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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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4
沈梔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窗外華燈初上、霓虹閃爍,頂上的燈散發著微弱柔和的光,讓她有短暫的愣怔,險些分不清自己人在何處。
她躺在床上眼珠四下轉動了圈,一眼瞥見趴伏在床畔的漆黑後腦勺,睡前的印象就如潮水般洶湧注進腦海,寧洲被從手術室裏推出來不久,確認了他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他們熬了一天一夜幾乎24小時沒合過眼的幾個人就撐不住了,四下紛紛找了病房休息,她想著迷糊一小會兒,睡一兩個小時就好
哪知道一睡就不由己,身體累到極限沾床就著,她連鬧鍾都沒來得及設就直接睡了過去,從天剛亮時一直睡到現在天都黑透了,死沉死沉地睡了黑甜的長長一覺,外界的半點聲響動靜都沒感知到。
她支起酸軟的四肢慢慢從床上坐起來,久睡的酸痛乏力從身體深處一波一波傳來,沈梔忍不住呻吟了聲,她一出音,床邊那顆烏黑的後腦勺就一下抬起,朝她看了過來。
久熬不睡,以往再怎麽深邃清冷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也讓烏青的黑眼圈包圍了,陸璟之眼裏血絲密布,整張臉都透露著疲倦不堪,睡前就已經十分沙啞的嗓子硬扛著說了一天的話,此刻粗澀更甚,宛如回到變聲期,“哪不舒服麽?”
沈梔搖搖頭,想要說話,試著開口才發現嗓子裏頂著什麽東西似的,一用力就劇痛無比,她咬牙努力了半天,終於發出點聲音來,“沒有,就是睡得太久,乏過頭了。”
她邊說邊拿過床頭手機摁開看一眼,已經七點多了,她這覺睡超過了十二個小時,乏是正常的,不乏才見鬼。沈梔坐直起來倚在床頭,看看他才一天一夜就累得脫相的臉,心疼地摸了摸,輕聲問:“你白天一直沒得空睡麽?”
陸璟之臉頰靠在她掌心裏隔著被子枕在她腿上,閉著眼說沒有,“上午校方警方都來了人,一遍遍問這問那,下午寧洲又搶救了次,情況剛穩定下來,他家裏來了不少親戚朋友什麽樣你也想象得到,一直不依不饒地鬧,逮誰鬧誰,到現在樓道裏才剛消停沒多會兒,讓許娓娓家裏人好說歹說請出去吃飯了。”
沈梔長歎聲氣,手心貼在他臉上輕輕撫摸著,才過了一天而已,往常感覺眨個眼飛一樣就過去了的一天,現在好像被調了慢速,每一刻都被拉長,她又緩了緩醒盹兒回勁,從床上下來,對陸璟之道:“你上來睡會兒,我出去看看。”
陸璟之沒拒絕,他已經是強弩之末了,自己都感覺得到熬得夠嗆,再不休息會兒等寧洲醒了猝死的就是他了。他聽話脫掉外套躺上去,沈梔替他拉了被子,陪他待了會兒,等他睡熟,輕輕出去帶上了門。
暫時充作休息地點的病房在住院部,寧洲人在加護病房,沈梔在樓道風口處略站了會兒清醒睡懵的腦子,按著路牌指示往ICU病區走。
傍晚時分,這會兒ICU大門前走廊裏正熱鬧著,進不去更看不見寧洲也絲毫阻止不了門口的人滿為患,沈梔還沒過去,就隱約聽見接二連三猶如菜市場般嘈雜混亂的對談。
“咱們家寧洲多好的孩子啊!過年時小美不還說了,照他現在的成績隻要保持到高三,都不用再往前怎麽爭名次,T大保送穩穩的哦!再看看現在,真是,害人不淺!有錢人都這樣!有錢人家的小孩也這樣!”
“可不是呢!我剛問醫生了,那意思說的,還好幾道坎兒要過了!人活是活著了,那萬一醒不過來以後都靠呼吸機吊命那還有什麽意義嘛!”
“真醒了人癱在炕上,那才真是害人一輩子!!”
