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8

    行政樓裏。

    沈梔熟門熟路地穿過走廊找到教務辦公室門口，輕輕敲了敲門。

    裏麵很快傳來聲“請進”，陸璟之往門將會打開的反方向避了避，沈梔推門而入。

    剛一進去，她就感覺辦公室內的數道目光朝自己打了過來，她略掃了一眼，沒發現王守民的身影，反倒感覺教務老師們看向她的表情都有些耐人尋味。

    離她最近的坐在門口的這位老師尤其明顯，其實這樣的表情在她臉上並不少見，沈梔前幾個學期來這間辦公室來的頻率奇高，回回來，這位女老師都用這種毫不掩飾地、將全副窺探打量的心思盡數寫在臉上的表情盯著她，但時間久了，她身上那點有得盯的東西也有限，在這間辦公室一天天的閑談裏被越聊越少越聊越透，到最後沒得聊了——

    這個老師看她的眼神也像堆熊熊燃燒的火焰沒人添柴，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火堆變火苗，火苗變火星兒，她記得上次來時，連火星兒都看不見了，隻餘一片黑漆漆的灰燼，眼下這情況就仿佛灰燼裏還藏著點夾紅未滅的餘燼，大風一刮，跟著春風吹又生，又生起一片燎原之火

    她心情本來就算不上多好，再被這種獵奇的眼神一盯，臉上漸漸地蔓起層冰碴兒來，一開口，語氣冰涼，隻還維持著最基本的禮貌，“老師，麻煩問您一下，王主任現在在哪？我們班主任老師說他找我，讓我午休時過來一趟。”

    坐在門口的女老師眼睛閃了閃，看出沈梔存心給的冷臉，她嘴角一扯，皮笑肉不笑地朝門外揚了揚下巴，語氣也不算好，“喏，出門左轉，到頭小會議室，在那等著你呢。”

    沈梔不走心地道了聲謝，原路退出，門一關上，就聽裏麵的聲音“不小心”隔門飄了出來。

    “你們看她那模樣，拉著張臉勁勁兒的給誰看啊！這種孩子，嘖，自己家庭不幸福爸媽離婚，當全世界都欠她的，給咱擺什麽臉啊，咱又不該她的”

    沈梔握著門把的手一攥。

    陸璟之眉梢一揚，剛從門邊要過來，見她動作，又不聲不響地站回去，看著她壓下把手二次推開門，人站在門口沒動，也不往裏走，就朝著剛剛說話的那位女老師，一字一句，擲地有聲，“老師，我拉著張臉勁勁兒地是擺給您看，沒別人，就您一位，因為您從我進門開始就用一種好像我身上藏著什麽見不得光的髒事一樣的眼神看著我，換誰被這種眼神看都沒法高興，這跟我父母離婚家庭不幸福沒什麽關係。”

    說完再次後退，“砰”地一聲，不輕不重地拉上了門。

    這次門內終於沒再有任何聲音不小心了，陸璟之垂下眼，忽然驚覺比起從前的外剛內慫，她現在發起火來半點逞強的意味都找不到了，已然是真的不好惹了

    沈梔從中午開始就堵在胸口的這股莫名其妙的氣終於找到了個宣泄點結結實實地吐了出去，回頭看了眼陸璟之，她輕輕一甩頭，像隻剛炸完毛的小獅子貓，威風凜凜地轉身朝走廊盡頭的會議室走去。

    走到會議室門口，沈梔特意駐足靜聽了一會兒，但也不知道是會議室的隔音效果比尋常辦公室要好還是真的沒聲音，她站了有一會兒，什麽動靜也沒聽見。

    她看向陸璟之，見他也搖頭，抬手叩響了門。

    這次沒人直接叫進，等了幾秒，會議室的大門直接從裏麵拉開，王守民站在門內，見她不止一人，身後還跟著陸璟之，當下就是一皺眉，想說點什麽，張了張嘴才發現自己居然無話可說

    他向外看的同時，沈梔目光也順著四敞大開的門打進了會議室裏，在看清桌邊坐著的身影時，她遽然就明白了為什麽剛才那一辦公室的老師都用那樣的神情看著她。

    沈家有人找來學校了。

    來得還是個相當有分量人物，她喊了十幾年的奶奶，沈振安年逾花甲的媽，沈老太太。

    沈老太太天生就長了張凶神惡煞的臉，她小時候被這張臉上那雙陰鷙的眼睛一盯，嚇都不用嚇就能哭出聲來，這麽多年過去噩夢雖然不做了，但每回見著這把臉，總也不可能開心得起來，說句難聽的，見一回衰一回，現下更不必說，這張眉梢眼角都透著凶相的臉刻意耷著，瘦削的兩腮掛不住肉，沉沉向下垂著，就像電視裏會吸人血的老妖怪，一張嘴就能露出一嘴獠牙來，啃得人滿身窟窿

    這比喻興許誇張了點，但她是吸血來的這點決錯不了。

    沈梔不稀得跟她對視，更不受她眼神壓迫，目光涼涼一瞥，看向別處。

    一時間，門裏門外誰也不出聲，空氣中浮動著詭異的安靜，末了還是王守民，不輕不重地咳了兩聲，站在中間不尷不尬地打著圓場，“啊，來了啊沈梔，那什麽，你奶奶說有事找你，電話聯係不上，這不就、就找學校來了嗎。”

    他是清楚沈梔的家庭狀況的，當爹的一巴掌給親生的姑娘抽得差點耳膜穿孔進了醫院也是在他眼皮兒底下抽的，再加上這老太太一看就不是個善茬，是以這圓場他自己打得都心虛，可沒辦法，自己開的口，無論如何咬著牙也得給它說完了。

