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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璟之做了個夢。

    起初茫茫一片大霧，觸目所及到處都是白色，他好像走了很久，眼前重重的迷霧才漸漸散開，腳下出現片如茵綠地，他就此站定一步也不能再動，周圍像是圈繞著他豎起堵無形的空氣牆，把他和腳下之外的地方完全割裂開成兩個世界，讓他站在牆內，看著牆外以他腳下的綠地為圓心，飛速在四周延伸構架起一個以假亂真的世界。

    景物猶如疊嶂重巒拔地而起，樹木、網籠、階梯，一層層一幕幕地出現在了眼前

    他站在動物園的中央。

    參觀區的路牌指示近在咫尺，周圍人來人往，但每個人的臉都是看不清的，像是一道又一道模糊的影子，隻有一個小女孩是清晰的，她站在十幾步開外的路邊，身上穿著白色的泡泡袖連衣裙，頭上紮著個小尾巴馬尾，大概隻有三四歲的樣子，還沒有他腿高，白白淨淨的小小一隻，團著手站在那兒，臉頰肉肉的，有點圓，但精巧的下巴尖已經初見雛形，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淩淩的，神色鮮活而懵懂地東張西望。

    是小時候的沈梔。

    她好像在等人。

    陸璟之想朝她走過去，可試了半天，根本邁不開步子。

    他站在那裏一動也不能動，再一眼，看見又有人從來往模糊的行人中脫穎而出。

    先是一個男人，那是沈梔的父親，陸璟之見過沈振安，記得他的模樣，他比印象裏要年輕，和三四歲的沈梔一樣，時間在他身上倒退了十幾年。

    他身後，是領著個跟沈梔差不多年齡小女孩的年輕女人，一大一小兩個人影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陸璟之看著她們朝沈梔走過去，看著她們抬起頭，五官驟然清晰起來。

    被女人領在手裏的小女孩眉目依稀能辨出是沈瑤，陸璟之又看向那個年輕女人，一張他陌生的、毫無印象的臉，可隻一眼，他莫名地就知道，那是孫楚。

    畫麵被無聲的拉近放大，他聽不見聲音，甚至辨別不出口型，空氣牆外，是一場上演的彩色默片。

    他看見沈振安和小小的沈梔說了什麽，她臉上鮮活的高興褪下去些，乖乖點了點頭，然後去拉了沈瑤的手，沈瑤的神情裏分明有不符合她這個年紀的惡意跟厭惡，但排斥的情緒轉瞬即逝，她笑起來，反握住了沈梔的手，拉著她朝一個方向跑去。

    他目光追著那個矮小的白色身影跑遠，跑啊跑，四周的景物統統轉換，從戶外到室內，網籠變成了一道道玻璃牆，玻璃牆後，是各種各類到處纏繞盤旋著的一條條蛇。

    沈梔縮在角落裏，沈瑤拉著她的手，拚命將她往玻璃牆前去拽，梔細小的五指被她攥得發青，臉頰鼓著，清淩的大眼睛裏全是懼怕，她使勁搖頭，紮馬步一樣蹲在角落裏死死不肯動

    陸璟之想要走出空氣牆，可身體不受他的控製，他抬不起腿他隻能眼睜睜看著沈瑤回頭向沈振安說了些什麽，沈振安上前一把抱起沈梔，又領著沈瑤一起，三人靠在了一處玻璃麵前。

    眼前的畫麵又是一變，他眼神不由自控地跟著一起向前，看見了玻璃後的畫麵。

    有條花蛇正捕食一隻老鼠，蛇身一圈圈地纏在鼠體上，清晰的蛇鱗，鼠身上肮髒的毛發，都清晰得如在眼前，蛇身勒緊再勒緊，直到老鼠放棄掙紮，花蛇扭動著身軀鬆開，扁長的蛇嘴張開，一點點將整隻老鼠吞吃下去

    畫麵又被拉遠，沈梔肉乎乎的小臉上一片慘白，跌撞著被沈瑤拉著走，走出室外，走到一處被人成圈圍觀的地方，圈子中間站了個男人，男人從肩到手臂上掛著條小臂粗細的蛇，不停有麵目模糊的人上前，一個挨一個從他身上把蛇接過來，定格拍照。

    陸璟之看見沈瑤笑著跟沈振安指了指圈子裏那條臂粗的蛇，又回頭朝沈梔了眼，他突然意識到什麽，死命向前想從原地走出去！但周圍一切都是活的，隻有他是默片之外的觀眾，觀眾走不進畫麵裏，他無論如何也參與不進去

    他看見沈振安寵溺地笑了，然後用力拉著不停後退的沈梔上前，沈瑤站在後麵，孫楚領著她的手，母女二人對沈梔的抵觸視而不見，無動於衷地在圈外站著，看著，看著沈梔被拉進圈子中央，看著沈振安拿出錢包來遞了錢給那個男人，看著那個男人把龐大粗碩的一條蛇壓在沈梔矮小的身體上擺好，然後沈瑤才走過去，對著孫楚手裏的相機，甜甜笑了起來

