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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廂裏沒有燈，隻有街側路燈打進來的昏幽光線，隨著一盞一盞間隔的規律距離，在車內交織出明暗起伏的光影，微弱地照著亮。

    兩個人都有些累，誰也沒說話，稍顯沉重的呼吸聲摻在周遭的雜音裏在彼此間緩緩湧動，沈梔枕靠在陸璟之肩膀上，兩人各自拿著手機安靜地看。

    沈梔在屏幕上無聲地戳點，直到付款成功後核對訂單信息的消息提示音響起來，陸璟之低頭，下巴挨在她發頂上，聲音從她頭上傳出來，“買什麽了？”

    沈梔把手機遞給他看，剛下的寵物糧訂單，收貨地址是剛剛離開的那間流浪動物收容站。

    下午去收拾後院時，她看見兩個被單獨隔離出來的籠子，裏麵的貓狗都蜷成一團窩在角落裏，如果不是身體還能觀察出輕微起伏，幾乎毫無生氣可言，卜光說裏麵的貓狗都病了，輸液打針一隻一天就要好幾百，他想再治治，但本身支撐這個救助站就已經很困難，等真到治不起的時候，大概也隻能帶去安樂死。

    他說這些時，平淡語氣裏掩映下的不忍跟無能為力糾結廝打，挫敗像從話縫裏擠出來。就在那時候，有隻小貓從籠縫裏伸出隻細瘦的小爪子，搭蓋在了他放在籠邊的手背上。

    那隻貓很瘦，小臂長短的身子，斑禿帶傷的身軀有成片結硬的泥塊蓋在粉色的皮肉上，和旁邊沒有愈合的腥紅傷口連在一起，讓人不忍直視，它瘦得尖嘴猴腮的臉上有雙大大的濕潤眼睛，眼眶裏蓄滿淚水，眼角被膿黃的分泌物蓋住，它沒什麽力氣了，但還是艱難用力地在仰起頭來看。

    人各有命，貓也有，它沒有把它寵成主子的家，也沒有爬架玩具罐頭，或許還隻能縮在這個發黴發臭的肮髒屋子裏等死，可它什麽都不知道，隻知道這能遮擋風雨，眼前這隻兩腳獸對它不錯，它努力想活著，它不想死。

    “你說人是不是天生就會對比自己弱小可憐的生物的產生同情？”那隻貓求生的眼神揮之不去，沈梔目光有點怔，盯著前排座位背上的廣告，失神問：“明知道杯水車薪，幫的了一時幫不了一世，還是這麽做，你說我到底是在幫它們呢，還是在幫自己滿足心裏那點悲天憫貓呢。”

    陸璟之摸摸她的頭發，“都是一樣的，有些事過程不重要，看結果就夠了，你做了你能做的，剩下的就聽天由命。”

    聽天由命這四個字太有虛無縹緲的況味，一點也不符合他的風格，沈梔短促地笑了聲，“你信命啊？”

    陸璟之沉默了會兒，才說，“以前不信，現在信了。”

    他今天善感得罕見，沈梔往他那邊又靠緊了點兒，他握在手裏的手機屏幕還沒徹底暗下去，從她垂眼的角度剛好看見，上麵是和她剛剛一樣的支付界麵，隻不過她點選的食物，他‘買’了救助直捐。

    剛在那裏時他冷臉冷眼的，看哪裏都不見動容，出來卻默不作聲，出手慷慨。

    她知道他冷硬拒人的外殼裏，一直包裹著顆溫暖柔軟的心。

    “我覺得咱倆現在就跟兩個傻子一樣。”她手指纏上他的，緊貼著，麻花一樣一圈圈地繞，像扣在一起打上了結，他頸邊胸口的薄荷氣被救助站裏的味道沾染上，一點也不好聞了，可她覺得很沉實，像腳踩在堅硬的地麵上，每一步都走得結實，永遠都踏不空，“去熱情奉獻了一天還不夠，連情況都沒完全摸透，出來又送錢送糧，沒準兒上了人家的鉤也不知道，還蠢不嘍嗖地在這自己感動自己。”

    陰暗點想，或許卜光是看他們倆一看就像人傻錢多的模樣，刻意賣慘，給他們講救助站支撐得不容易，帶他們看病得奄奄一息的小動物可他中午自己隻吃了半個燒餅是真的，盡可能地對那些撿來的流浪貓狗好一點也是真。

