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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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妮婭感覺自己正在走進一個奇幻故事。

    她的腦海裏不斷往外蹦著一個個念頭, 尼爾·蓋曼的墳場之書,亨利·塞利克的聖誕夜驚魂, 蒂姆·伯頓的僵屍新娘,福克斯的生命之書……曾經看過的電影和接二連三蹦出來, 故事藏在生命中每個重要的時刻裏,流逝的時間見證了她曾為之付出的歡笑和淚水,而現在它們都從遙遠的記憶裏複蘇,牽著她的手, 帶她走向未知的旅途。

    橙黃色的南瓜燈和橙紫條紋的糖果漸漸出現在道路兩旁,從零零散散到三五成堆, 一人高的南瓜坐落在堆積如山的糖果裏,溫暖的橙色燭光從滑稽的大嘴裏漏出來, 把南瓜照得通透,宛如黑夜裏的太陽, 蝙蝠路燈亮了起來, 星星點點的彩燈纏繞著燈柱, 在糖果和花瓣之間跳躍。

    現實世界的元素在一點點消失,奇幻的氣息從她踏入墓園的那一刻開始向四周侵蝕,墓園的黑夜從伸手不見五指, 到慢慢被朦朧的光充盈, 淡淡的光暈為夜色附加了柔光, 雖然依舊是黑暗, 卻並不讓人覺得藏著不可知的危險, 墓碑的輪廓也變得柔和、嶄新, 腐蝕的醜陋痕跡和猙獰的雕像一起被甩在身後。

    路麵上的橙金色的花瓣越來越多,最後變成了鋪滿花瓣的長路,拉妮婭踩在柔軟的花瓣上,靴子陷入厚實的花瓣路裏,沒有任何觸底的感覺,鬆軟得像是在雪野裏跋涉。

    從進入墓園起,她就發現她的視野似乎在一步步恢複正常,或者說眼前的世界一步步變得可以被她看見,最開始是南瓜和糖果,接下來是路燈和彩帶,她能看見墓碑前的蠟燭和花束,也能看見樹梢上的圓月和貓頭鷹。

    貓頭鷹歪頭看著她,忽然振翅飛向圓月,拉妮婭抬頭望去,看到圓月露出了笑臉。

    越來越多的色彩出現在花瓣路的盡頭,城鎮的輪廓掩映在濃霧之後,空氣裏忽然飄來了清脆的歡笑和音樂,那聲音嚐起來有糖果的甜味。

    拉妮婭出神地望著眼前的景色,久久沒有出聲說話。

    就在她進入墓園的瞬間,她感覺到斷開了和黑霧的聯係,但和之前不一樣,在她的感知裏,並不是黑霧裏的另一半意識陷入了沉睡,而是她們之間的聯係忽然被分隔開了,雖然還能隱約感覺到聯係的存在,但無法通過維係聯係的線重新鏈接上彼此,就仿佛那道墓園門隔斷了……兩個世界。

    她還在人間嗎?拉妮婭不知道。

    這一刻,失去了黑霧的保護,她就隻是個身體柔弱的十五歲女孩,任何一點危險都可能殺死她,不會比燒掉一張紙更難。

    但拉妮婭並沒有感到害怕。

    從那些花瓣出現時起,她就知道自己即將麵對的事物顯然並不屬於“現實”,可就在有著明確認知的情況下,拉妮婭依舊推開了墓園的門,走進了墓園裏的黑暗。

    這和愚昧或者無知沒有關係,在沒有做出決定之前,拉妮婭會謹慎觀察環境,依靠理性分析信息,從中搜羅出可行的形式方針,但在她決定行動後,接下來就是混亂和瘋狂的領域,無論有多少不利因素存在,她都不會因為可能的危險而卻步。

    她低下頭,邁出一步,驀地腳踝一緊。

    一隻骨手鑽出泥土,牢牢抓住了拉妮婭的腳踝。

    指骨、掌骨、腕骨,手骨牽出了尺骨和橈骨,一副完整的骨架在拉妮婭的眼前鑽出墳墓,抖了抖帽子上的土,檢票員有模有樣地衝著拉妮婭行了個禮,下巴往下一滑,大約是在對她微笑。

    “歡迎來到亡靈世界,小姐!”他有一把好嗓子,聲音活潑而又輕快,“請問你有入場券嗎?”

