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近在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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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玉展差點沒認出眼前這幫漢子是誰。
就在剛剛,魏定山前來告知他有人來訪,荀玉展抱著本書正埋頭苦讀,聞言先是一驚,隨後便是滿臉錯愕。
還有人會來找他?
魏定山笑稱不止是有人來找大公子,這人還不少。
荀玉展一溜煙走出房外,扒著欄杆向下望著那百來號衣著簡陋的漢子,呆滯良久,方才一拍腦門想起了這些人是誰。
那日攔路劫鏢的山賊,脫去了一身黑衣,換了一副樸實的扮相,還真像那麽回事。
荀玉展輕輕一笑,心潮忽然泛起了些波瀾與感慨。
爾後他讓魏定山將眾人帶上來,自己則回到了房中正了正衣冠,接著擺出紙筆置於桌案上。
魏定山見狀,眼中的詫異之色一閃而過,沒有多說什麽,既是大公子吩咐,那麽照做便是。不一會,百來號人就這般浩浩蕩蕩地擠進了這方書房之中。也好在這裏是荀門,地方夠大,不然這麽一大幫子家夥,倒真有點棘手。
一眾漢子此刻像個沒見過世麵的鄉下小子一般,這裏摸摸那裏摸摸,顯得極為小心,若是稍有不甚留下了髒兮兮的印子,便急忙挽起袖子使勁地擦;更有甚至見自己腳下踩著的破鞋在這紅木地板上留下了一灘泥印,苦惱之餘,索性便脫了鞋子光著腳往裏走,一了百了。
最終,皆是不由自主地感歎一句,不愧是荀門。
進了門後,自然是沒有那麽多位置,眾人便站到一個角落之中,由那為首之人上前與荀大公子搭話。
荀玉展招呼其坐下,隨後轉向一旁的魏定山開口解釋道:“魏伯,他們乃是那日攔路劫鏢的山賊。”
魏定山神色有異,好似笑了一聲。
一眾漢子的臉色卻在那時變得有些難看,他們本就有些畏懼這位不怒自威的老者,聽得那白麵公子此言,下意識地以為自己等人要遭到報複,欲要說些什麽,卻又不敢造次,隻得杵在這低垂著頭,心裏惴惴不安,
為首的漢子臉色也有些難看,他慌忙起身,拱手道:“荀公子,我們……”
荀玉展抬手將其打斷道:“我記得那日與你說過,你們現在所走的路,非正路,吃的飯,乃是從別人手裏搶來的,因此,若是你們想得通,便來找我,對嗎?”
漢子站直身子,點了點頭。
“那你們想通了嗎?”荀玉展又問。
漢子怔了怔,爾後苦笑道:“荀公子,這世上的賊寇,有的確是窮凶極惡之徒,有的,卻也是迫不得已。咱們這些弟兄,皆是為了活路,為了吃一口飽飯,不然……誰又願意走上這條路呢?至於想不想的通……”
那漢子頓了頓,歎道:“來都來了,雖說沒抱有什麽期望,但也說明咱們弟兄都是下了決心的,若是荀公子現在一聲令下將弟兄們抓了送官,也是常理之中,那日荀公子放了咱們一馬,就當還回去便是。若是大公子真有意為弟兄們指一條路,咱們都願意洗耳恭聽。”
漢子的一席話,說的頗為委婉,卻又不失水準。既點明雙方的立場給自己留了台階,還為自己留了退路。言下之意,若是恭聽之後不滿意,自己等人還是要回去的。
而這一番話,同樣也是實話。
他們非窮凶極惡的魔頭,如今落為賊寇,都有著不得已的緣由,但為的僅僅是吃一口飽飯罷了,若真有康莊正道,誰又願意走到旁邊的歪道上去,整天提著腦袋過日子呢?
