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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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玉展近來總是重複地做著一個夢。
他夢見了一場焚城大火,那滔天的烈焰熊熊而起,火苗跳動的妖冶之姿,好似有人在之中舞蹈一般;而那豔麗的色彩,也如鮮血一般令人膽顫。
那場火,燒盡了山林草木,蒸幹了菏澤湖泊,滾滾的濃煙之下,無人可以幸免。
他們荀門,也不例外。
他夢見荀門中人盡皆全身裹罩著烈焰,揮舞著手臂四處奔騰、掙紮、嚎叫,撕心裂肺之聲不絕於耳;那高高在上的掌門荀無意身插無數刀刃,倒在血泊之中,被大火吞噬;那不可一世的二公子荀玉寧被一名黑衣人人從身後割喉,咕嚕兩聲,便沒了聲息;還有他的小妹荀無雙,也被困在無邊無際的火焰漩渦之中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而他自己,披頭散發、衣衫淩亂、雙目流著血流,赤腳走在這場大火之中。
他大聲吼叫,但無人理會;他欲搬水救火,但卻碰不到任何事物;他看著這番人間慘狀,聽著人們聲嘶力竭地向旁人乞命求救,心中好似被某種情感填滿了一般,想要宣泄,卻無處可發;他四處奔跑,想要將那些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荀門弟子背出這片火海,但卻觸碰不到任何人。
他一躍,便輕盈騰空;他一望,便目能穿物;他揚起頭,卻見漫天星辰將光芒灑落於其身。
那時,他才終於明白,原來夢中的自己,早已經死了。
荀玉展年幼之時,常常在星夜偷偷溜出房門,以手枕著後腦勺,仰麵橫躺在院中的草坪上,一一細數著天上的星星。
因為在那些星星之中,有著最為天下人談羨、有著世間事中最廣為流傳的唱誦。
那是一個傳說,一個令人心潮澎湃、向往不已的傳說。
以紫微星為首、南北鬥十三位星君的傳說。
那是天上的星辰,亦是天上的神仙。
人們雖從未見過神仙,卻總能聽說過、見過那下落凡塵的宿主,他們便是神仙的代言人,能以凡人之軀,掌控星辰之力。
他還聽說,這個世上,若是有神,那便有鬼。
正如那太極陰陽一般,總要有些事物與神作對才是。但人們也從未見過鬼,甚至都沒有聽說過有人見鬼。
但荀玉展知道,那些被稱之為神的人,就常常會見到鬼。
那麽鬼又是什麽呢?
年幼的荀玉展不禁思考起這個問題,這個連那號稱知曉萬物的天機老人都無法解答的問題。
隨著年齡越來越大,荀玉展發現自己漸漸地已變得和別人不太一樣。
他覺得,或許他已經見到鬼了;或許,他已經知道鬼究竟是什麽了。
也許是人的靈魂,也許……
是夢。
人會做夢,但是……人會有靈魂嗎?
那時的荀玉展不禁陷入了沉思,他覺得這是一個旁人永遠也無法解答的問題。因為這世上沒人見過靈魂。若是真有靈魂,那也應是人死後所化,而到了那時,那具靈魂卻隻能看、隻能聽,什麽都觸碰不到、什麽也無法向人傳達。
那像是畫地為牢、又像是作繭自縛,孤魂、野鬼,可憐可悲又可笑。
就如荀玉展此刻在夢中所見的那般,顯得無助而又迷茫。
他想,也許……鬼,需要神的引導。
“大公子?”
荀玉展猛地一顫,回過神來。
“您這是怎麽了?”魏定山雙手中捧著一隻精致的陶瓷小杯,皺起眉頭望著麵前好似神遊天外的荀門大公子,奇怪道:“咱們這正聊著聊著呢,您就突然仿佛魔怔了一般瞪著前方出神,老朽喚了半天也沒個反應。”
荀玉展猶然一副驚魂未定的神色,他挽起袖子輕輕擦了擦額間與鬢角的汗水,伸舌舔了舔蒼白幹澀的嘴唇,強顏笑道:“沒事,隻是剛剛腦海中突然浮現起一個畫麵,一時間沉溺其中,看的有些出神了。”
魏定山刮了一眼這位俊雅的公子,心中詫異之餘,想了想,還是沒有繼續詢問下去。
畢竟大公子身處荀門好似羊入狼窩一般無依無靠,簡直像是時時都有人想取他的性命一般,就此心懷膽怯之意、神經緊繃也實屬正常,魏定山無能為力,隻望著大公子別落下什麽毛病才是。
猶豫片刻,魏定山便決定坦誠交待一些事,好讓大公子心中略微寬鬆一點。
於是他微微低垂著頭,捧著茶杯的手更為用力,爾後將茶杯緩緩置於桌上,輕聲說道:“大公子,您之前回潁州之時,是不是總感覺被人跟蹤了一般?是否覺得我荀門中有人不願見到您回來?”
