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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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妮婭還不知道自己的舉動全部被提姆看到了, 他們本來就很少交流, 因此她根本沒有察覺到之後的一路上, 提姆沉默得有些不同尋常。
等回到家, 她和阿爾弗雷德聊了兩句, 就匆匆跑回房間,坐在床上,掀起裙擺,把因為口袋放不下所以用發帶綁在大腿上的槍解下來——絲綢發帶根本承受不來槍支的重量,剛才一路上她都覺得槍在往下滑。
自從在紐約定居之後,拉妮婭就沒有怎麽碰過槍。為了方便, 她經常會收起黑霧,所以彌斯特攜帶槍支也沒有意義,隻是偶爾才有機會摸到槍,大多也隻是普通的製式手.槍, 對於經手過無數極端暴力的凶器的彌斯特來說, 也就是勉強用用的樣子, 根本不能讓她多分去一個眼神。
纖細的手指握住槍柄, 槍身的重量讓拉妮婭手腕微微一沉,她的眼神卻沒有多少變化,沉靜的幽藍眼眸凝視著手.槍,眸光微微流轉。
女孩柔白細膩的指尖拂過冰冷的槍管,一寸寸向下描摹, 微微屈起的手指纖細得像是蔥蘭, 然而倏地, 她的手指彈奏鋼琴一般躍動起來,看不出她如何動作,黃澄澄的子彈劈裏啪啦掉出來,跌落在被麵上。
槍口陡轉,拉妮婭注視著眼前的虛無,扣下扳機。
想象中的子彈呼嘯著離膛,帶著巨大的動能命中目標,她的發絲被動作帶動的風掠起,在空氣中劃出淩厲的軌跡,一瞬間,柔弱與鋒銳在她的身上融為一體,對比既鮮明又充滿張力。
房間裏悄無聲息,子彈依舊陷在柔軟的被麵裏。
過了很久,拉妮婭慢慢放下槍,低頭看著手裏的武器,指腹輕輕摩挲著金屬,貼近了自己的胸口。
她發了會呆,忽然神情一動。
和上次沉睡了許久不同,僅僅幾個小時,拉妮婭就感知到了黑霧中的那一半意識正在緩慢蘇醒,並且按照她的想法,正在接近韋恩莊園。
這樣就可以把槍送回去了。拉妮婭想。
她這樣想著,把槍重新藏好,從床上跳下來,輕手輕腳離開了房間,打算去主宅外悄悄等彌斯特。
主宅裏很安靜,提姆回來之後就不見蹤影,不過拉妮婭已經習慣了。她扶著樓梯,慢慢數著樓梯級數,正要拐過拐角,忽然聽到了客廳裏低低的聲音,似乎是布魯斯回來了,正在把脫下的外套遞給阿爾弗雷德。
“看你的表情,我恐怕今天你過得並不怎麽有趣。”阿爾弗雷德說,“你給了自己太大的壓力。”
拉妮婭下樓時沒有穿拖鞋,她的角度又正好在樓梯的陰影裏,因此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到她,繼續說了下去。
“一個魔鬼還稱不上壓力。”布魯斯說。
“我說的不是魔鬼,少爺,”阿爾弗雷德說,“我在說拉妮婭小姐。”
這句話讓布魯斯沉默了一瞬間,沒有說話。
哥譚是個殘酷的戰場,韋恩家沒有孩子,每個人過早地成為了戰士,他從他們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傷痛,所以他選擇了他們,他帶著羅賓戰鬥在生死的邊緣,卻不知道自己所做所為到底有多少能稱得上正確。
迪克,傑森……他們每一個都渴望過他的信任,但每一次,他們都會失望。
而拉妮婭和他們每一個都不一樣。
她纖細而脆弱,沒有自保能力,是他準備過普通人的生活後想要擁有的那種孩子……可她卻已經經受過了更多的痛苦。
不止一次,布魯斯會忍不住想,拉妮婭知不知道這些。
這需要經過訓練的眼睛和豐富的經驗才能察覺,或許其他人都沒有注意,但布魯斯經常不經意地觀察餐桌上的那個小姑娘。她對很多話題都不感興趣,她的眼睛似乎總是在看某個旁人無法觸及的世界,她坐在一米之外,卻像是在遙遠的虛無...裏,沉默無聲地觀察著他們。
偶爾地,布魯斯會覺得拉妮婭已經感覺到了他們之間有一個共同的秘密,這讓他們和她分別處於兩個相互隔絕的世界裏,這讓她永遠無法融入他們。但是她並不在意。
可這是因為她不知道她為什麽沒有選擇的權利。
拉妮厄斯·韋恩本來應該有選擇的權利,她已經證明了自己擁有那個資格,如果她隻是個街頭的普通女孩,她大概已經被他收養,接觸到他為之奮鬥的事業,作為披風的繼承者之一,追隨在他的身後。
“我能問你關於拉妮婭的事嗎?”他說。
迎著清冷的月色,布魯斯低聲問:“你覺得拉妮婭會想知道她的來源嗎?”