就拿那劫鏢一事來說,他們是因受了委托要綁走那荀門大公子,才會這般刁難於那些鏢師,開出別人無法接受的條件。否則若是按照以往,大家走的皆是和氣生財的道上規矩,他們早就拿了錢走人了。
但也同樣是因為這事,使得他們走著的路上,出現了一個拐角。
漢子那日托著傷軀與手下眾弟兄回到寨中,輾轉反側猶豫了多日,終是抱著拚一把的心態說服了眾弟兄來荀門碰碰運氣,畢竟那荀大公子那天口口聲聲說著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看似天真可笑,卻也真的觸動了漢子心中的某根弦。
他這般想著,去一趟荀門,若是對方真的出於真心實意幫自己,他的弟兄們雖沒讀過什麽書,但也懂得知恩圖報的道理,也懂得士為知己者死的故事;若對方僅僅是戲弄與自己,那大不了就是丟個臉而已,自己等人丟的臉還少麽?
於是,抱著這等心情,一幹山賊脫下了那紮眼的黑衣,穿上了從街攤邊買來的最為廉價的麻布衣,徒步來到了荀門。
但荀門終究是荀門,乃是整個中原武林之中數一數二的門派,隻是抬眼一看那恢弘霸氣的大門,便已讓一眾山賊望而生畏,打退堂鼓。這等地方,終不是他們這些草寇能高攀的起的。
而麵對著衣著華貴的守門弟子的奚落,他們心中的惶恐之情,終是轉化成了心灰意冷。
可那本已縮回去的步子,還是又邁了出去。
他們也終於見到了那位如白玉一般的荀公子。
荀玉展聽得漢
子這般說辭,突然大笑起來:“我記得那日首領大人罵起髒話可稱得上是信手拈來,想不到此番露出真麵目之時,也是個心思慎密之人啊!”
聞言,後方那群翹首以往的大漢們頓時哄笑起來,原本緊張的氣氛也隨之緩和下來了。
漢子訕笑一聲,略顯尷尬地摸了摸後腦勺。
荀玉展從筆架上取下一隻毛筆,邊蘸點著墨水,邊道:“至於我給你們怎麽安排一條路,那便要看你們能走哪條路了。”
爾後,他看著漢子笑道:“不知首領大人名諱?有沒有讀過書?以前做過什麽?有些什麽經曆?”
那漢子一愣,下意識地回頭掃了一眼身後的弟兄,難不成……這位荀公子還要一個一個來安排?
這種想法一生,漢子心中不禁為之一震,他極為恭敬衝著眼前這位年紀比他小了一輪的公子拱了拱手,沉聲道:“在下於讓,小時候讀過些書,後來亂世烽火起,家道中落,便被賣到了一富商家中做了奴隸。沒過多久便有賊寇掠境,老爺一家被屠了個幹淨。在下趁亂逃了出去,至此流落江湖,漸漸地就走上這條路了。”
於讓說的很輕描淡寫,也並無刻意把什麽都交待清楚,但卻能從這三言兩語之間看出點什麽來,自小一人孤苦伶仃,想來也過的很艱難。
荀玉展點了點頭,運筆如飛,在紙上記著些什麽,隨後開口道:“荀門在雲仙閣中的生意,還缺幾個護衛,不知於首領有沒有興趣?”
於讓一驚,萬萬想不到這荀公子一開口便是把人送去雲仙閣,這是多大的手筆?別的先不談,自己乃是一介草寇,幹的乃是劫匪的勾當,荀公子不由分說便讓自己去當做生意的護衛?那裏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萬一自己起了異心……
“於首領可是不滿意?”荀玉展見他愣在原地,咬了咬筆杆,狐疑道。
“不、荀公子、這、這在下哪敢有什麽不滿意的?”於讓慌忙出聲道:“隻是有些不敢相信罷了,而且……在下還想先看看弟兄們的安排。”
於讓低下頭,有些心虛地說著。他自然明白荀公子給他指出的路極為優渥,也是相當誘人,從一介山賊躋身入那天下第一閣中,地位斐然,已經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一步登天了,簡直如同在夢中一般,他又哪敢說出一個“不”字?
