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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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突如其來的一聲讓墨君愣住了。
他本以為這趟鏢押的是什麽貨物,想不到鏢車裏坐著的居然是個人,而且這聲音還有些耳熟,但一時間竟然想不起來了。
墨君見那王漢與對方談崩了,本盤算著出手幫個忙,不料卻又生出變故,於是便耐心地等了下去。
隻見從一行鏢車裏最不顯眼的那輛走下來一名男子,身著淡墨色長衫,頭頂束冠,腳踏雲屐,步行之時長裾飄曳,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之感。
墨君眯起一雙眼盯著這人仔細打量,終於是靠著背影認了出來,登時便驚的張大了嘴巴,暗道一聲“好巧”。
而這人,正是朝中尚書荀無琊的兒子,潁州荀門大公子荀玉展。
荀玉展曾隨墨君一同征討過天心宗,兩人雖算不得多熟,但也有些交情。墨君對其印象不錯,隻道是頗有荀無琊之風,一名剛正不阿的儒門子弟。
想不到自己今次前往潁州拜訪荀門,剛好也碰到了外出遊曆歸來的荀玉展。但一般來說士子遊曆四海,沒個三五年回不來,想來荀玉展也是要趕這次的大秋會,這才出現在了這裏。
如今世道不怎麽太平,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豪門子弟為求自保,不得不雇傭鏢師,實在是不知該不該笑。
堂堂荀門大公子,怎麽看起來這麽寒磣呢,若是傳了出去怕是要惹人笑話。
而隨著荀玉展的出現,場中的形勢又開始變得微妙起來。
王漢等一眾鏢師見狀急的冷汗直流,荀玉展身為雇主居然親自跑了出來,這江湖險惡刀劍無眼,萬一把他傷著了,以後他們蛟龍幫的麵子往哪擱?
至於一幹匪徒見狀則兩眼一亮,心中那股笑意再也難以掩蓋。他們隻觀這長衫公子的衣著打扮就知其來頭不小,再看這溫潤的氣質,便能推斷定是哪家的公子哥,而這可是妥妥的一隻肥羊。
像這等初出茅廬不知江湖深淺的豪門公子、閨中小姐,抓一個,那要遠比劫十趟鏢來的舒服。那些大老爺們即便本事再大,隻要握住了他們的命-根子,那無論自己要求什麽,他們都得乖乖地吐出來,還不怎麽費勁。
真是穩賺不賠的大買賣,這趟鏢,劫的值了!
此刻那黑衣匪首見這公子就跟個愣頭青一般地走出車外,還在往他們這邊靠,一時間笑的嘴巴都快裂到耳邊了,他回首望了一眼眾小弟,大笑道:“這位公子,人命怎麽就不能拿錢來算了,我看您這條命啊,至少得值個三千兩!”
話音剛落,匪徒們附和著哄堂大笑,眼中盡是猖狂之色。
王漢一把將荀玉展扯了回來,已是又氣又急,他叫苦不迭道:“這位公子你怎麽就跑出來了,這節骨眼上您就別添亂了,趕緊回去吧!”
“王鏢頭,待我跟他們說一說理。”荀玉展倒是不慌不忙,他彬彬有禮地拱了拱手,這般回道。
王漢聞言恨不得拿刀在這俊秀公子的屁股上捅幾個透明窟窿,開什麽玩笑,這世上還有人能跟這夥腦袋綁褲腰帶上的亡命之徒講道理?這公子怕還真是個沒見過世麵的酸儒,須得知這江湖之中手裏的刀子才是道理,吃得飽飯才是道理,滿口的仁義道德盡是狗屁!
王漢忙招呼手下的弟兄將荀玉展架起,推搡著便往鏢車裏去,隻是那公子絲毫不肯罷休,掙紮一番,昂首衝著那匪徒頭子大喊道:“諸位大俠,在下有一事不明!”
匪首故作禮貌,揶揄道:“哎呦,不敢當不敢當,這位公子請將。”
“如今天下未定,四海未平,田野荒蕪,百廢待興,你們有手有腳,又有一身好功夫,為何不思報效國家、安定百姓,卻在此地占山為王,做那為天下士子所唾棄的山賊呢?”荀玉展高聲問道。
這話一出,一幹匪徒臉色變得鐵青,似是被人戳到了痛處。
匪首臉色陰沉,再沒了方才的嬉皮笑臉,開口罵道:“放你娘的屁!”
“天下人皆是母親所生,你們生而為人,自然要明白這個道理。聖人有雲,身為人臣,自當盡忠;身為人子,自當盡孝;身為人民,自當盡義。你們背棄朝廷,便是不忠;行無父無母之事,違背人理綱常,便是不孝;攔路劫鏢,為禍一方,便是不義!”
“古人雲,多行不義必自斃,人在做,天在看,你們如此行事,以後定會遭報應……唔。”
不待荀玉展說完,一旁的鏢師們急的直接將他的嘴捂住,心裏暗罵不已。這不是沒事找事麽?自己等人本就處於劣勢,好家夥,這公子還給對方來一通火上澆油,生怕對麵待會下手不夠狠是不?