    “你奶奶歲數大了，大冷的天老遠來一趟也不易，那個什麽，有話好好說、好好說啊”他說著就往門邊靠，把進門的位置讓出來給沈梔。沈梔看看他又看看裏麵，立在原地沒動，王守民叫苦不迭，瞥見陸璟之還在旁邊，話頭一變，又往他身上去了，“哎哎，又沒叫你，你怎麽也跟著過來了？走走，哪來的回哪，要麽我讓你們班主任過來領你了啊！”

    他邊說邊就拍著陸璟之肩膀往後走，沈梔覺得這關今天不過早晚也得過，橫豎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索性一次把話說絕讓她連整個沈家一塊死了那份從她這下手的心，也好。

    她走進會議室，反手關上了門。

    門外，裝模作樣走出幾步遠的王守民聽見關門的聲響，緊繃的肩膀往下一塌，總算放鬆下來，但對陸璟之，他依然不改原話，催著他麻利回去，“趕緊回去午休去，這沒你事，別跟這兒添亂！”

    陸璟之不為所動，回頭朝會議室緊閉的大門看了眼，慢慢道：“主任，就這麽走了，您不怕沈梔和她奶奶起衝突，再叫120拉走一個？”

    怕，怎麽不怕！

    王守民想一下就覺得一個頭兩個大，沈梔要再讓她爸那頭的人弄進醫院裏，學校跟她那不好惹的小姨媽就沒法交代，反過來這老太太要在學校裏讓120拉走，那真是滿完！

    陸璟之這話正中他死穴，王守民猶豫了會兒，狐疑看他，“你有辦法不讓她們起衝突？”

    陸璟之搖頭，“沒有。”

    “那你——”王守民聲音驟然拔高，險些暴起，所幸理智還在，考慮到場合，他聲音倏地又低下來，但仍急切，“那你跟這兒說什麽呢！”

    “她們在裏麵說話，我又參與不進去，當然沒可能控製她們起不起衝突。”陸璟之麵無表情，語氣淡淡，“但是不走的話，至少她們起衝突時我能進去攔住一個，不讓事態朝最壞發展。”

    王守民咂咂他的話，發現他說的居然也有道理。

    而且就他跟沈梔的關係，倘若裏麵真鬧騰起來，他跑進去攔沒準兒還真管用能攔得住他尋思了會兒，果斷調頭，帶著陸璟之又折回去，左右四下無人，裝那虛的也沒用，兩人往門口一杵，豎起耳朵仔細聆聽裏麵的動靜。

    沈梔在沈老太太對麵坐下已經半天了。

    她身體倚向扶手一側斜斜靠著，眼神一下也不往對麵掃，隻一門心思盯著自己珍珠樣潤亮的指甲尖，不時吹吹皮屑跟指甲縫裏不存在的浮灰，半分也沒有主動說話的意思。

    沈梔這人心眼一向不大，有些事兒雖然算不上仇不至於去報，但在腦袋裏記著也不是什麽痛快回憶，她媽媽還在時受過這老太太多少白眼唾罵她都記著了，上天公平，讓風水輪流轉，終於換她坐在這個位置了。

    她在這種時候從來也不犯尊老愛幼的那份蠢，即便對麵坐著的是她奶奶，她也動不起什麽惻隱之心。

    和沈梔把囂張不屑擺上明麵來，一眼也不願看的態度截然相反的是，沈老太太陰沉的雙眼始終落在沈梔嬌豔如花的年輕臉龐上，透過她，就像看見了曾經那張幾近一模一樣的臉，那張讓她惡心、鄙夷、嫌棄，想呸地一聲，啐上一口唾沫去的臉！

    但想到今天來意，她到底還是壓下了心中噴薄的惡意，知道等不來沈梔主動開口，她也不在意了，索性直接開門見山，口氣理所當然，“我今天為什麽來，不用我多說，你心裏也明白吧。”

    沈梔頭也不抬，“爺爺不是剛過完壽麽？最近到您了？我記得您是夏天，嗯，還是秋天來著？總歸不是最近啊”她搖搖頭，“不太明白，您還是直說的好。”

    “你少在這兒跟我裝蒜！”沈老太看她這副小人得誌的嘴臉就忍不住肝火大動，在桌麵上用力一拍，試圖像從前那樣鎮住她，“你爸的事你別說你不知道！我不信你那個小舅舅沒告訴你！他不是說了會去想辦法找關係疏通麽？！到現在還沒點動靜是幾個意思？！”

    沈梔嗤笑了聲，終於掀起眼皮直視她，“我小舅是告訴我了，但他什麽時候說了會想辦法找關係疏通？再說，我爸犯的什麽事您就算不全清楚也稍微聽說了點吧，我小舅可沒那個能耐本事撈他，所以您說到現在還沒動靜是幾個意思？”

    “你——”沈老太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隔桌指向她就要破口大罵，可兒子那頭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境地，她生咽了這口惡氣，“你小舅不行你去找你外公！讓他想辦法幫你爸一把！他總行了吧？他——”

    “我外公憑什麽幫忙？”沈梔這次沒等她說完就利落打斷，目光凜冽如刀，“我媽在你們沈家十多年過得什麽日子，為什麽年紀輕輕就走了您當我外公不知道？還幫我爸我看您是人老得糊塗腦子不清楚了。”

    沈老太等了半天總算抓住她話把，張口就駁，“什麽叫我們沈家？你不姓沈？你不是我們老沈家的人？這麽多年你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哪樣不是沈家給你的？現在倒好，回了你媽那頭就翻臉不認人了是不是？你還有沒有點良心！”

    “巧了，說到姓，您今兒來的也是正好，我確實不姓沈了。”沈梔不急不躁，語氣輕柔，“從此以後，我跟我媽姓，改姓何。”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