    這個鉤就算真的上了，回想起那觸目驚心的一眼，也沒什麽好後悔的，直覺甚至還毫無緣由地在告訴她，別想了，那個憨厚和氣的男人，或者說叫大男孩更適合些，他不會是那種人。

    陸璟之眺望著窗外的斑斕夜景，靜靜說：“沒關係，傻就傻了。”

    彌補當初小時候沒能實現的願望，這種事本身聽起來就很傻，如果不是她，他這輩子都不會想到試試去做，救助站那種地方更永遠都沒機會去。但世上又哪來那麽多聰明事，說到底，聰明還是蠢又有什麽重要，全看有沒有意義罷了。

    他從前絕對不會為了這些浪費時間，可她叫他知道，即便真的是蠢事，也未必就沒有意義。

    但沈梔想起帶他過來的初衷，還是有點遺憾，“可惜沒碰到讓你有眼緣的。”

    “或許是時候不到。”陸璟之臉頰貼著她柔軟的發絲，“可能被它知道了咱倆現在不能把它帶在身邊養，所以還不願意被咱們遇見。”

    沈梔笑笑，“有道理。”

    窗外川流不息的繁華漸漸入眼，那個髒亂的城中村一樣的地方被甩在車屁股後麵已經離得很遠很遠，要到站換乘了，陸璟之拉著她起來下車，“走了，不想了。”

    他頎長的身型在前麵領著她，烏黑的後腦勺被街燈打上暗金的光，沈梔問他，“現在換你帶我走了？”

    “嗯。”

    “去哪？”

    “帶你去驕奢淫逸。”

    陸璟之說的驕奢淫逸

    是帶她逛江邊。

    兩人回到酒店洗了澡吃過飯，下樓吹著晚風走向江邊。

    當年的十裏洋場，如今的繁榮江畔，數不盡的高樓拔地而起，燈火通明地屹立在江對岸，一眼望去，亂花迷眼，像一幢幢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物，居高臨下，吸食著人心底深處重重作祟的繁華欲望。

    靠近水邊，清風徐來，濕悶的空氣被吹散了些，發絲隨風揚起飄在江邊熙攘的人潮裏。

    這個夜晚有點疲倦，卻又讓人愜意地想要江岸再長一點，把晚風和燈火都挽留下來，隻是沈梔捏了下和她十指相扣的手，“你驕奢淫逸的成本是不是低了點？”

    “沒辦法。”陸璟之的側臉融進奢靡的璀璨裏，像勾勒了一層清冷的銀邊，讓五光十色都甘心作配，“成本都捐出去了，隻能帶你用眼睛驕奢淫逸一下了。”

    沈梔轉身，趴在江岸的圍欄上，江上有遊船駛過，劃開水麵留下綺麗粼波，繁盛是江州，破敗也是江州，她一天看盡，倏而悵然又倏而滿足，“其實咱倆已經過得很好了，身體健康有吃有喝，還有閑錢能時不時滿足一下自己的同情心，除了缺爹少媽差點兒關愛，其他地方比大多數人都好太多了，對吧？”

    陸璟之朝她看去，她就在她身邊，是他觸手可及的距離，他從前始終沒有定義過自己過得好或不好，再他看來，好是那樣，不好也是那樣，直到遇到她以後，他才發現自己想錯了，生活對他很好了，讓他遇見了她不說，還沒白白隻是遇見，有了糾葛跟後來。

    他說，“嗯，對。”

    沈梔扭過頭來，她的短發被纏綿的風溫柔攏向腦後，雪白細膩的臉暴露在燈火輝映下，“所以差的那點兒關愛咱倆也別計較了，就互相給予一下好了。”

    陸璟之說好，拉著她繼續往前走，“白天你彌補完我了，你呢？小時候有什麽願望沒實現，互相的話，現在到我了。”

    “唔，我啊那還挺多的，就——”沈梔想了想，話音一頓，目光忽然定住在人群裏幾步開外，遙遙給他指過去，“比如那個！”

    她指著的方向有個高大的男人，肩膀上跨坐著個小女孩。

    “我上幼兒園的時候，總看見別人家的爸爸這樣來接小孩，我就想啊，我爸哪天也能這樣來接我一次就好了”沈梔眼神穿過人群看回過去，“可惜一次也沒有，別說坐肩膀了，他連接都沒接過我，那會兒小朋友們都以為我是單親，我還很不高興，現在想想呢，其實他們說得對。”

