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0墨江沉魚(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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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城的夕陽墜入了地平,地球另一端的加拿大蒙特利爾,天空則剛掀起一角魚肚白。

    離日出還有段時間,一對父女卻似怕錯過噴薄而出的紅日,早早地守在皇家山山頂的觀景平台。山上的溫度略低,嗬氣能成白霧。清晨的空氣清冽如山泉,入肺後激起陣陣刺痛。桑道遠擔憂地皺了皺眉,替輪椅上的女孩掖了掖脖子裏的圍巾。

    越過蔥鬱的樹木,蒙特利爾城市的風光盡在眼底,法式紅磚的建築掩映於廣廈之中,別有一番風味。聖勞倫斯河蜿蜒地穿過市區,溫柔地融入天光。她在這個城市生活多年,這還是第一回與父親一起並肩俯瞰蒙特利爾,一起等日出。

    從前她總以為人生漫長得一眼望不到盡頭,有大把時間可以揮霍。突然走到終點,她才發現還有那麽多事沒有做。去遠方旅行,做異想天開的夢,還有……在父親膝下盡孝。

    她已經病到無力回天,隻能抱著遺憾,無奈地臣服於命運。

    “爸爸,我真的很喜歡這個世界呢。”

    坐在輪椅裏的女孩子,歪斜著嘴角,一頓一字地說著。短短的一句話,旁人隻需用幾秒鍾,她卻用了足足一分鍾。從雙唇的翕動到聲帶的震動,每一個看似尋常的動作,對她來說都難如登天。她虛弱得幾乎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生命在消逝,不需醫生來告訴說,她自己也能感覺得到,

    公園裏的紅葉未紅,桑道遠的眼眶卻先紅了。他緊咬牙關,不敢用力呼吸,生怕被她聽到鼻息裏眼淚的聲音。

    她才二十歲不到,還那麽年輕,老天卻對她如此不公。她被厄運之神挑中,身體似被下了最惡毒的咒,漸漸僵硬。她的發音一天天地變得含糊,甚至連吞咽口水都變得艱難。不過半年,她從一個鮮花般的女孩枯萎成需要倚仗輪椅的垂危病人。她還沒來得及好好享受生活,便被狠心地告知,她在人間的遊曆到此為止。

    桑道遠微蹲在輪椅旁,摘掉女孩手上的皮手套,小心翼翼地揉搓著她削瘦得畸形的骨節。他將那雙手捧在掌心,輕輕嗬氣,試圖融化她僵硬的手指。可任憑他做各種嚐試,那雙手始終彎曲成一個怪異的弧度。

    雙唇控製住地顫抖,桑道遠胡亂地拭掉眼角的淚,微微側過臉去,不敢看向女孩的臉。

    “小雪,不要怕,爸爸會找最好的醫生治好你……”

    漸凍症,像無藥可解的毒。最好的醫生有,卻隻能盡量延長她的生命,終究避不開死亡的結局。這樣的安慰隻是自己騙自己,桑道遠無力地垂下肩,淚如雨下。

    女孩吃力地抬起眼皮,抱歉地凝視著愈發蒼老的父親。她沒有那麽怕死,隻怕死了以後沒有人陪著他聊天解悶,沒有人陪著他去公園散步,沒有人再叫他一聲爸爸……

    她記得他說過,再過幾年,退休了,就回國。她記得她答應過的,會陪他看遍祖國的大好風光。

    她不貪心,隻想多些時光,陪著她慈祥溫柔的父親。

    遠處的天空,紺青色邊緣熏染上薄薄的一層緋紅,如少女臉上的紅暈。山頂的風,似乎有了些許溫度。女孩吃力地動了動手指頭,想要告訴他:快看,日出了。

    她眼底有興奮的光亮在跳躍,身體卻被捆綁住了一般,絲毫動彈不得。驀地,意識如拉了閘的房間,陷入一片漆黑。眼皮沉沉地耷拉下來,最後進入視線裏的,是父親慌怕無措的臉。

    意識與肉體貌合神離,時而清醒,時而混沌。白色的光不停地從眼底閃過,無數張臉走馬燈般一一掠過,生命如漏鬥中的流沙,飛逝而過,留給她的時間已不多。

    也不知過了多少個日夜,她恍惚感覺得有微弱的電流在大腦中亂躥,伴隨著細微的疼痛,兒時遙遠的記憶被喚醒。她記起父母離婚那一日,母親冷漠的背影和父親朝她遞來的溫柔的大手。她記起第一次登上飛往異國他鄉的飛機時,忐忑而又激動的心情……

    她緩緩睜開眼來,頭頂的白光讓她不適地又閉上了眼。

    她被人安置在實驗室的太空艙中,鍵盤的敲擊聲,機器運轉的低鳴聲,還有父親不安地喚著“小雪”的聲音,隔著玻璃罩朦朧地傳來,遙遠而不真切。

    一塊巨大的顯示屏嵌在色調灰冷的牆上,兩個3D大腦模型在屏上緩緩旋轉著,一道藍色的光模擬出機器掃描腦部的過程。密密麻麻的小紅點布滿那兩顆大腦模型,隨著模型下方的進度條緩緩滿格,小紅點滲透到了大腦中心地帶。幾名穿著工作製服的科研人員正緊張地盯著電腦反饋的數據,生怕出一星差錯。

    終於,大腦掃描工作完成。

    “開始記憶備份。”大屏前,一名教授模樣的中年男人扶了扶鼻梁上厚重的眼鏡,用渾厚的聲音有條不紊地指揮著屋子裏的人。

    機器嗡嗡地鳴轉,連接著太空艙的透明光管漸漸亮了起來,形成一道刺目的光帶,將大腦中采集到的記憶數據輸往特殊材質製成的存儲硬盤。

    腦殼敏感地脹痛,躺在太空艙中的女孩下意識地皺起了眉。

    “停下!快停下!她們會受不了的。”

    桑道遠突然大吼,他激動地往太空艙的方向衝去,卻被一旁的中年男人阻攔住。

    “桑先生,很抱歉,數據傳輸正在進行,現在中斷會對她們的腦部造成不可逆轉的損傷。”

    “道遠……”一位拄著拐杖的白發老人顫巍巍地走近桑道遠,他長歎一聲,拍了拍桑道遠的肩。“這是最好的結局。”

    桑道遠身形微晃,他隱忍地握緊拳,咬著牙關背過身去,不再去看兩個被一片白光籠罩的太空艙。

    他們說的是她們,而不是她。太空艙中的女孩眼底流露出一絲早已了然的欣慰,她艱澀地轉動眼珠,終於看到不遠處的另一個太空艙。

    透過艙體透明的玻璃罩,她依稀能辨出那裏麵的人是個比她略長幾歲的女子。披肩的發垂落在雪白的頭墊上,愈發襯著那女子的臉蒼白如紙。從眉骨到鼻梁,再到嘴角抿起的弧度,女子清淺的輪廓除卻比她成熟了些外,近乎與她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那女子似乎睡著了,對外界的動靜毫無反應,唯有當桑道遠喚出“小雪”時,她的手指跟著反射性地彈動了下。

    她和她血脈相連,卻從未謀麵。她和她有著同樣的名字,卻經曆了不同的人生。她和她天各一方,直到此刻死亡將她們帶至對方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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