我夠吃了,馬上吃完了就。”說著趕快低頭,把最後一點碗底扒淨,橫過來給人看,“我吃完了,姨婆您坐,別忙,我吃好了,真吃好了!”

    她這兩口飯扒得著急,阻止得也太急切,說話時腮幫還一鼓一鼓地在努力把飯菜咽下去,剛保持了一頓飯的淑女端莊像裂開個口,從裏麵飛出來個急慌慌的小姑娘,何菘藍看她這倉鼠樣,沒忍住,一指頭在她嘴巴子上戳了下,笑了聲,“傻樣兒吧。”

    她這一戳一張嘴,桌上氣氛也像氣球被戳了個眼,颯颯放跑了氣,沈梔這副樣子,蘇姨和她外婆都跟著笑了,何戰朝喊了蘇姨回來,“那就不做了,坐下接著吃吧。”

    說完低下頭去繼續吃飯,嘴角不易察覺地揚了點,也微微笑了。

    晚飯後半段雖然還是沒人講話,但桌上氣氛輕快了不少,沈梔吃完也沒下桌,等所有人都一起吃好才跟著起來,幫蘇姨婆刷了碗收拾好廚房,一出來,就見她外婆在客廳裏朝她招手,“小梔,過來。”

    沈梔走過去,她外婆正在泡茶,茶幾上除了幾隻手心大小的茶碗,還有隻大號的帶蓋茶杯,何菘藍指指,對她道:“你外公在後頭了,去,把這個給他送過去。”

    小樓後麵是片自家圈種的小花園。

    有花草和果樹,還有個葡萄架,架下兩隻木製趟椅,正在晚風裏微微搖晃。

    沈梔過來時,何戰朝正趁著天邊最後一抹光亮未散時修剪葡萄架,架上藤蔓纏繞,快成熟的葡萄一串串地垂墜在其間,站在架下抬頭向上看,枝葉濃密遮天。

    沈梔把茶放在搖椅間的小木桌上,看了看他踩著的高凳剪得有些費力,猶豫了幾秒,往他目及範圍裏站站,想叫聲外公,試了好幾次,沒喊出來,但還是鼓起勇氣道:“您下來吧,天快黑了,要剪哪,您說我來剪。”

    沒接觸相處過的人,要開始緩和關係,總得你來我往才能繼續下去,有沒有血緣都一樣,感情都是靠走出來的。

    沈梔仰頭看他。

    何戰朝讓她等一等,不說行不行,也沒先答應,自己又剪了會兒,有點氣喘時,才低頭問了句:“你會?”

    沈梔認真點頭,“會一點。”

    何戰朝從凳子上下來,把地方讓給她,“就著我剛下剪子的地方去修,修完這枝再說下邊的。”

    “好。”沈梔舉著剪子哢擦兩下,手起剪落,斷茬都利落。

    “左邊那支,對,挨著葡萄串最近的。”

    “往右,垂下來的那株,注意點別把好枝剪壞了。”

    他說著,沈梔就跟著他話音移動剪子,何戰朝很快發現,沈梔其實不太用他指點就能分清枯枝枯藤哪裏該剪,不僅會修剪枝藤,看見蟲啄過的壞葡萄珠也一並順手清理下來,動作麻利又嫻熟。

    他開始還叮囑一兩句,慢慢到後來也不說了,坐回躺椅上喝茶,不時看她一眼。

    天不知不覺徹底暗了,藤枝修剪完,蟲蛀的葡萄沒有光線分辨不清,沈梔從凳子上下來,花園裏有引出的水管,她洗了手回來時,何戰朝示意她也坐,叫她陪著聊聊天。

    修剪過的葡萄架齊整一片,伸出的藤蔓雜而不亂,手藝很是不錯,著實不像隻是‘會一點’,他問:“哪學來的?”

    “書上看的”沈梔說,其實養花種草十字繡,這些消磨時間又熟能生巧做多了自然而然摸索出套路的東西她基本都會,上輩子到後來,隻能寄情這些生活,所以該會不該會的都會一點,但究竟是怎麽學來的沒法說,隻能歸功給書。

    何戰朝誇了她一句手巧,沈梔怪不好意思,厚著臉皮認了,沒敢說真正第一次動手時好的壞的一塊剪沒了大半片葡萄藤,架子都差點讓她薅禿了。

    何戰朝又問她,“這類書還都看過什麽,插杆會不會?”