    沈梔嫣然一笑，“那會兒我媽在時我是單親，後來我媽沒了，我就喪父又喪母了，誰知道我爸這個人他是什麽時候暴斃的。”

    陸璟之什麽也沒說，轉身彎腰背衝著她，在她麵前蹲了下去。

    沈梔又被別的吸引走了目光，晃晃他，“其實我小時候還想要個氣球來著”

    陸璟之去給她買了隻氣球，線拴著的那一端，是隻巨大的維尼，他拉著那隻維尼穿過人海交到她手裏，正要再轉身把背給她，沈梔忽然攔住他，眼角一彎，“你已經幫我實現過了。”

    陸璟之在她的帶笑的眼睛裏恍然想起當初那次密室逃脫時，她靈活猱身而上，從他背上一下躥上去，指揮他直起身來去夠天花板上的鑰匙。

    當時他們倆一個心思不純一個迫不得已，彼此之間浮動的尷尬氣氛到現在恍惚還能回憶起來，沒想到居然不知不覺裏，居然荒唐地替她圓了個兒時念想。

    雖然當時她並不怎麽想要他來替她實現。

    陸璟之失笑，拉著她攥著氣球繩的那隻手繼續往前走，兩人之間飄著個巨大的維尼腦袋，笑得傻裏傻氣。

    越往前走人潮越稀疏，取而代之的，是滿天飛舞的孔明燈。

    夜空被星星點點的火光照亮，這樣的畫麵她已經很多年不曾見過了，幾年以後，孔明燈和煙花一樣被禁，再歡鬧的節日裏，也看不到這樣近乎輝煌的燦爛夜空了。

    身邊一對情侶捏著燈角的手放開，滿載願望的天燈搖曳升空，慢慢越飛越高，在瞳孔裏漸漸縮成燈影，最後變成一粒光點消失不見。

    她看得認真，眼睛像黏在上麵要跟著一起飛走，陸璟之看在眼裏，問：“想放麽？”

    沈梔搖了搖頭。

    “不想，你隻看著它飛上去，卻不知道它什麽時候會掉下來”說著看了看周圍正興致勃勃在燈上寫願望的男女老少，拉著他走遠了點，找了條長椅坐下，才悄悄說，“願望認認真真地寫滿了，等什麽時候掉在地上，那車碾人踩的，還怎麽實現呢！”

    放著玩兒的東西，她反倒較上真了，話雖那麽說，眼睛還一直望著半空，舍不得眨眼一樣，陸璟之想和她說放個空白的也沒關係，還沒開口，她就看了過來，“再說我也沒什麽好求的了，你看見這東西第一反應是問我放不放而不是冷笑一聲給我講物理原理，都這麽上道了，我還有什麽可不知足的要寫在燈上去祈願？”

    她這麽說就是赤裸裸的嘲諷了，陸璟之也轉頭望天，看了會兒，他還是回過頭來問了句，“我什麽時候讓你有的這種印象？”

    沈梔幽幽地，“你當初說高考可不等人的時候。”

    雖然那時候就要求他溫柔以待不現實，但就算是普通同學朋友，嘴是不是也忒欠了點

    陸璟之：“”

    兩人安安靜靜地看了會兒燈，陸璟之當初自己造的孽現在自己背，先出聲打破沈梔沉默的譴責，咳了聲，延續話茬，“真不放了？那還有別的願望想實現麽？”

    “有。”沈梔這次點了頭，從隨身小包裏變魔術一樣掏出來了兩塊月餅。

    是剛剛吃飯時酒店餐廳送的，他都沒注意她是什麽時候揣起來的。

    沈梔對著光源仔細看了半天，很沒良心地把五仁的給他了，“才知道今天是中秋呢，來啊，吃個月餅。”

    這節日對他來說沒什麽存在感，陸璟之低頭撕開包裝，“過中秋也是你小時候的願望？”

    “不啊。”沈梔說：“我小時候沒過過中秋，談不上願望。”

    “那——”

    “是現在跟以後的。”

    陸璟之一怔，驀然抬頭。

    沈梔拿著剝開的月餅和他的碰了下，唇角噙著笑，眼眶裏有流光盈動，一字一句，輕快說：“但願人長久。”

    想和你過從現在到以後的每個中秋。

    江景人影都模糊成視線裏的一團團光，世界像突然按下了屏蔽靜止，隻剩坐在漫天燈海下的她完整而明晰，讓他的時間停在了這一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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