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九章番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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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韓家開始敗落是在晉陽三月,以寧安侯韓千的隕落為起點。

    這柄多年來懸掛在皇帝心頭的利刃,終於徹底折斷。所有人都虎視眈眈地看著韓侯留下的地位,而最後,出人意料,韓家地位落在了韓侯曾經的貼身侍衛白術身上。

    東家倒台,自己卻搖身一變成為七萬大軍的統帥,這其中的聯係也就不言而喻。

    而白術接管了侯府兵權後,第一道請命便是接手肅清泉州逆匪。而他請命之前負責這件事的,是韓侯的女兒——韓嫣。

    有人不懷好意地揣測,說白術在韓府遭到非人的待遇。一夕得誌,便要將韓府最後的希望徹底擊碎。

    他以冷漠的態度無視所有猜測,馬不停蹄地帶軍隊趕到泉州,以強風之勢將逆匪擊退。

    再次見到韓嫣,她的境況比他想象中還要遭。

    女孩奄奄一息地靠坐在草席上,腹部頗深的傷口汩汩流血,卻因為餉銀匱乏隻能將濃綠的藥草搗碎塗抹在傷口上。

    可韓嫣所遇的一切窘境都不足以擊潰她的精神,她的雙眼依舊明亮,容姿清貴,帶著獨有的驕矜。

    她見到來人是白術,細細思量片刻,忽而莞爾,“我記得你,你曾為我獵下一隻幼虎。父親被困羌地時,也是你救的他。”

    泠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白術看著她,光影下的神情漸漸變得晦澀難言。

    泉州逆匪四起,消息閉塞。她在這裏與逆匪殊死糾纏六個月,終於等到了朝廷的援兵,卻沒想到同時等到的,還有她父親被亂箭射殺的消息。

    她先是愣了好大一會兒,而後不顧身上的傷,拚著馬力,日夜不歇地趕回晉陽城。可停在韓府前,等待她的隻有一地哀泣和滿園白幡。

    她雙目空洞地穿過層層白幡,遊魂般停在靈堂前,抬眼見到一片刺目的明黃。

    那個帝王正要離開,見到她,停在那裏,以上位者的姿態對她給予哀憐。

    “是寡人虧欠了韓家,論及寧安侯為大楚的累累功績,應更慎重地加以定論。”他長歎口氣,頓了頓又道,“可寡人給過他機會。”

    光影浮厝(cu)間,這個帝王的眼中仿佛劃過一絲恨意。

    韓嫣被困時,朝中以情況不明為由遲遲不肯派兵,韓千便調出兩千府兵想去救自己的女兒。可晉陽帝都,稍有兵甲集結就會引起皇帝猜忌,更何況那人是功高震主的寧安侯。

    皇帝趙筠察覺後沒有立刻動手,隻是下令攔截,卻沒想到韓千不聽勸告,背負謀逆的風險也要出兵,負責攔截的人被韓千帶兵衝破,慌亂間隻好將他們盡數射殺。

    韓嫣聽完他的解釋,抬眼直視眼前的帝王趙筠,她沉聲發問,眸中水光閃動。

    “兩千人的兵馬,要如何謀逆呢?陛下您說,要如何謀逆呢?”

    沒有人看見她是什麽時候抽出袖中的短劍刺向皇帝的,待她將要得手時,一道身影突然擋在她麵前。鮮血瞬間染紅了他大片衣襟,她忽然怔頓住,被湧上來的侍衛鉗製。

    她看著阻止她的白術,又忽然把目光轉向白術身後的帝王,眼中的茫然逐漸變成驚怒。

    韓嫣沒有掙紮,滿腔的失望,無極的怒意,這一刻全都化成一聲冷笑。

    “我的父親,他護著你長大,他如果要害你,何故等到今天?”

