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女神和女神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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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明保成吃過早飯就去了碼頭,從水路去天津的話中午前就能到。
李鳳英坐在小板凳上削著土豆皮,聽說明保成去了天津找活兒幹,嘴都撇到了腮幫子:“弟妹,你還真有本事,我以前一直罵保成懶啊,膽兒小啊,隻知道守著家門口這一畝三分地,這你才進門兒幾天,他就想著去天津找活兒幹了……不過我們保成啊,可是老實人,抽煙喝酒打牌這些都不會,不會給你欠一屁股債回來……”
誰都能聽出來李鳳英是在“指桑罵槐”,單蕙心明白王胡子賭博那檔子事不光彩,自己跟李鳳英爭執必然是沒底氣,隻能說兩句軟話:“我爹的事兒給家裏添麻煩了,您多擔待著點兒……”
“哎呦,這是你爹,又不是我爹,我可擔待不起!嗬,你現在怎麽又說他是你爹了,那天撇關係倒是撇得挺清楚啊……以後你說話我還不能信了,誰知道你說的是真的假的!”李鳳英狠狠地削著土豆皮,這一下用力過猛,把手指頭削掉一大塊肉,血珠洶湧而出,整個土豆和白瓷碗都鮮血淋漓。
切菜切到手是常事,一般人都是“輕傷不下火線”,但是李鳳英就是個矯情的人,以前遇到這事兒眼前沒人,她嗷嗷兩嗓子也就完事兒了,今天麵對單蕙心,她可是卯足了勁要演出一場好戲:“哎呦我的老娘,削掉一塊肉,疼死了哎呦!這家裏洗衣做飯帶孩子都是我的事兒,天天削皮削手的,這有多少隻手都不夠削的!”
李鳳英把土豆和刀往碗裏一扔,起身到裏屋,扯了塊布把手指纏了個嚴實,她呲牙咧嘴吸溜著涼氣,嘴裏還絮絮叨叨:“弟妹啊,我這手傷了,飯做不了衣服洗不了了,以後這事兒都得你幹了……我們雖然也是糙手糙腳的,但這也是十指連心,鑽心兒疼不說,這傷口還容易得什麽染來著?你別看我不認識字兒,但是聽修文說過好多,我這手啊,沾不了水,沾不了油鹽醬醋,哎呦哎呦,我這怎麽有點兒頭暈,是不是血流太多要死了啊,我得回屋躺會兒去……”
單蕙心低頭看著碗裏已經變得灰暗的土豆,對李鳳英表演的這場戲不知道是該鼓掌讚美還是嗤之以鼻。
單蕙心跟夏迎秋說了家裏發生的事,讓夏迎秋到家裏來學縫被麵,這樣自己就能一邊擇菜洗菜做飯一邊指導她。
夏迎秋抱著小笸籮去了明家,她伸長了脖子往東廂房那邊瞅了又瞅,湊到單蕙心身邊眨巴著大眼睛說:“大嫂咋沒動靜了?不會是血流多了死在那屋了吧?”
單蕙心笑著拍了拍夏迎秋的額頭:“你瞎說什麽呐。剛才她還問我白菜剁了沒有,沒事兒的。”
夏迎秋懊惱地坐回到炕上:“就是破了點兒皮唄,鬧得跟有什麽大事兒似的!我看她就是想讓你幹活兒!成心!”
單蕙心當然也看出李鳳英的用意,但是事到如今她也沒更好的辦法:“這些活兒總要做的,這麽一大家子人總累她一個人也不好,那幾個孩子都有幫忙幹活兒的,我就是做飯洗衣服……”
“幹活兒?人跟哪兒呢就幹活兒?”夏迎秋盤起腿兒,鼓著腮幫子,“大福二福我瞅見了,跟樹上勾香椿呢,那倆姑娘在樹底下看著還拍手叫好,你說說,誰能幫你幹活兒?在床上亂爬的那個小的啊?”
單蕙心穿好了針,在棉線的末尾打了個結,把針紮在被子上麵:“你啊,是來學縫被麵的,別回頭什麽都沒學會回去,讓嶽大媽說你到我這兒來聊閑天兒。師傅也不是那麽好當的啊!”
夏迎秋搖晃著腦袋,突然跪在炕上,雙手抱拳,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師傅,請受徒兒一拜。”
單蕙心看著夏迎秋機靈古怪的模樣終於忍不住笑了:“你是學孫悟空啊?”
“我像猴子嗎?我雖然沒念過書,但是我看過戲啊,以前我還跟我爹到鎮上聽過戲呢!”夏迎秋學著孫悟空的樣子抓耳撓腮,“戲文我聽不懂,但是我能看懂演的是啥,孫猴子豬八戒可好認了!”
“小時候我也聽過,後來這幾年沒有過了。”單蕙心的神情稍稍有些落寞,不過她馬上打起精神,“我聽說北城有個電影院,每個禮拜五晚上會放電影,去年我偷著看了一次,被我大弟王江知道了告訴了王胡子,我就再也不敢去了……”
“去年的電影我都看了。”門外傳來嶽修文的聲音。
夏迎秋聽到他的聲音喜出望外,下炕踩著鞋子拉開了門:“修文,你怎麽來啦?”