——但是拉妮婭沒有選擇。
早在發現拉妮婭時,布魯斯就拿到了她的體檢報告,康斯坦丁的解釋隻是解答了他的部分疑問,在那之前,他就知道拉妮婭的身體情況有多古怪。
畸形中的畸形,不潔中的不潔,她生來就是殘缺不全的,哪怕現在她不再重病纏身,她也不可能擁有健康的身體。
她就像是在培養罐裏長大的實驗產物,每一個器官的使用時長都不超過四年,而且還在不斷奔向衰竭的結局,如同經曆過雷霆摧毀後焚毀殆盡的死樹在廢墟上重新生長出脆弱新芽,無法經曆任何風吹雨打。
有些人生來就不適合成為戰士,如果說普通人是逐漸成型的瓷土,還有成長的空間,拉妮婭就是燒製完成的瓷器,沒有任何可鍛性,別說嚴酷的訓練,一點磕碰都會毀掉她。
“你也看了她的體檢報告,對她來說……活著都很艱難。”他說。
“我……不確定,”阿爾弗雷德說,“拉妮婭小姐很特別,但我想如果你願意告訴她,無論她會不會因此對你產生怨恨,都比你獨自揣測從而對自己進行精神施虐來得更好,少爺。”
他歎了口氣:“但你不會告訴她真相。”
他不會,布魯斯·韋恩不會,蝙蝠俠不會,無論拉妮婭會不會介意,他都不會告訴拉妮婭真相。他可以訓練迪克,訓練芭芭拉,訓練傑森,訓練他認可的每一個孩子,唯獨他不會讓拉妮婭接觸到他們身處的世界,唯獨她不應該也不能涉足這片戰場。
“如果你感到抱歉,你也應該將你的想法告訴拉妮婭小姐,而不是擅自決定她的想法……不過我想這是句沒有意義的建議,你總是如此。”阿爾弗雷德說。
“我會補償她所經受的痛苦。”布魯斯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這是他能掌控的解決方案,他會……讓自己去接近她,接受她並且保護她,像一個父親一樣對待她,滿足她的需要和渴望,盡力引導她走上正確的道路,成為比布魯斯·韋恩更好的人。
阿爾弗雷德已經習慣了他的態度,也不再試圖改變他的少爺的想法,隻好歎息著說:“少爺——”
就在這時,女孩的聲音從樓梯的陰影裏響了起來。
“如果我不接受呢?”