    聽到他的話,拉妮婭眨眨眼,很快想起了什麽。

    她將手伸進口袋,原本裝得滿滿的糖果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張精美的入場券靜靜地躺在她的...口袋裏。

    “是這個嗎?”拉妮婭問。

    【名稱:入場券】

    【技能卡屬性:被動技能,使用一次後消失】

    【技能類別:???】

    【效果:在萬聖節可以借此進入亡靈世界】

    【學習條件:吞噬一團來源不明的黑霧】

    【備注:既然這樣還等什麽?享受亡靈世界的狂歡節吧!】

    “就是這個,”檢票員嫻熟地在入場券上打了個孔,“我們好久沒有拜訪者了,你是天使還是魔鬼?應該不是魔鬼,我記得隻有暴食的主君敲詐走了永久居住證,你總不會是那位吧?”

    拉妮婭:“我是人類。”

    “哈哈哈,人類不可能活著抵達這裏的,”檢票員笑得渾身骨頭都在晃,“好好玩吧,小天使——等等。你是人類?!”

    他的骷髏臉硬是讓拉妮婭感到了他的難以置信,他上上下下看了拉妮婭一圈,尖叫一聲:“你是個活人!亡靈在上,你來這裏幹什麽?”

    “我看到了引路的花瓣。”拉妮婭說,“我不應該看到嗎?”

    檢票員急得團團轉,骨頭劈裏啪啦掉了一地:“當然,那些花瓣是隻有亡靈才能看見的,你既然活著就不應該看見!你不能再耽誤了,孩子,你必須趕快回去!”

    他抓住拉妮婭的肩膀,上下牙齒打架,拉妮婭完全不知道他是怎麽發出聲音來的。

    “我不能原路返回嗎?”她指了指來時的路。

    “不,那是亡者拜訪人間的路,你從這條路走回去就真的死了!”檢票員和她解釋,“亡靈世界的大門一年一開,如果在亡靈節結束之前你不能返回人間,你就隻能在這裏待上一年了,但你是活人,這裏不適合你生存,你必須趕緊去城市的另一端!”

    他把入場券還給拉妮婭,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快點,這裏是人間與亡靈世界的夾縫,我不能離開這裏,去找你的親人,讓他們帶你離開這裏!”

    骨架子重量那麽輕,拉妮婭卻不知怎麽被他推得一個踉蹌,跌跌撞撞幾步,撲進了濃厚的霧氣。

    霧氣之後似乎是個很長的話題,拉妮婭一路翻滾,稀裏嘩啦一陣響聲,她摔在糖果堆裏,從糖果山上骨碌滾下去,和一堆橙紫色糖紙包著的糖果一起蹦到了街上。

    一隻保養良好的手伸到了她的麵前。

    “你還好嗎,孩子?”女人關切的聲音響起。

    糖果山上全是軟糖,拉妮婭摔得不重,她抓住對方的手站起來,抖掉頭發裏的糖果:“謝謝您,女士——”

    拉妮婭的聲音忽然頓住了。

    她麵前是一位知性優雅的貴婦人……拉妮婭清晰地得出了這個結論,因為她正在看著她的臉。

    不是空白,不是定格的照片,不是屏幕上遙遠的一顰一笑,她的眼睛看著拉妮婭,眼底的擔憂情緒一覽無餘,拉妮婭從她的臉上解讀到了她的情緒,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終於看到的正常普通的人。

    眼前的這張臉有些眼熟。拉妮婭恍惚地想。

    不是毫無印象,似乎就是不久前看到過,看上去……

    在看到她的臉時,貴婦人淺淺地吸了口氣,麵孔上浮現出真切的驚訝和困惑,眼神怔忪得像是籠上了一層霧氣。

    她不自覺地伸出手,輕輕撫摸上拉妮婭的臉龐。

    她的手指並不冰冷,反而透著奇妙的暖意,就像是引著拉妮婭進入墓園的花瓣,輕盈得像是陽光下的羽毛。

    拉妮婭忽然想了起來。

    “你是……”