    沈梔眼睛裏含滿了淚，一張慘白的小臉上滿是恐懼驚怕，她在抖，渾身篩糠一樣止不住地抖

    但沒有人看見她，沈瑤拍完照高高興興地跑走了，和沈振安孫楚一起正對著相機看裏麵的照片，供蛇給人拍照的男人在忙著收找後麵幾位的錢，沒有人管她，誰也沒有管她。

    陸璟之發了狠，咬著牙用盡渾身力氣要衝破屏障，衝進畫麵裏，他不停用力，猶如困獸，用力伸手，用力邁腿，不停地、不停地用力，哪怕隻一下能動一下就好！

    他眼裏隻剩下一個她了，畫麵仿佛定格，沈梔驚慌無助地站在那裏顫抖，很久很久都沒有人去管她，周圍的一切又漸漸開始模糊了起來，構建起的世界從邊緣開始一點點消散

    陸璟之嚐到了嘴裏的血腥味，下一秒，沈梔突然朝著他的方向看了過來，她眼神分明落在了他身上，她看著他，包在眼眶裏的淚落了下來。

    陸璟之突然就能動了，他踉蹌向前衝去，世界消散的速度開始加快，邊緣的白芒向中間飛速聚攏，沈振安、沈瑤、孫楚、周圍看不清臉的人影通通不見了，沈梔肩上的蛇忽然掉了下去，掉到地上，粗壯的身子蜷曲著，扭動著，漸漸要纏上她的腿

    陸璟之在白芒徹底將一切吞噬之前衝到了沈梔麵前，一把抱起小小的她，摟到了臂彎裏。

    白光終於聚攏到了眼前，所有畫麵消失的前一刻，陸璟之感覺頸後一燙，是他懷裏丁點大的小姑娘，眼淚落到了他身上。

    陸璟之在透過眼皮的清晨薄光裏睜開了眼。

    沈梔躺在被子裏，被邊外隻露出一張臉來，清淩的眼睛正看著他，瞳孔裏倒映出他趴在床邊的影子，輕慢說，“你醒了啊。”

    陸璟之喉結滾動，嚐到了自己口腔裏淡淡的血鏽味，四目相對良久，才沙啞著聲音開口，“嗯，醒了。”

    他抬起僵直沉重的手臂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涼涔涔的，已經退燒了，他問：“睡得怎麽樣？現在感覺好受一點了麽？”

    “好多了。”沈梔點點頭，看向他握了她一夜的那隻手，目光溫軟，又有點怔，她這一夜忽冷忽熱，夢裏幾度驚惶，但唯獨手心裏的溫度始終堅定不變，“但是睡得不太好我做了個夢。”

    陸璟之換了個方向趴著，握著她的那隻手依然沒有鬆開，輕輕撫了撫，看向她，“什麽夢？”

    “小時候的夢。”沈梔往窗邊靠了靠，臉頰枕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慢慢說，“我夢見我爸帶我去動物園了，我以為過去那麽久我早都忘了，可能大概是因為昨天的事，日有所思所以夜有所夢，我居然又在夢裏想起來了”

    “那時我還小，什麽都不懂，也不知道他和我媽關係到了什麽樣的程度，就知道他很忙，所以他破天荒地能帶我出去玩，我特別高興。”

    “結果去了才知道，其實他那天是陪著孫楚母女倆出去的，他帶上我是因為沈瑤想見見我，他讓我叫孫楚阿姨，讓我好好陪著沈瑤玩。”

    這些對沈梔來說真的已經過去太久了，久到如果不是昨天從她櫃子掉下來的那條蛇，她差點要想不起來了，可是沒想到做了一個夢，居然清楚到還能記起當時每一句話，每一點的心情，這個夢真到仿佛時光回溯，把一切都重演了一遍。

    除了結局是意外。

    “沈瑤那次就是想整我，拉著我到處看動物，發現我害怕蛇之後，就死命拉著我看，我不願意，她就搬出我爸來壓我，逼著我一定要看，逼著我看蛇進食，又逼著我跟蛇照相。”

    沈梔語氣沒太大起伏，最真實的感覺都留在了夢裏，醒來以後，想要一字一句地表達清楚，反而變得有些難，她目光放空著去回想，陸璟之眼皮半斂，她看不清他深邃的眼底漸漸湧起的波瀾，無知無覺地繼續道：“你不知道，我那時候怕的要死，還很久沒人理我，我多希望能有個人來救我，可惜當時沒有，到頭來也沒有”

    陸璟之扣著她的手往掌心裏又收了收，抬起眼皮朝她看去，想要說什麽，卻見她已經先他一步，垂下眼來在看著他了。

    “但是這回不一樣。”她忽然笑了，眼睛被窗外的晨光裹上了過分剔透的明亮，“我夢見你了，我夢見你來救我了，你穿著校服朝我跑過來，把我抱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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