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涼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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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捧著純著發白的茶杯,連喝幾口,似很喜歡這在我看來很普通的茶,沉默許久,站在三米開外的我,看得清楚,也聽得清楚她滾動喉嚨地緊促聲音。
“樂小米曾說過,當你把某些東西看得太重,將來必為所累,必為所傷。”她目光憂鬱深了幾分而堅韌,手捧著茶杯,歎口氣,“希望聽完我的故事,可以讓書陪我一段很長的時間……”
“你是在做記錄嗎?”燈光下的她,看向我,笑眼燦爛。
被直白問出來我少許尷尬,拿在手上毛筆有點燙手,別人在說故事,我卻要記下來,侵犯隱私也不尊重。
繼而她笑笑放下茶杯,說:“我的故事很長,你別累著了就行。”
有種女子,一生可悲。生時可欺負,死活亦可欺。
樂小米《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
母親,一生可悲,我半生孤苦。
“醉兒,有件事,媽求你……”
“媽……”
“不要把我和他葬在一起,我要離他遠點,遠遠的!轉世做畜生,我也不要碰見他!咳咳……”
“媽!你會沒事的!”
“答應我!”
我叫涼薑,原名叫花醉。花醉,桃花醉嗎,我總覺得這個名字屬於多情的人,不適合我般倒黴的人,便花了幾百塊錢,連名帶姓給改了。
床上瘦骨嶙嶙,麵黃肌瘦,已病入膏肓的女人,是我的母親。
我從病房出來,都說醫院怨氣太深,陰森寒冷,我進入電梯,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摁下數字三,我以為會在媽身上看到怨,隻看見訣別,對他的訣別,還有對我的訣別。
我不恨,不怨,這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不要帶著債去投胎……我亂糟糟的腦海中隻有母親這句話。
電梯停了,我站著發呆一會,有些煩躁,身旁看見我摁下三的人提醒我到了,我倉促說聲謝謝,離開了電梯,走過轉角,第一個病房門前停了腳步,頭頂顯目的312,手握上門把手,有點心虛。
“孩子,怎麽不進去?你爸爸一直念叨你。”同病房的王奶奶從食堂回來,手拿著飯盒,慈祥地看著我。
我慌亂搖了搖頭,“我剛從媽那過來。”
推開門進去,靠窗戶的病床上躺著一個男人,黑白頭發各占一半,滿臉胡渣,多日沒有刮過,瞪著黑色無神的眼睛,見到我,有了一絲驚喜光芒。
我默然坐在床邊,從桌上拿了一個蘋果,一把刀,削起一圈圈蘋果皮,直至蘋果肉全露出,蘋果皮才斷。
我忘了從哪聽來的,削平果時,蘋果皮中間不斷,會有好運降臨。我削了無數個蘋果,練得純火如清,半毫未斷,沒有得到過一滴點運氣,到成了一門手藝,逢人見我削蘋果,都會誇上幾句。
男人看著我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問什麽,但我便不想回答。
當我在猶豫把蘋果遞給他,還是放在自己嘴裏時,男人開了口。
“花醉,看在我是你爸爸的份上,能不能幫爸爸件事……”
幫?這時候說爸爸的名義?他果真在我們母女麵前放不下那點可憐的身段。
我咬了一口手中的蘋果,甘甜泛著酸,清脆的吧唧聲蓋過男人一聲勝過一聲的悲涼歎息聲。
我很想朝著他吼,我不是母親,不愛他,不會對他唯命之從。
“花醉!”男人見我無動於衷,克製的脾氣爆發。
“媽說,情債已清了,死生不同穴,轉世願為畜生,隻求與你不遇。”我冷靜地字字清晰吐出,突間,照射進來的陽光,蒙了我的眼睛,我忘了這個男人也是奄奄一息,怎能接受得住拚盡全力去愛他的女人,說不愛了,說不要再見了。
男人狂怒地起身撲向我,咬牙切齒地發吼,恨不得將我撕碎。隻是,現在的他,就是個廢人,當他起身時,沒堅持一分鍾,身子重重撞回床上,大口大口的喘氣,好在旁邊的王奶奶用過餐後,去洗碗了,不然心髒會犯吧。
病房進進出出的護士,如同修理一台機器,上各種機械,插氣管,氧氣瓶,我站在窗戶邊,背靠陽光,冷眼望著一切,也清楚感受到我身上抽搐的心髒,跳的生疼。
醫生和護士一人幾句,對我說注意事項,給我死亡通知單,對我說節哀順變,我就像局外人,沒有表情,一一聽著,順從簽下名字。
醫生和護士是例行公事,來得快,去得快,病房瞬間安靜下來。
我走到病床前,看著男人的眼睛一下沒一下的死瞪著我,我拍著被子,給他蓋好,沉吟,“媽把我當寶貝,你把我當門麵,你說我該聽誰的。”
我的心髒依然在抽搐,快要室息,緩緩轉過身,朝門口走去,隱隱聽到一句,“求你……”腳步沒有停,我出了病房,出了醫院,沒走幾步,雙腿突然癱軟,我撐著在花圃台階上坐下,捏了捏鼻子,眼淚止不住從眼眶掉出來。
我抹著臉上的眼淚,我跟他流著相同的血液,有什麽資格為媽媽去怨他,那句成詩遺言,是女人用一生的時間與尊嚴,拚盡畢生才學的悲泣。
當天晚上,我加班時接到醫院電話,趕到醫院,看到父親和母親身上掛起白布,我驀然眼淚直下。
眼淚如泉湧,原以為下午哭幹眼睛,不會再哭出來,我意識到,世上最愛我的人,不再了,從此,不會有人再如這傻女人般愛我如珍至寶。
那天,陽光耀眼,她和父親吵了一架後,失蹤不見,我帶著朋友去了所有她能去的地方找她,都沒見她的蹤影,我慌了,怕她會做傻事。
最後,在家的樓上發現黯然哭泣的她,頭發零散,皺褶加深,我抱住她,她摟著我,她說,醉兒,不要走媽媽的老路,媽媽以後就靠你了,我要看著你找到對你好的人,你一定要過得好啊。
也是那天,我知道軟弱的她,一直在默默扛起我的天。她愛我,也愛他,這份沉重的愛綁住了她。
我為母親和父親舉行葬禮,頭七天後,兩人下葬,我遵從母親的遺言,沒有把她和他葬在一起,而是隔了一條蜿蜒的小路,她在路端,他在路末。
作為孩子的私心,希望父母生生世世在一起,就像一個家永遠不散,也算是圓了父親的請求。
如過真有來生,應是父親還債,也不知母親會如何對他。(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