她的聲音平靜得像是一條直線,可並不是沒有任何情緒,怒意清晰地寫在她的聲線裏,寫在她的呼吸裏,寫在她落下的腳步聲裏,躥上峰值的怒火連成一線,讓她的聲音反而顯得平穩。
拉妮婭一步步從樓梯上走下來,一步步走向她的父親,她的創造者,她自以為是的保護者。
“……”布魯斯試圖開口,“拉妮婭……”
“你在可憐我,”拉妮婭打斷了他,“你覺得你已經知道了我遭受過的,你甚至不打算讓我知道我的來源,你以為我——一個像我這樣一無所有的女孩都會接受你給出的選擇,對不對?甚至她不會知道有這個選擇存在,她隻需要驚喜地接受來自父親的饋贈、去享受他的寵愛、去蒙受他的恩惠,她隻要坐在那裏等待幸福降...臨,這就是對她千山萬水走到你麵前的報償。”
暴怒像是細針般鑽進她的顱骨,拉妮婭感覺腦髓深處鑽心地抽痛,但是她沒有去管,她放任怒火在她的腦海裏暴漲,漲成焚天滅地的烈焰。
之前漫展上那個青年的話在腦海裏重新響起。
“罪孽之子……居然能活這麽久嗎?”
他們都以為他們比她自己更了解她,以為她真的對自己的處境一無所知,以為她是為了擁有家人才選擇來到這裏,太可笑了,他們什麽都不知道——
拉妮厄斯根本沒有活到現在!
“體檢報告上說了什麽?說我活著都很艱難?”拉妮婭的語速越來越快,“我知道,我知道很艱難,用著這具身體的人是我,但是我還活著,在你出現之前我就活得很好。”
“我堅持活著不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被父母找到接回去享受幸福和溫暖,而是因為我想活下去,如果承認你的話,就意味著我所經曆過的痛苦都是無妄之災,可是我不想承認那隻是痛苦,無法逾越的才是痛苦,被逾越過的隻是苦難。”
他憑什麽為自己經曆過的痛苦愧疚?她咬牙忍受那些並不是為了未來被某個人憐惜,她活下來是為了她自己,那些疼得冷汗涔涔、輾轉反側、無法入睡的夜晚,她想的不是她有多悲慘無辜,不是這一刻經曆的苦痛能否得到報償,她在想的是未來,她沒有依靠他人獨自渡過了這些磨難,她每分每刻都在努力活下去,哪怕活著並不能讓她感到快樂。就算身體如此羸弱,但在精神的領域,她清楚她有多強大。
可就因為她柔弱、敏感、沒有自保能力,他就可以因為她曾經的經曆認為自己有資格覺得她可憐、出於責任感來保護她、把人間的紙醉金迷當做補償送給她嗎?
“你不能用補償否決我為了活下來做出的努力——”她說,“不承認我配得上我所經受的苦難!”
“……我從來沒有這麽想。”片刻後,布魯斯說。
“那你是怎麽看我的?”拉妮婭問。
滿室寂靜。
麵對無言的沉默,拉妮婭閉上眼睛,頓了頓,轉身離開。
她回到房間,重重地反鎖上門,爬到床上,一把掀起床上的被子,把自己蓋在下麵。
小姑娘抱著膝蓋,在柔軟的羽絨被下蜷縮成球,默默把臉埋在膝蓋裏。
他什麽都不懂!拉妮婭憤怒地想。
她閉上眼睛,沉下心感應著黑霧的距離,過了會才睜開眼,掀開被子,扭頭望向從窗前的月光裏現出身形的白發少女。
藉由那雙蜜金色的豎瞳,拉妮婭看到了自己。
團成小小一團、腳趾怕冷地蜷縮起來、因為悶在被子裏呼吸不暢臉頰潮紅、眼睛由於憤怒而閃閃發亮、看起來就讓人很想狠狠欺負的自己。
她忽然有些泄氣。
她低下頭,用臉頰蹭了蹭膝蓋,頭頂驀地投下陰影。
白發少女向她走來,拉妮婭看著她張開雙臂,俯下身輕輕抱住了自己。
金屬絲似的白發蹭著她的臉頰,她把下巴擱在彌斯特的肩膀上,摟著她的脖子,給了自己足夠長的時間去調整心情,讓緊繃的肩膀慢慢放鬆下來。
小姑娘出神地望著窗外淡黃色的月亮,不知道在想什麽。
半晌,黑霧像曾經一樣抱起細腳伶仃的小伯勞,走到窗邊,從窗口躍了出去,以人類不可能達到的彈跳力輕盈地越過莊園大門,消失在莊園外的夜色裏。(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