    “你是……”

    她們不約而同出聲,聲音撞在一起,碰撞出無數飽含期待的碎片,最終貴婦人看著拉妮婭的藍眼睛輕輕笑了聲,仿佛已經驗證了她的想...法,鼓勵她:“你先說吧。”

    拉妮婭不可能不感到不可思議,她看著眼前的女士開朗的笑容,頓了頓,才說出了那個名字:“我認得您,您是瑪莎·韋恩。”

    瑪莎·韋恩,拉妮婭曾經在肖像畫上看到過她的麵孔,這個名字屬於布魯斯的母親。

    “而你是我的孫女,對嗎?”瑪莎柔聲說,目光一寸寸摩挲著她的臉,發出輕輕的感歎,“你長得和布魯斯真像。你叫什麽名字,我的小女孩?”

    “拉妮厄斯……拉妮婭·韋恩。”拉妮婭說。

    她看著瑪莎的臉,不能不為遺傳的力量感到驚奇,她不能分辨出她的五官和布魯斯有多少相似之處,但他們很像,血緣關係清晰地寫在他們的臉上,瑪莎看起來依舊年輕,和她在肖像上的相貌並沒有太大差別,皮膚依舊飽滿紅潤,眼睛依舊清澈明亮,看起來甚至有種少女的天真,美得令人驚歎。

    而她的兒子已經飽經歲月的風霜磨礪,時間依舊厚待他,他的魅力不曾因年歲流逝而失色,反而如同美酒般越來越醇厚,可無法消除的傷痕和細紋已經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昭示著那張臉的主人已經不再年輕。

    瑪莎笑了起來:“啊,我的小小鳥。”

    “你為什麽在這裏?”她的眼神多了一絲傷感,“你已經和我們一樣離開布魯斯了嗎?”

    拉妮婭搖頭:“沒有,我還活著。”

    她猶豫了一下,誠實地說:“我也不知道我怎麽進來這裏的。”

    瑪莎笑著說:“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呢,我以前可沒見過你。好了,怎麽進來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在這裏多待,既然你還活著,我們得把你送回去。”

    這句話聽起來有點怪。拉妮婭記得很清楚,他們不幸離世時布魯斯還不到十歲,不止是她,瑪莎根本不可能見過——

    “猜到了嗎?”瑪莎笑了起來。

    拉妮婭無聲地點頭。

    “我知道的多著呢,亡靈世界的大門一年一開,每年我們都可以返回人間去拜訪親人,”瑪莎溫柔地說,“我一直在看著他。”

    她牽起拉妮婭的手,動作輕柔自然,溫度從她的掌心傳遞到拉妮婭的掌心,拉妮婭忽然感覺口袋重了不少,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口袋裏已經裝滿了各色鮮豔的糖果。

    “……我十五歲了。”她說。

    瑪莎狡黠地眨了眨眼:“那也是個孩子。”

    她們沿著街道向前走去,街道上不止她們兩個人,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在街道上來來往往,兩側到處都是奇奇怪怪的商店,店鋪裏沒有店員,玻璃門上懸掛著“回家”的告示牌,顯然店員們也選擇趁著亡靈節返回人間拜訪親友。

    看上去和人間別無兩樣。

    “我剛剛在入口看到一個檢票員,”拉妮婭被四周的景色晃得眼花繚亂,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長久以來她都隻能看到一種顏色,在他人眼中平淡正常的景象,對她來說就過於雜亂紛繁,循序漸進還好,一旦突然接觸到正常的世界,不免感到一陣不適應,“他看上去沒有你們這麽……”

    “像活人?”瑪莎接上了她的話。

    “那裏是兩個世界的過渡地帶,”她說,“那裏的亡者就是骷髏的形態,和我們不一樣。你的眼睛不舒服嗎?”