    沈梔想了想,“什麽都看過一點,插杆算會吧,我種活過紫三角。”

    何戰朝來了點興趣,“哦?說說,怎麽種的。”

    “枝條要一年多點大株的,太老太嫩的都不行,得適中。”

    “盆拿透氣的陶土花盆,土我試過好幾種,越貴的反而不行,便宜的普通的最好還帶爛葉根腐化那種最好。”

    “還有剪條”

    這種話題起頭就沒個停,從插杆嫁接到土壤光照再到施肥澆水,沈梔來時還擔心她外公問她學習成績,遠沒想到把話茬完全打開的居然是關於侍花弄草祖孫倆一聊大半個晚上,直到沈梔外婆出來叫人。

    進屋才發現,九點半都已經過了,何菘藍畫展還沒完事,在青城這趟待不了一兩天就得再走,明天還要去隔壁市,再不走該回不去了。

    何戰朝有些意猶未盡,沈梔沒在他眼前長起來,他本來對她也沒抱什麽期待,但見過才發現,沈梔比他想象的要好,但往後日子長著,這外孫女他認回來,還有的是時候再慢慢聊。

    關係有沒有好進展,從空不空手上就能看出來。

    沈梔上回從何家直接走的,這趟蘇姨婆給她拎了兩大袋子的吃用,大到何菘藍車裏不好放下,要塞進後備箱才行。

    車子開出去老遠,沈梔回頭,小院門口還有燈光和人影隱約能見。

    天黑,又是下山路,車不太好走,何菘藍放慢速度穩著開,見她不時還回頭,就笑,“行了,別看了,不說好了嗎,以後每周都回來,這麽依依不舍的,剛才住下不就得了,跟老頭這麽聊得來,正好明天陪他釣魚去多好,我說你也是行,老年人的愛好你倒掌握得跟他不相上下,我都不敢想,你這些年都拿什麽當消遣的”

    沈梔終於在她的話音裏把頭扭回來好好坐正了,她這會兒心情格外好,拿了手機給陸璟之發消息匯報情況,邊打字邊說:“種花怎麽就成老年人的愛好了,充其量叫修身養性,修身養性不分年齡啊,說真的,你沒事也可以養一盆試試,看花破土發芽長高開花,能培養耐心,還特別有成就感。”

    “快算了吧!還養花,我給我自己養活了就不容易。”何菘藍嘖嘖兩聲,“我的耐心都給你了,成就感跟花也沒關係,跟畫有關係,賣完看看餘額,成就感自然就來了。”

    “你們搞藝術的不都該視金錢如糞土麽,你怎麽這麽現實”

    “哎呦,誰告訴你的,最現實看重錢的其實就是我們搞藝術的了,沒錢拿什麽搞,靠愛發電啊?”

    “”

    倆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鬥嘴聊天,沈梔和陸璟之來回發了幾條消息,她手機很快沒電了,最後一條時,他提醒她既然今天一切順利,那關於報複沈振安的事,可以先跟和何菘藍交個底了。

    沈梔考慮了一會兒要怎麽說,直到車子駛下山路往市區內開去,兩旁街燈間距變窄,一整條路都在眼前亮了起來。

    她說:“小姨,我想和你說件事。”

    何菘藍:“說。”

    沈梔從回沈家撬了保險箱開始,翻到的東西,做過的計劃,連同已經實施的捅破她後媽孫楚那輛蹊蹺撞報廢的車,到她如今的目的想法意圖,毫無保留,盡數吐露給了何菘藍。

    講完時,車子已經停在了她家樓下。

    沈梔起先還怕何菘藍聽完會詫異她這個年紀就會有這種陰暗心思,會阻撓製止她,但事實證明是她想多了,何菘藍壓根不意外,想了好久,反而告訴她一件事。

    “早多少年以前你兩個舅舅就想過弄他,但沈振安這人疑心病極重,害你媽變成那樣,又靠著她才起的家,他自己本身心裏就有鬼,怕人搞他,關於公司的事,小心謹慎滴水不漏,關鍵部門職位非親信不用,手根本伸不進去,圍得銅牆鐵壁一樣,找錯處還是按錯處,都不容易。”

    “況且你外婆也不同意,真要下決心搞他,不是沒可能,但風險太大,你死我活,萬一弄不死他,咱們就得撘進去,你外婆已經失去你媽一個女兒了,你兩個舅舅再折進去一個或者都折進去,蹲個十年二十年的,她也別活了。”

    沈梔聽得心直往下落,她能理解她外婆的心情,但聽何菘藍的意思,怕是出力難。

    她正覺得可能又要從長計議再做計劃時,突然聽她說了個但是,沈梔猛地回頭看她。

    何菘藍笑了下,“你倆舅舅從小到大也不是聽話的人,你外婆不讓的事他們也沒少做,況且,當年手伸不進去,不代表現在伸不進去了,你媽都走了六年了,六年,夠做成很多事了,你剛說你之前翻孫楚的保險箱時看見過一個叫郭銘的名字,對吧?”

    沈梔說對,“我看見時,孫楚給那個名字的賬號已經打了快一千萬了。”她始終記得這件事,連匯款賬號都還記得能背下來,就是想著或許哪天能用得上。

    “你說的正是時候,你舅他們之前查到個叫郭皓的,是你爸公司注冊至今的財務,他有問題,但具體問題在哪,一直查不到,卡在這裏好幾個月沒有進展。”何菘藍說:“你把那個叫郭銘的人賬號發給我,還有你當時拍到的那些照片,不要管時效性的問題,有多少發多少,我讓他們去查這兩個人之間的關聯,你等我消息。”(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