    2

    皇帝趙筠似是有意要留下一個仁慈帝王的形象,韓嫣在牢獄中待了三日便被下令釋放。

    來牢獄門口接她的是白術,他騎在馬上,深邃的眉眼間染上冷漠和戾氣,不見半分往昔的影子。身側是為她而備的韓府馬車,他得到韓侯兵權的同時,受命接手了整個侯府。

    韓家舊部分散各州,執掌兵權,其中不乏有人狼子野心,想要得到韓侯用來指揮舊部的密令。

    那密令在韓侯殞命後便不知所蹤,有人猜測韓侯將密令留給了生前最疼愛的女兒。白術便以此為由隻許她在自己的院落中活動,說是為了護她周全,卻更像是一種變相的囚禁。

    白術差心腹之人陳七將錦衣玉食源源不斷地送到她的住處,甚至皇帝賞賜的東西他不加多看都直接送到韓嫣那裏。仿佛除了自由,他什麽都能給她。

    韓嫣冷冷地看著下人送來的又一批玲瓏寶器,執著托盤,同往日一樣,逐個掀翻在地。

    下人陳七將這些消息帶給他時,他輕皺眉頭,似是有些怒意。最終卻也沒有多說什麽,叮囑他們陳七多加看顧韓嫣。

    臨近冬日時,一個包裹嚴實的大籠子被送進韓嫣的院落,出乎意料,這一次送去的東西總算沒被退回來。

    得到這個消息陳七將這個消息帶給白術,他隻輕輕“嗯”了一聲,可當下人陳七抬頭時,仿佛在那雙漆黑而又淡漠的眼中捕捉到了一閃而過的笑意。

    籠子裏是三年前春獵,白術為韓嫣獵到的一隻幼虎。她那時因受傷不得參加春獵,整日神情陰鬱。

    白術給她送藥時,那日她正對著窗前的寒梅,歪著頭自顧自地抱怨道:“不過是道小小的箭傷,便要枉費我苦練騎射的心血。”

    給她送藥的白術無意間瞥見她清亮的雙眼,和因惱怒而微微發紅的麵頰,在簌簌落雪中,如紅梅般明妍。他怔怔地愣了一下,在她的視線轉過來時,竟連藥都來不及放,隻顧倉皇而逃。

    再次見到韓嫣是在春獵結束後,白術他回府後立刻跑到韓嫣的院落,想要對她說些什麽,卻嘴巴張合,笨拙無言,最後展袖露出了護在懷中的一隻幼虎。

    剛出生不久的幼崽半睜著眼,模樣十分討喜,韓嫣迫不及待地將那小虎接了過去,明亮的眼中才重新匯聚了笑意。

    那笑如細柳扶風,耀目無比,是他這些年祈求,癡迷,近乎貪婪地想要留在身邊的珍寶。

    門扉撞擊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寒風飛進屋子,一個下人因太過驚慌摔倒在他跟前,顫抖半天才道那老虎抓傷了韓嫣。

    他立刻從案邊驚起,連外衫都顧不得披,甩開下人向韓嫣的院落狂奔而去。

    白術趕到的時候,老虎已經倒在韓嫣腳邊,韓嫣正抽出刺入老虎胸膛的短劍,劍刃上的鮮血還未幹涸,滴在白雪地上尤為刺目。她收起短劍,抬頭正好看見匆匆趕來的白術,眉尾染上一抹諷刺的笑意。

    “白術,你知不知道什麽叫養虎為患?”她款款走向他的方向,沉聲自嘲,“這說的,不就是我嗎?”

    她明明是在笑,卻讓人感到悲戚無比。

    他們明明越來越近,當韓嫣目空一物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卻突然覺得,他們以後隻會漸行漸遠。

    3

    那日後白術變得繁忙起來,不停奔波於各州的軍營之間。再回到韓府是在臘月初,闔府上下似乎都染上一層喜氣洋洋的氣氛,雖說是年關將近,但他遠遠地望向韓嫣時,她眼中竟也蓄滿了笑意。

    那是自韓侯離世後,他第一次見到她真心歡喜的模樣。

    他攔住路過的一個老奴,唇角似乎也跟著揚了揚,“小姐這麽高興,可是有什麽喜事?”