因此,這夢一般的現實,仍讓他不敢相信,更何況,他身為首領,於情於理,也絕不能隻顧著自己,還得看看手下的弟兄們待遇如何。若那荀公子僅僅隻是拉攏自己的話,那他寧可不去那雲仙閣。
荀玉展笑著點了點頭,似是能理解於讓之意,於是他一點後麵人群之中立於最前方的一位有些年紀的老漢,開口道:“這位老伯,該你了。”
後麵杵著的匪首哪曾見過這等陣仗?自家的首領就說了幾句話,直接便可飛升入雲仙閣之中,當真是讓人既羨慕又嫉妒。一時之間,眾人神色之激動難以自抑,眼中盡皆閃著熾熱的火光。
相較之下,被荀玉展點名的那位老漢就顯得有些冷靜,他動作遲緩地上前走了兩步,躬下身子,操著沙啞的嗓音緩緩道:“回公子,小老兒乃是一名老兵,一輩子下來,沒立過什麽大功,但也是吃過苦,流過血,也從未在戰場上退縮過。我的大兒子,也隨我一同被征走,戰死沙場;小兒子是個書生,考上了秀才,當了個小官,也討了個漂亮的媳婦。”
“附近有為大老爺見色起意,禍害了人家,我那兒媳性子烈,受不得這等侮辱,當晚便懸梁自盡了。小兒子咽不下這口氣,去報了官,卻被人打斷腿趕了回來,重傷之下,他這口氣最終是永遠地咽下去了。”
荀玉展瞪大了眼睛,那握筆的手僵在空中,微微顫抖。
老漢渾濁的眸子中卻是那般平靜,語氣也極為緩慢,好似在說著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一般:“後來,小老兒從家中翻出了早年當兵之時用鈍了的那把砍刀,趁夜翻入那大老爺家中,把他殺了。”
老漢說到這時,拱著手,一躬到底,沒了下文,似是在靜靜地等候發落。
但他不說,眾人也知後來發生了什麽。
荀玉展低垂著眼簾,沉默良久,這般開口道:“我一向讀聖賢之書,亦知其中之法,也知大周有鐵律,百姓不可動私刑,殺人者,死罪。”
老漢的身影紋絲不動,但他身後的人群,卻是躁動起來。
“但我亦知,這世上還有人情,還有光明照不到的地方,也還有著聽不見的聲音。”
“我明事理,亦明情理,若在那時,我是你的話……”
他頓了頓,這般說道:“本公子也一樣,會去殺了他。”
老漢的身影在那時一震,爾後輕微地顫抖起來。
人群之中,有人開始大聲地叫好起來。
荀玉展握起筆,又開始在紙上寫著點什麽:“功過相抵,老兵卸甲,隻可歸田。”
隨後他挑了挑眉,看向一旁閉目坐著的魏定山,問道:“魏伯,我記得……咱們荀門在鄉下是不是有一處空閑的山莊,附近的農田都荒
蕪著,雜草叢生?”
魏定山不假思索地沉聲道:“是。”
荀玉展又轉向那依舊躬著身子的老漢,展顏道:“那裏就交予老伯去打理了,不知老伯願否?”
老漢的身子止不住地顫抖著,但沒有回答。
“若是嫌一個人不夠的話……”荀玉展掃了一眼前麵那群山賊,調侃道:“那堆人裏麵若是有老伯看得上的‘兒子兒媳’,可以一並帶走,不過要讓本公子先查查他們的底才行,怎樣?”
撲通。
那老漢徑直地匍匐跪倒,爾後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語中帶著沙啞的哭腔:“小老兒,謝、謝謝公子……”
人群之中立馬有人笑著罵了起來:“行啊黃老頭,以前窩窩囊囊的,這會一下子成大地主了!要是發達了,可別忘了帶上俺!”
又有人道:“誒你可別說,我記得小顏這姑娘一直就把黃老頭當爹一樣的,這下該不會也飛黃騰達了吧?不知咱們之中,又有誰能當上黃老頭的女婿啊?”