“就算沒癱,腦子大不如前了也是要命!小美和洲洲他爸多少希望都押在這孩子身上了,眼看再熬個一年洲洲上了大學他們家就要熬出頭了!!現在出了這種事,作孽!真是作孽!!”
“害人一家子,把辛辛苦苦培養十七年的盼頭都弄沒了,拿錢砸人有什麽用,賠多少是夠!”
“賠多少也不夠!這根本就不是錢的事!!”
“”
沈梔皺眉駐足聽了會兒,這幫人明麵上是替寧洲家聲討不公抱不平,實則話裏一句也沒盼著寧洲安然無恙痊愈,怎麽聽怎麽像在煽風點火,站著說話不腰疼。
她推開走廊大門進去,門響聲將ICU病區前的一票目光都吸引了過來,她打眼看去,病區前涇渭分明地分做兩堆人,一堆是以寧洲父母為首的,她剛聽見的寧洲家那撥碎嘴子的七大姑八大姨,一堆是站得整齊有素的一撥保鏢。
沈梔看這撥假人一樣杵在那兒不動的保鏢眼熟的很,這架勢她也就在去臨城許娓娓家時見過,走近一看,果然,保鏢中間夾著個西裝革履的筆直身影,去年她回沈家掏孫楚的保險箱時,娓娓她爸還專門讓這位裴姓秘書來幫忙過。
沈梔走上前去,將將靠近一米範圍時,就讓不苟言笑的高壯保鏢抬臂攔住了,裴秘書正巧看過來,見是她,眼風一掃示意放行,沈梔打了聲招呼,“裴叔。”
裴秘書應了聲,又歎了口氣,朝層層包圍的最中心那邊看了眼,低聲說:“小梔,你過去看看,幫著勸勸娓娓。”
沈梔點了下頭,放輕步子朝長椅那邊走過去,才一靠近,就聽見一男一女兩道聲音背對著她的方向,蹲在長椅邊,柔聲細語地勸慰著。
“囡囡,你去睡一會,休息休息,爸替你在這守著好不好?爸跟你保證,絕對不讓裏頭那小子有事!咱能找來的大夫爸都給他找來預備著了,他出不了事,你聽爸話,就這一回,你休息會兒,啊他醒了爸立馬叫你,好不好?”
“媽媽也跟你保證,你爸說話算話,他說了不算我罰他!娓娓,你頭上也有傷,這麽熬著身體撐不住的啊,你撐不住還怎麽等寧洲醒過來你去睡,我們替你等著,哪也不去,就在這等,等到他過了觀察期徹底穩定下來,好不好?”
“”
許娓娓父母都是直爽敞亮的暴脾氣,往常多心平氣和的時候也沒這麽說過話,這會兒溫柔和藹得跟變了倆人似的,耐著性子循循善誘,生怕聲音大了刺激著娓娓。
可憐天下父母心,在外再怎麽能呼風喚雨雷厲風行的人,到了家裏的寶貝疙瘩跟前都是世上最平凡普通的父母,怕她冷了熱了不舒服,心甘情願放低身段好聲好氣、低聲下氣地哄著求著。
沈梔感覺這一年的氣她都快要在今天歎光了,不遠不近地聽了會兒,見許娓娓自始至終都沒出過聲,終於上前去,輕輕喊了聲,“叔叔、阿姨。”
蹲在地上的兩人回頭,見是她,找到救星似的忙站起來,拉著她的手給她帶遠了點,許娓娓媽媽心力交瘁,沈梔印象裏這還是第一次見她永遠容光煥發的臉上現出了疲態,她揉揉眉心,愁得厲害,“梔梔,你快想辦法幫幫你叔跟我,娓娓她從昨天到現在一直也沒合眼,下午寧洲搶救之後就往那兒一坐,摟著椅背一句話也不說地等!你們一塊的同學先後來了幾個了都勸不動她,她就是跟聽不見似的,誰也不理!”
“這可得等到什麽時候去!”許發財煩躁捋了把光頭,擔憂地悄悄看了眼自家閨女,確定她聽不見,聲音也大膽放粗了,“裏頭那小子說醒就醒了還好說!這要三五天又十天半個月地不醒,這不得給自己熬壞了啊!梔梔,你跟她好,你快和她說說,讓她睡會兒,睡一會兒就行!別的我都答應她!她這哪是在罰她自己,這是想要了我的命啊!”