    “是那兵部侍郎張清,向皇上請命,婚約作數,這月廿十小姐便要成親了。”

    老奴喜悅的聲音在耳邊傳遠,白術的笑卻漸漸碎裂在唇邊。

    張清,這個從前就與韓嫣關聯在一起的名字,豐神俊逸,卓爾不凡。他的父親是韓侯的舊部,他的功績與韓嫣的同樣耀眼,二人自幼定下婚約,看上去就像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他們的婚事因韓嫣的軍務一拖再拖,如今韓家敗落了,他卻仍願娶她為妻。

    韓嫣開始認認真真地著手準備喜事,退戰甲,戴紅妝。白術在她臉上看到了小女兒態的羞澀嬌俏,他才恍然驚覺,她不過二八年華,正是一個女子最好的年紀。

    他覺得她這模樣極美,無形中卻又仿佛有一雙手扼住他的喉嚨,令他呼吸急促,心焦如焚。

    夜晚輾轉難眠時,他才終於明白了自己心亂的原因——因為那份驚心動魄的美即將屬於他人。

    韓嫣出嫁那天,張府突然發起一場大火吞噬了這場婚事,與滿目喜字交織在一起,紅得觸目驚心。

    通天的火光映紅了她的眉眼,熾熱的火舌卷繞上她的裙邊。張清拚死將她推出府邸,他笑著寬慰她,讓她別怕,而後轉身衝進大火中,去救他的幼弟。

    相似的恐懼曾經在她心中出現過。那時她的父親也是留她一人在安全的地方,讓她別怕,而後奔赴與羌族的戰鬥,差點殞命異鄉。

    韓嫣下意識想要追上張清,阻止他衝進火海,手腕卻突然被人大力抓住,堪堪避過了一道塌下來的屋梁。

    白術緊緊將她護在懷裏,不知是憤怒還是恐懼,他的渾身都在顫抖。他逼她直視自己,在她耳邊嘶吼道:“他們都想讓你死,韓嫣,隻有我能護住韓家,讓你活,讓韓家活!”

    外界都以為韓家的密令在她身上,她現在的處境,不論投靠誰都是一種拖累。況且晉陽城的韓氏族人中還有老幼婦孺需要照養,除此之外,她似乎別無選擇了。

    她看著搖曳的火光,眼中的淚水愴然滑落,似是無聲的飄雪,直直落在他的手背上,灼燒著他的心。

    4

    為了保護韓嫣,這場婚禮置辦得無聲無息。白術想,這些虛禮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經成為他的妻子,歲月悠長,他總能幫她找回往昔的影子。

    新婚那夜他去見她時,所有的喜悅卻被她的一句話輕而易舉地擊碎。她仰臉看著他,毫不掩飾心中的厭惡。

    她說:“我們當時說好,我嫁給你隻求韓家繁榮。至於你的寵愛,你應該分給以後的那些側室。”

    她玲瓏聰穎,悉察他所有的愛意,卻置若罔聞。白術看著她,燭火映照出她臉上的疏離和冷漠,他怒極反笑,大步流星摔門而去。

    似是為了應和韓嫣的話,白術開始接連不斷地納姬妾入府。住在韓府的美人們,夜夜笙歌,紙醉金迷,蠶食著這個宅子最後的氣節。

    白術有很多妻子都是皇上賜予的,他心裏多少都存著戒備。華錦卻不同,那樣溫婉的女子放任誰都會心動,更何況,她是白術部下的女兒,她曾救過他的命。

    他或許真的是一夜之間是厭倦了韓嫣,厭倦她的寧折不彎的秉性,厭倦她盛氣淩人的驕傲,見她的次數越來越少。自從娶了華錦為妻,他開始將所有的寵愛都加諸在她身上,幾乎忘了韓嫣的存在。