荀玉展被魏定山問的一愣,一時間沒想明白這位素來低調不怎麽多說話的老者怎麽突然提起了這般敏感的話題,隻得尷尬地笑了一聲,應付道:“那倒沒有,魏伯多慮了。”
魏定山歎了一聲:“大公子,老朽也不跟您隱瞞了,那日派人追蹤你的,便是老朽。”
荀玉展猛地抖了抖,瞪著難以置信的目光看了過去。
“但老朽的本意,也是為了大公子著想。”魏定山抬起頭迎上了荀玉展的目光,眼神異常堅定,甚至有了幾分老頑固的意味藏匿其中:“老朽是過來人,能想到今次的大秋會絕不是那般簡單,因此不願讓大公子再蹚上這趟渾水,方才出此下策。”
魏定山頓了頓,接著說道:“老朽知掌門派宋安士去商州探聽呂家的消息之時,便順道委托他尋一尋大公子的蹤跡,若是尋到了,便找個機會綁走安置於一處安寧的地方,待大秋會結束之後,何去何從,再由公子您自己定奪。”
荀玉展聞言,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一抹疑惑之色自魏定山的臉上浮現,隻聽他低沉說道:“隻是,有一事卻很怪。”
荀玉展心中一咯噔。
“宋安士找了一夥山賊埋伏於商潁二州邊境的邙山,隻待大公子等人經過後便將您擄走,不過這計劃卻被大將軍一劍給毀了。”魏定山說到這時,突然笑了一聲,接著神色便恢複如初:“宋安士見情況不對,急忙差薑靈回來給老朽報信,老朽思慮片刻後,便決定親自出手將大公子擄走,裝作是沿路匪徒所為,也好讓掌門放下心來。”
說到這,魏定山又是一頓,他直直地盯著荀玉展的眼睛,認真地問道:“大公子,老朽想問的是,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哪晚?”
荀玉展雖是強作鎮定,但掩飾的卻實在不怎麽樣,一眼便可讓人看穿。
魏定山笑道:“那條黃埃古道,老朽趕過來之時,卻得知已不見了大公子等一行人的身影。隻是那是一條近道,沿途匪賊極多,素來不怎麽太平,因此過路人可謂是極為稀少;而那晚除了大公子一行人更是沒有其他路人,老朽實在是想不通這是怎麽一回事?”
“今日見大公子心有憂慮,這才吐露真言,藉此想讓大公子可稍微放寬心。掌門雖千方百計地想要將您趕走,但如今還不應到了勢不兩立的地步,老朽認為,大公子雖是被囚禁了一般,但也不至於丟了性命。因此大公子不必終日對此耿耿於懷,或許……”
“或許今次大秋會便是一切的轉機,對嗎?”荀玉展平定心情,麵容沉吟道。
魏定山一愣,但還是點了點頭。
原來真如他所想的一般,大公子心裏比誰都要清楚。
那麽,他倒是可以放心了。
荀玉展突然笑了起來:“魏伯,說起來您可能不信。那晚……我隻記得咱們那趟鏢車確實進了古道,但之後的事情,卻什麽都想不起來了。再回過神的時候,天已經亮了,而我卻坐於馬車之中,掀開車簾看向外邊之時,才發現鏢車走的是官道。”
“這事確實很怪,就連我也摸不著頭腦,起初還以為是自己睡糊塗了、做了個夢,此番聽得魏伯之言,這才發覺此事不同尋常。”
魏定山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神采,似乎變得興奮起來;他那如老樹一般布滿皺紋的臉上也露出的燦爛的笑容:“那還真是有趣,說不定大將軍會知道些什麽。”
荀玉展苦笑道:“魏伯,不瞞您說,我也是對那晚之事不太自信,想要問問其他人,思慮良久之後又覺得可能真是自己睡糊塗了,若是問起來還不得丟臉。唉,當時見到大將軍之時就覺得不太對勁,總有種熟悉的感覺,隻是卻沒多想,怎料那譚狐還真是大將軍!早知如此,我當場便會跟他說說這事。”
魏定山哈哈大笑,一時之間原本壓抑的氣氛頓時變得熱絡起來。
笑過之後,魏定山這才開口問道:“那不知大公子您方才究竟是因何事而出神?”
聽聞此言,荀玉展臉上那抹輕鬆之意驟然消逝,他眉頭緊蹙,目光消沉地說道:“那是一個夢。”
“夢?”
魏定山一愣,他記得不久前好像聽大公子提起過。
“而這夢中的,是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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