沈梔說好,朝外圈看了看,示意他們兩個出去等等,“叔叔、阿姨,您們也累了一天,找個地方歇一會吧,我去試試。”
許娓娓父母跟裴秘書都出去了,連帶著保鏢守著的圈子都向外擴大了些,離得遠遠的。
沈梔走過去,在許娓娓旁邊坐下,果真如她媽媽所言那樣,抱著椅背頭頂在牆上歪倚著,深深的眼窩裏兩隻淺琥珀色的大眼睛空落落地望著ICU的方向,如入無人之境,無論誰來、說什麽,都撼動不了她,她整個人就像釘在這裏一樣,如果不是平穩起伏的呼吸聲,她看上去就像隻栩栩如生的蠟像。
沈梔沒開口勸她,反倒把手裏的熱乎乎的菜包和粥遞了過去,“吃點東西,餓著肚子沒法等,吃飽了我陪你一塊。”
許娓娓聽話接了過去,沈梔到底跟她相識相伴那麽些年,懂她心裏所想,她該吃會吃,該喝會喝,該睡時也不是真的就不睡,身體強大的本能擺在那兒,人和身體擰著來終歸擰不過,可有前提,就是留在這兒,寧洲在哪她在哪,她實在熬得一秒也撐不住了,睡也會在這兒睡。
許娓娓就著粥兩口一個包子,很快四個包子一碗粥就吃得一幹二淨,沈梔把垃圾收了,真就一言不發地在她旁邊坐著,不聲不響地陪著她等。
許娓娓被人勸了一下午,從簡彤到季一,連陸璟之都來過了,他們來來去去,臉上的疲憊如出一轍,或溫和好言地讓她去睡會,或幹脆直白地告訴她到寧洲該醒時怎麽都會醒,她這麽執拗地等著除了熬壞自己根本沒有意義她知道他們說的都是對的,但她還是沒有去睡。
她輕輕喊了沈梔一聲,“阿梔。”
沈梔嗯了下。
許娓娓說:“你們說的都對,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害怕。”
她長到現在,十七年了,從來沒有怕過誰、怕過什麽東西,連林萱子把她綁去惡臭的垃圾廠舉高椅子要朝她砸下來時,她都一丁點兒都沒覺得怕,她在那時候在想什麽呢,她想:你砸啊,你有種就砸死我,你砸不死我,就等著我報複你讓你後悔活在這世界上,讓你後悔生下來!
可是看見寧洲渾身是血幾乎了無生氣地被抬上救護車時,支持著她天不怕地不怕橫行霸道了十七年的信仰一下子就崩塌了。
她後悔了,不該明知道說那些話會激怒林萱子還執意說出口,以那種最能將人的怒火點燃到極致的語氣方式,她後悔了,是不是當時隻要她慫一點,卑微一點,小心奉承著林萱子,按照她想要的那樣去百般求饒,寧洲就不會替她受這份本不該他來承受的報複。她甚至後悔到如果時光等倒流,她要回到初一那天,放下手裏的椅子,不去傷害胡競弛,不讓當年的因存下遲早會結的果,更不會讓這個果結到寧洲身上。
但是時間不會倒流,沒有機會給她後悔重來,她隻能眼睜睜看著寧洲被推進去抬走,她賴以囂張的資本在生死攸關麵前什麽都不是,她爸再有錢又有什麽用,如果寧洲救不回來,一百萬、一千萬、一個億,甚至十億百億千億,什麽用也沒有,永遠也換不來一個活生生的,會板著臉給她剝栗子,深更半夜鬼鬼祟祟接電蒸海鮮的男孩子。
“我怕我睡著了再醒過來,就會有人告訴我不要等了,永遠也不需要再等了,我怕我睡醒了就再也見不到他了。”許娓娓扭過頭來看著她,眼睛裏滿是懇求,“所以阿梔,你陪陪我,但是別勸我去睡覺,好麽?”(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