    直到一日韓家舊部到他麵前述職,似有似無地向他問起韓嫣的現狀。

    管家也在他身後提醒,就算是為了穩住韓家舊部,也該去看一看韓嫣。

    他緊鎖著眉頭,腦海中突然就浮現出梅樹下那道倔強而又單薄的身影。

    可他還沒空出時間去看一看她,府中的另一件事就絆住了他的腳步。

    姬妾用的胭脂裏,有人在裏麵融毒。府中的姬妾多多少少都起了紅斑,奇癢難忍。其中華錦尤其嚴重,臉上紅斑蔓延,曾經清麗的容顏被抓撓得麵目全非。

    大堂中亂糟糟一團,白術展寬袍而入,目光在人群中掃視一圈,眼中含著明顯的焦灼。

    管家看著他那模樣心驚了一下,連忙在他身後輕聲道:“夫人無恙,隻是平日深居簡出,所以未到。”

    他緊繃的肩膀似是舒緩了一下,這才開始調查胭脂下毒一案。

    胭脂本就有專人配送,再加上韓府中用到的所有人都是知根知底,白術這麽一路查下去,抽絲剝繭地查到了一個韓家的老奴身上。

    白術剛命人將那老奴帶來,韓嫣便緊隨其後踱步而至。

    一名妾室一眼就看見韓嫣光潔姣好的麵容,近乎瘋狂地指著韓嫣尖叫:“那老奴一定就是她指示的,一定是她!所以才隻有她安然無恙!”

    韓嫣的目光冰刃般射向那開口的姬妾,刺得那姬妾脊背生寒。她似乎不打算做辯駁,轉身對白術道:“所有的一切皆出我手,所有的罪責也應我一並承擔。這老奴為韓家打拚了四十餘年,勞苦功高,你放過他吧。”

    白術目光陰沉地看著她,他皺眉屏退所有人,唯獨留下韓嫣。

    “你認為,我憑什麽要相信你所說的話?”

    他想提醒她,韓家已經敗落,她更需要做的是明哲保身。

    韓嫣輕笑,麵對他的懷疑不為所動,“我沒有讓你相信我,隻是用自己的方式救這老奴的性命。”

    “哪怕最後你蒙冤被罰,也在所不惜?”

    “是。”

    她垂著眼,燭火在她的側臉映上一道柔光。白術看著他的樣子,心中愈加煩躁,擺手讓她離開。她將邁出門檻時,他語氣淡漠地叫住她,眼中藏著韓嫣未曾察覺的隱秘情意。

    “你不要插手這件事。”

    韓嫣頓了頓身形沒有回應,一如既往地選擇漠視。

    當夜關押那老奴的房間遭到了襲擊,老奴被人救走,一隊禁衛極速追捕逃跑的兩人。

    得到這個消息後白術驟然變了臉色,他抽出長劍指著那名通報的禁衛,雙目猩紅怒不可遏,“去!快去找夫人,她要是有什麽差池,你們就都別活了!”

    白術找到他們時,一名禁衛的箭矢已經對準了韓嫣。

    他瞳孔驟縮,差點從馬背上落下去。但幸而那箭矢隻是貼著韓嫣的手臂射落在地,留下一道擦痕。

    白術喝退了追上來的所有禁衛,看著死死護住那老奴的韓嫣,神情苦澀無比。

    “你不必再戒備了,我答應放他走。”

    似是怕她不信,他下令讓所有人將武器扔在地上。

    韓嫣這才放下短劍,垂眸道:“我會記住你的恩情。”

    白術搖頭苦笑,青衫烏發在月光下猶顯落寞。她甚至不相信他會相護,哪怕以身涉險也要救出那老奴。

    “你說你記得我,是因為我曾為你獵下一隻幼虎。你說你記得我,是因為我曾在羌地救過你父親的性命。就像如今,你說你會記住我的恩情,也隻是因為我放了那老奴一條生路。

    “可韓嫣……”他無比慟然地看著她,“你又何時真正記得過我這個人?”