嶽修文舉著手裏的書:“我來送書。”
嶽修文把手裏的書放在炕上一字排開,新舊不同,薄厚不一,有國外譯作,也有國內名家。
單蕙心看著這些書,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我從我們院裏的圖書館借的,也不知道你喜歡看哪種,我就按照自己的喜好借了幾本。沒敢借太多,還書的期限是三十天,看完了你把書放在我家,到時候我再還就行。”嶽修文摸索著手邊那本《中國近代史》,“這本書是去年新印刷的,我續借了好幾次。”
單蕙心對這些書愛不釋手,小心翼翼地撫過每一本書的封皮,不斷地道謝:“謝謝,我一定會好好看的。”
夏迎秋站在一邊,字她不認識,書她也沒興趣,但是現在她感覺自己已經被嶽修文和單蕙心隔離在屏障之外,根本進入不了他們的世界,她撅著嘴,嘟嘟囔囔:“修文,你怎麽知道蕙心姐喜歡看書啊?你怎麽知道她喜歡看這些書啊?”
“我不知道,是保成告訴我的。”嶽修文如實相告,“清早保成過來跟我說,看哪天我休息讓我帶著他去書店給蕙心買書,我想著保成手裏的錢也不寬裕,就跟他說可以從我們醫院裏的圖書館借,我有借書證,不用花錢,看完了原封不動還回去就行。雖然專業的書多,但是也有文學和曆史的書籍,還是能選出不少可以看的。保成聽了特別高興,跟我說讓今天去圖書館借,他要去天津找活兒,還說回來給我帶特產,我就趁著中午休息的時間把書帶回來了。”
嶽修文扶了扶眼鏡腿,又強調了一句:“真的隻是受人之托而已。”
單蕙心抿著嘴,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和唇角的笑意。
夏迎秋聽得心情跌宕起伏,被明保成對單蕙心這份心感動得不要不要的,又被自己是個連名字都寫不完整的文盲而感到羞赧。
“那——”夏迎秋覺得也得提高一下自己的“文化水平”和“個人修養”,她低頭琢磨了半天,從幾本書裏挑了最薄的一本,那上麵隻有兩個字,第一個字看著還挺簡單,她腦子靈活,記性好,這個字她記得是念“女”,“我要看這本。”
嶽修文愣了愣,拿起那本書指著封麵上的字問她:“你看這個?你認識這兩個字是什麽嗎?”
夏迎秋心裏“哼哼”,果然嶽修文這個榆木腦袋就會為難自己:“你別以為我什麽都不認識,這個字念‘女’。”
這讓嶽修文有點意外,他指著另外一個字,疑問地抬起一邊的眉毛。
夏迎秋的腦袋裏早已萬馬奔騰,想了好多能和女組詞的字:女人,不對,那個“人”字很簡單;女兒,不對,那個“兒”字也很簡單;婦女,也不對,那個“婦”字應該在前麵……
啊!對了!我實在是太聰明了!
夏迎秋一拍大腿,為自己有個這麽聰明的腦袋瓜連連叫好。
“女鬼!”
單蕙心笑得前仰後合,平時表情不太豐富的嶽修文也被夏迎秋搞得哭笑不得,露出僵硬的笑容。
“啊?不對啊?”夏迎秋看他們倆的表情就知道自己一定是鬧了大笑話,她又去看封麵上的作者名字,三個字都十分複雜,自己一個字也蒙不出來,“你們快別笑了!你們有文化,認識的字多,我是瞎蒙的,那念什麽你們倒是教我啊……”
嶽修文用書輕輕地敲了敲夏迎秋的小腦袋瓜,無奈地笑著:“這本書是郭沫若先生的《女神》。”
“女神?”夏迎秋聳聳肩,“我都快被搞成女神經病了還差不多。”
夏迎秋因為《女神》的事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回家之後一直窩在屋裏沒出來。
嶽修文的母親本來想問她被麵縫得怎麽樣,但是見她好像一直不太高興的樣子也就沒再多問。
嶽修武放學回來得早,見夏迎秋一直坐在炕上看書覺得簡直不可思議。
“嫂子你看什麽書呢?”嶽修武特別會說話,他記得夏迎秋是不識字,但是沒有當麵揭穿她,“你還挺有文化的啊!看《女神》啊!”
夏迎秋黑著臉,嘴巴撅得可以吊油瓶:“我不認識字,看什麽書啊!我看了好幾個鍾頭,能認識的字連十個都沒!”
“嫂子,你沒必要這樣為難自己,不認識就別看了,不認識字的人可多了,又不是隻有你一個。”嶽修武對這事可是想得開,“我哥那種書呆子真沒幾個,你看我是讀了幾年書,但是也讀得馬馬虎虎,能湊合看個報紙什麽的就不錯了。隔壁明家你也挺熟的,他們家那幾個小的都沒正經上學,大福二福還跟著我哥學來著,但是這個人嘛,資質有限,學也學不會,記也記不住……你看,大秀和小秀年紀這麽小都沒上學,姑娘家學這些沒用的……”
嶽修武本來是順著夏迎秋的話安慰她兩句,沒想到她對他的話並不認同:“可是我不想當一個睜眼瞎啊!我也想識字,也想學會寫自己的名字,也想四個字四個字的說話,也想知道書裏講的是什麽故事,還有還有,修文他跟別人說的那些這個史那個史是什麽史……”
“這個史那個史”把嶽修武繞暈了,他聽得一頭霧水:“什麽這個史那個史,我哥到底跟你說什麽了,把你給逼得跟神經病似的……”
“我就是快變成女神經病了!”夏迎秋懊惱地捶著自己的腦袋,“以前我要是去學校念書就好了!”
“嫂子,你要是真想念書,可以去掃盲班聽課。”嶽修武轉頭看了看天色,“就胡同口那兒,好像是六十幾號,每天晚上掃盲班上課,教大家讀書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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