說完,又是一陣猥褻的笑聲。
但他們看向荀玉展的目光之中,卻更多了幾分深深的悵然。
荀玉展敲了敲桌子,輕咳一聲示意眾人安靜,隨後他看向那黃老頭身後的一名看起來約隻有十四、五歲的少年,笑道:“那位少年,該你了。”
雙目炯炯的黝黑少年跳了出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大聲道:“回公子!小的沒什麽苦大仇深的身世,就是早年當乞丐快要凍死的時候,被於老大撿了回來而已!”
荀玉展驚訝地“哦”了一聲,又問:“那你有什麽本事?讀過書沒?”
“我一身本事都是跟於老大學的!沒讀過書,就以前趴在學堂外偷聽過先生講課,但感覺那很沒意思,我還是最喜歡湊到天橋底下聽說書人講故事!”少年笑的燦爛。
“臭小子!你怎麽開口閉口都是於老大,該不會想著進雲仙閣吧?”人群之中,又有人笑罵起來。
少年回身瞪去,齜牙咧嘴。
荀玉展頗感鬱悶地撓了撓頭,感覺這少年他應付不來,於是隻得將求助的目光落在了魏定山身上:“魏伯,您看這位少年根骨如何?”
魏定山睜開眼在那黝黑少年身上上下打量一番,隨後輕輕點了點頭:“還行。”
“入得了荀門?”
“可以。”
“那就這麽定了。”
荀玉展當即拍板,也不管少年是否同意,便衝著人群大聲道:“下一個!”
那少年驚恐地瞪大了雙眼,隨後狠狠一掐自己的大腿,直至把自己痛的喊出聲來,才發覺自己真的不是在做夢。
草寇入荀門,這他媽是什麽概念?成了荀門弟子,那可比自己老大還要風光啊!
少年一個箭步飛至於讓麵前,想要炫耀,卻是激動的語無倫次:“老、老大,我、我他媽的、我他媽不是賊匪了!”
於讓大笑一聲,屈指一彈少年的腦門,取笑道:“荀門可是儒雅之地,你再說‘他媽的’三個字,小心被人趕出去!”
少年揉著額頭,急忙收斂起表情,模樣乖巧。
而在兩人後方,一夥山賊開始爭先恐後地自報起家門來。
整個中閣,仿似炸開了鍋。
這等吵鬧之聲,隻是引起了左右兩閣之中弟子們的注意,於是不少人紛紛探出頭來,一望那方向,見是大公子的書房,便在心中納悶著大公子又在搞什麽名堂。
左閣之中,有位弟子摸著下巴道:“我聽說……方才有百來號叫花子找上門來,指名道姓地要見大公子。”
旁邊眾弟子一驚,失聲道:“不會吧?”
“這是真的。”那弟子篤定道。
“這、這他媽的也、也忒丟臉了點,若是被右閣的家夥或是大小姐知道了……”
“噓!要是為了大公子好的話,就別亂說話!”
左閣眾弟子頓時閉上了嘴巴,互相對視一眼,再次眺望向不遠處那巍峨恢弘的樓宇,心中歎道,大公子也不知道收斂點,不知怎麽弄來個大秋會的名額,惹人一陣恥笑不談,這會又跟一群叫花子扯上關係了。若是如此就算了,還偏偏要弄這麽大的動靜,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這究竟是在搞什麽啊?
一念至此,眾弟子又是一陣搖頭歎息,接著便回房中開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了。
正如他們所想的一般,這等動靜,引的起左閣注意,自然便引的氣右閣的注意。
而右閣中的人,可就對那荀大公子沒什麽好感了。
在一陣譏諷嗤笑聲中,荀無雙咬著銀牙,滿臉怒意地排開人群,提著兩柄劍,徑直地興師問罪去了。
她每走一步,便是一震,隔著老遠,好似都能見到她頭上的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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