    拉妮婭“嗯”了聲,揉著眼睛,不舒服地說:“顏色有點……多。”

    瑪莎招來一輛馬車,她把拉妮婭拉上去,聽到這句話,愣了愣,立刻抓住她的手不讓她揉眼睛,不容置疑地說:“讓我看看。”

    “揉眼睛不衛生,親愛的,下次別這麽做了,”她一邊說一邊查看拉妮婭的眼睛,“hmm……奇怪。”

    她似乎沒看出什麽,皺起眉自言自語:“還是讓托馬斯看看你吧。”...

    “我很好,沒關係。”拉妮婭抿了下唇,輕輕推開她的手。

    她的動作讓瑪莎稍稍怔愣,無奈地笑笑:“啊……好的。”

    為了轉移話題,她指向城鎮的上空:“看到了嗎?那裏是廣場,我們現在就要去那裏,然後你要去城市的另一端,那裏是幽魂荒原,穿越那裏,你才能從正常的渠道回到人間。”

    ……幽魂荒原聽起來根本不是正常的渠道吧。拉妮婭暗暗想。

    馬車噠噠前行,熱鬧的煙火氣息從車窗飄入耳中,拉妮婭的目光在馬車裏飄忽,不知道該和她的奶奶說些什麽。

    她並不認識瑪莎,所有的了解都隻源於新聞和肖像,麵對她自然而然的親近,小姑娘隻覺得困惑和不知所措。

    在拉妮婭的認知裏,世界不是這樣運行的。在她看來,迄今為止,她的父親和哥哥弟弟的態度都處於正常的範疇之中,他們的每一分友善都不是毫無緣由,是她用自己的表現所換取來的,這也是拉妮婭所能接受的等價交換——她給他們一個乖巧懂事的女兒或者姐妹,用禮物和問候來提升好感,而他們也會以相應的形象來麵對她,給她禮節性的關心和縱容。

    至於她想要保護他們、為此所付出的勞動和時間,這是拉妮婭自己想做的,不屬於等價交換,也和布魯斯他們毫無關係。

    “你看起來並不急著回去?”注意到拉妮婭一直在看窗外的景色,瑪莎問。

    “亡靈節一般指的是十一月的前兩天,”拉妮婭說,“我進入這裏是十月最後一天的晚上,按理說我還有兩天時間,對嗎?”

    她注視著五光十色的街道:“而且……這裏很美。”

    瑪莎摸了摸她的頭發:“是啊……但是不是這麽算的。”

    拉妮婭從她的聲音裏聽出了一絲憂慮。

    “……有危險嗎?”她問。

    瑪莎看了她一會,忽然笑起來,伸手把拉妮婭抱進懷裏。

    “這樣就被嚇到了?”她在拉妮婭的頭頂輕輕說,“沒關係,拉妮婭,你會平安回去的。”

    不等拉妮婭開口,她低頭吻了吻小姑娘的額頭:“早點回去吧,進入亡靈世界你的身影就會在人間消失,不快點回去的話,布魯斯會很擔心。啊,我們到了。”

    不知不覺,馬車已經停了下來,隻是和拉妮婭想的不一樣,她感覺到馬車後輪落到了某個平麵上,隨後才是車廂停下的震動。

    瑪莎推開車門,款款鑽出車廂,拉妮婭跟著她跳下來,倏地睜大了眼睛——

    扭曲的路麵懸掛在天空中,房屋歪歪扭扭擠在廣場兩側,原本應該是平麵的廣場像是達利創作的鍾麵,軟塌塌地懸浮在路麵中央,卻又被某種力量束縛在虛空之中,每隔一分鍾都會翻轉到另一麵,然而廣場上的人依舊在說說笑笑,對此熟視無睹。

    重力的規則在這裏徹底失效,拉妮婭回頭望去,她們經過的道路顯然也經過了扭曲,雖然在馬車上她一直感覺自己在筆直的道路上奔馳,偶爾會拐彎,然而事實上她們已經來到了和剛才的城鎮近乎九十度垂直的平麵上,身後的城鎮仿佛俯衝而下的瀑布。