去你-媽的聖人雲古人雲,還是江湖人雲的比較對,這幫隻會讀聖賢書的呆子手上沒點功夫,嘴上的真章實是了得,唾沫星子戳人脊梁骨簡直比刀刃來的還要鋒利。
“弟兄們,把那滿嘴屁話的家夥剁了!”眾匪徒大怒,一時間竟然舍棄弓箭,抄起手中的刀子便要衝下山去跟荀玉展拚命。
而那匪首相比之下還算冷靜,他抬手製止了一眾匪徒的動作,冷笑一聲,指著荀玉展大罵道:“小子,像你這種富家公子懂的什麽?滿嘴狗屁忠義,你可親眼見過真正的忠義?”
“但你們這些文人,老子是見得多了!整天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指手畫腳,卻從未嚐過人間疾苦,才會這般理所當然地拿著聖賢之書說事!我就問你,你可吃過雜糧米糠、芥菜草根?你可有忍饑挨凍、衣不蔽體?你家可有被縣令欺壓過?你父母可有死於瘟疫無藥可醫?你的兄弟可曾被強征民丁、姐妹可曾被欺辱霸淩?”
荀玉展一滯。
“什麽忠義道德,帶著弟兄們吃飽飯不被欺壓就是老子的忠義道德!”
荀玉展搖頭道:“這些隻是借口而已,你被人欺辱,卻反去欺辱更弱者,那就是你的悲哀。討飯吃的手段有很多,搶來的飯,還不如餓死。若天下人皆如你這般為非作歹,你以為你就不會再被欺辱了?”
顯然,這一句話,又戳到了匪徒們的痛處。
而這一次,他們再也按耐不住了。
匪徒們群情激憤,紛紛抄起刀子一擁而下,那被荀玉展點燃的怒火頓時蔓延至整座山林。
王漢等鏢師叫苦不迭,也顧不得埋怨這公子了,急忙將他推到身後保護起來,隨即也抄起武器迎了上去,雙反頓時殺作一團。
鏢師們的武藝較於匪徒雖高,但一是對方人多,二是氣勢落於下風,僅僅一個照麵,便隱隱有了潰敗之勢,匪徒們雖舍棄了有利的地形與武器,但這洶洶而來的氣勢,也同樣不容小覷。
荀玉展被推至了墨君所在的鏢車旁,他靠在車邊,焦急地望了一眼戰場,又回頭看了看馬車,深吸一口氣。
荀玉展知道裏麵有個劍客,看他樣子也不簡單,這等局勢之下,也唯有請他幫忙了。
他抬頭望去,正好對上了墨君掀起車簾看出來的目光。
“這位大俠,江湖救急。”荀玉展眼珠子一轉,拱手請求道。
墨君看著他一副認真的樣子,一時有些忍俊不禁,為防荀玉展將他認了出來,故意壓低聲音道:“這位公子,這好像是你自己惹得麻煩吧。”
荀玉展不知如何回答,臉上的神情顯得更急了。
“難不成你是故意想引他們下來?”墨君見狀,若有所思道:“想不到這位公子如此深明大義,暗地裏原來在耍些小聰明。”
“是……也不是。”荀玉展像是被人戳穿了心思般手足無措,隨後黯然道:“我的本意並非如此,若是可以,我更願能與他們講得通道理。”
墨君搖頭歎道:“這位公子,在下也覺得你錯了。江湖凶險,豈是你一兩句道理就能打動的?放眼整個天下,不都是利字當先,仁義道德在其麵前,皆為虛妄。”
荀玉展急忙爭辯道:“你這才是錯了!”
墨君攤手道:“何錯之有?簡單來說,你讓我去救他們,我又有什麽好處呢?長遠來說,天下不平之事眾多,救得了一時,難不成能救得了一世?”
“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荀玉展目光黯然,但在一瞬過後,這份黯然便升騰起茫茫的亮光,而他臉上的青澀稚嫩仿佛在這一瞬盡數褪去。
“但是……我不認同!”他昂首,這般說道。
“武者,隻可平定一方,文人,方可安邦定國。若我手中有刀,我定會去平所見不平之事,隻因我心有仁義,所求問心無愧;若我手中有筆,我定要拜入朝堂,掃平天下不平之事!”
“即便路途坎坷,滿是荊棘,即便會成為眾矢之的,萬人之敵,我仍要堅守我心中的道義!”
“我仍相信這天下間還有著真正的仁義之士,也相信士力所及,終會有天下太平、百姓安居的盛世!”
叮。
天空中似乎有什麽一閃而過,轉瞬即逝。
但荀玉展那般堅定的眼神卻絲毫不曾動搖,他就這麽直直地盯著墨君,期待一個答複。
而墨君心懷感慨,突然想到了他的父親。
隻是,青出於藍啊。
“你說得對,那我便給你一個答複。”墨君笑了起來,那柄一直藏著的踏雪,在這一刻驟然出鞘。
劍身清冽,倒映著凜凜月光。
聖潔而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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