    “這裏和你想的一點都不一樣,對吧?”瑪莎牽起出神的拉妮婭,笑著說。

    拉妮婭被她拽了一下,才回過神,點點頭,隻是依舊神思不屬地望著遠處。

    原來死後會來到這樣的世界嗎?她想。

    她沒來得及進行深一步的想象,瑪莎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考。

    “來認識一下托馬斯。”

    廣場一側是希臘風格的涼亭,隻是纏繞著涼亭的不是翠綠的葡萄藤而是南瓜藤,藤蔓上棲息的也不是鳥雀而是蝙蝠,涼亭的角落裏堆著碩大的南瓜,落滿枯葉的地板上雕刻著魔法陣,燭淚凝固在蘊含魔力的線條...裏。

    涼亭裏的桌上擺放著一副國際象棋,對弈者是兩個老人,他們周圍還圍著幾個人,正在專注地看著他們下棋。

    在墨西哥的傳統裏,萬聖節和亡靈節並不是同一個節日, 11月1日是墨西哥的“幼靈節”,這一天被用來祭奠死去的孩子,11月2日則是“成靈節”,這一天被用來祭奠死去的成年人,而隻有在成靈節,這些成年的亡靈才能夠返回人間,所以現在亡靈們正聚集在城鎮裏,一邊消磨時間,一邊等待大門正式開啟。

    一次性看到這麽多人,拉妮婭感覺她的驚訝已經快要用完了。她的目光很快被圍觀者裏那個衣著整齊的中年紳士吸引,似乎察覺到她的注視,他回過頭,隨後眼底浮現出些微詫異。

    “她是誰,瑪莎?”托馬斯看了拉妮婭一眼,問。

    “你已經猜到了不是嗎?”瑪莎說,“我在出口撿到了她。她的眼睛似乎有些問題,你能幫她看看嗎?”

    他們的動靜吸引了一旁的圍觀者們,在看到拉妮婭的瞬間,所有人都露出了驚訝的神情,紛紛將注意力轉移到這邊,把仍然在對弈的兩個老人拋在一邊。

    “你們以前可是一定要圍觀我們下棋的。”其中一個老人推動棋子,悠然開口。

    “但你和艾瑞克已經下了十幾年棋,”圍觀者裏的一個老人說,“而這是我們第一次看到活人出現在亡靈世界。”

    被他稱為艾瑞克的老人冷淡地說:“我從來沒有歡迎過你們來看。”

    一位溫柔美麗的女士饒有興趣地端詳著拉妮婭:“你還活著?你是托馬斯和瑪莎的孫女?”

    拉妮婭點點頭,卻被托馬斯按住了臉頰。

    “別亂動。”

    他捏著她的臉,卻沒有進一步動作,似乎就隻是看看,過了會鬆開手,皺起了眉,臉上寫著不容樂觀。

    “你對自己做了什麽?”他喃喃了一句,輕聲歎氣,“你看不見活著的生命。”

    他看上去並不風流倜儻,或者溫和得讓人如沐春風,但當他以醫生的身份開口時,說出的話卻有種讓人信服的力量。

    “我看得見動物。”拉妮婭說。

    “但是你看不見人類。”托馬斯說。

    “這會很麻煩嗎?”剛剛的女士問。

    托馬斯沒有回答,似乎陷入了某種思索,抬起頭,和瑪莎迅速對視一眼,搖搖頭:“沒有。但是我也沒辦法幫到她。”

    他欠了欠身:“諸位,我和瑪莎現在要把這個孩子送回人間,我們亡靈節再見。”

    “你們可以等到亡靈節開始直接前往人間,”女士笑著說,“還是等亡靈節後再見吧。希望你好運,孩子。”

    她摸了摸拉妮婭的臉,遺憾地笑起來:“我真希望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孫女。”

    “走吧,拉妮婭。”瑪莎說。

    然而拉妮婭沒動。

    她沉默須臾,問:“如果我錯過了回去的時機,我就會永遠變成亡靈,是嗎?”

    哪怕足夠早熟,小伯勞依舊隻是個十五歲的女孩,在場的每個人都有著遠超她的閱曆,她這句話一出口,他們都聽出了她的真實想法。

    不知道是出於什麽理由,但這個小姑娘……似乎並不那麽想回到人間。

    所幸女士反應足夠快,她衝著拉妮婭眨了下眼:“所以你可別錯過了,早點回去吧,你的親人都在等你回去吧?”

    這句話讓拉妮婭猶豫了下。

    她的確想留在亡靈世界,不止是因為她喜歡這裏,還有……她不知道錯過了這次機會,她還能不能再進入這裏。而且就算現在聯係不上自己的另一半意識,在發現她消失之後,剩下的那一半意識還可以用彌斯特的身份繼續保護她的父親和哥哥弟弟,反正適應期也快結束了,她完...全可以幹脆變成“拉妮婭”的形象,繼續當拉妮婭·韋恩,並不存在“她的親人會為此擔心”的情形。

    對於黑霧來說,血肉之軀實在太過脆弱,沒有這個需要時刻保護的累贅存在,黑霧活動起來也會更方便吧。

    做出這個決定時,拉妮婭沒有任何心理壓力,隻是她也清楚不能對眼前的托馬斯和瑪莎說出她的真實想法,否則大概率會被教育一頓……

    拉妮婭的確不喜歡說謊,踟躕片刻,還是咽下了到了嘴邊的話,點點頭:“好的。”

    她答應得很爽快,可沒有打消亡靈們心中的疑慮。

    至少瑪莎很清楚,雖然她不知道拉妮婭的來曆,但她成為韋恩家的一員肯定不會很久,而以她這麽多年所看到的那些來看,她也不會天真地認為拉妮婭一回家就會被無條件寵愛,讓她對那個家庭萌生出足夠的感情……願意為他們回到那個看不見的世界。

    可就算這樣,如果她就此消失……

    瑪莎歎了口氣,看著這隻陌生的小小鳥,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勸說她。

    有沒有第二個人體驗過唯獨無法看見活人的世界?拉妮婭已經這樣活了太久,沒人知道她的心裏都在想什麽。她和瑪莎見過的所有孩子都不一樣,她無法揣測拉妮婭的想法,也不知道該如何轉變她想要留下的念頭。

    就在這時,一旁的棕發女士驀地開口。

    “對了,孩子,”她像是忽然想起來那樣,“等你回到人間,你能……幫我們給我們的兒子帶一句口信嗎?”

    瑪莎驚訝地看向她:“瑪麗亞……”

    瑪麗亞衝她眨了下眼。

    拉妮婭沒看到她們的眼色,而是有點疑惑:“你不能給他寫信嗎?”

    “亡靈不是鬼魂,無法和人類交流,也無法影響人間,”瑪麗亞耐心解釋,“我們隻能在亡靈節時去探望他,但是……”

    她感傷地說:“我們再也沒辦法告訴他我們愛他。”

    說到這裏,瑪麗亞若有所思:“不過你的想法更好,甜心——當然應該是信!不然怎麽能證實是我們呢?你能幫我們把信帶給他嗎?親愛的,你不說話嗎?”

    一旁的老人被她推得有些無奈,嚴肅的神情稍稍柔和,看向拉妮婭的眼睛,沉默片刻,用了請求的口吻:“你能幫助我們嗎?”

    如果答應這個請求,拉妮婭就必須回到人間。短短瞬間,瑪麗亞就想出了這樣一個光明正大的陽謀。

    而現在隻剩下一個問題,就是拉妮婭會不會答應這個請求。

    麵對亡靈的請求,拉妮婭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著垂下睫毛,將目光投向四周。

    涼亭,彩燈,葡萄和蜂蜜,五顏六色的氣球冉冉上升,盛大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一盞盞天燈在焰光裏搖搖晃晃,宛如盈盈的星河在天幕肆意流淌。

    她看了很久,閉上眼睛,過了會終於睜開。

    “我答應你。”女孩鄭重地說,“他是誰?”

    瑪麗亞笑了起來,但很快,水波般層層疊疊的思念融入了她的眼睛,碎成點點星光。

    “我是瑪麗亞·斯塔克,”她說,“我想請你把信送給我們的兒子……”

    “安東尼·愛德華·托尼·斯塔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