    5

    那個月夜所發生的一切被白術刻意隱瞞,回府後他始終留在書房處理政務。姬妾們費盡心思,也窺知不到半分白術的態度。

    親人盡失,氏族沒落。絕望如潮水般湧現上來,終於在冬至將近的時候,擊垮了韓嫣的身心。

    她生了一場大病,似是突然間就被抽去了大半生命,藥石無醫。在她身邊服侍久了的奴婢低伏在屋子裏,哭聲一聲壓過一聲。

    白術匆匆趕來,厲聲斥退了所有奴婢,他身上還掛著一層雪,靠近床榻時舍身抱住她,將她纖細的手臂,她如墨的長發,將她整個人都收攏進自己懷裏。

    她的一場病將那些清高孤傲的假象悉數打碎,露出一個真真實實、完完整整的他來。

    他的不安,他的焦慮,都清楚地暴露在她的目光之下。

    “我從沒想過傷害韓家,更沒想過傷害你父親。當初你被困泉州,你父親的計劃被人告發,走投無路之計,隻能讓我背叛他,然後保全你。”

    他嘶啞著嗓音開口,語氣裏的怨憤愈來愈深。

    “你總怨我冷血薄情,你自己又何嚐不是?我們這樣努力地留住你,韓嫣……我求你活下來。”

    她靜聽他的聲音,隻言片語中含著她無力承受的真相,長睫輕顫,淚水自眼角滑落。

    “母親離開前讓我照顧好他,可到頭來,是我拖累了他……”

    韓嫣九歲那年家中發生了一場驚變,她的母親作為女子為官的先驅者,遭人構陷,含冤而死。後來兄長韓雋帶她投奔戍邊的父親,為了保護她,在途中與追殺他們的殺手一同跌入深穀,生死不明。

    得知這場驚變,韓侯動用禁衛找到了自己的小女兒,將她送到出雲莊修習武藝。

    那時的白術還沒成為韓侯的禁衛,隻是一個剛從訓練營中被提攜出來的新人。他連訓練營中特有的黥首麵具都還沒摘去,便受命護佑韓嫣周全。

    韓嫣被送到出雲莊時,手中還緊攥著母親染血的短劍。她眼見著父親的馬消失在山腰處,頓在那裏沒有追出去一步。

    起初白術以為她的情感並不健全,整日不語,不會笑也不會哭,心中便兀地多了一絲憐惜。

    真正讓他察覺到並非如此的是在一個雨夜,同那場大雨一起到來的還有韓侯被困的消息。

    白術察覺到韓嫣屋裏的驚呼飛速趕來。室內並未點燈,昏暗中他先是聽到一陣匆忙地步履,接著她長發散亂著撲進他懷裏。韓嫣渾身冰冷顫抖,漸漸有光穿透窗子映亮她的容顏。她雙目空洞,仿佛溺水者般緊緊抱住他的腰身。

    “阿娘沒了,哥哥也沒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她縮在他懷裏無聲落淚,將他錯認成了自己的父親。她淚目漣漣地抬起頭時,那是白術第一次感到心頭震動。

    那夜以後,白術開始主動與她說話,引導她表達自己的情緒。韓侯脫險的書信傳來的那一日,她因為激動雙肩輕顫,緊攥著立在一旁的他的衣袖,喜悅溢於明眸,卻難以言表。

    之後五載相伴,韓嫣武藝日益精進。她遵從父命征戰沙場,行軍淩厲狠絕,十五歲便退敵十裏之外,快速成長成一名能獨當一麵的大將。

    這時候白術卻突然被從韓嫣身邊調走,韓侯摘下他的麵具,眼中含著沉甸的信任。他給了他新的名字,任命他禁衛統領一職。

    但得到這樣重用的同時,也意味著他需要斬斷與過去的一切聯係。他訓練營結交的兄弟,以及相伴五載那個令他難以割舍的小姑娘。

    戰死,那是韓侯對曾經的他的定論。而後他又以新的身份遇見她,遠望她,守她至今。

    想到這些,白術緩緩抱緊她。韓嫣發間的馨香與滿室的藥香纏繞在一起,絲絲縷縷地纏上他的心。他艱難地開口,道出了一直隱瞞的真相。

    “你的兄長其實還活著,當年韓侯找到他了,韓家的密令也已經交托到他的手上。他率領的起義軍勢如破竹,隻要你想,隨時都可以回到他身邊去。”

    6

    韓嫣的身體漸漸好轉,卻始終沒有回應白術要將她送到韓雋身邊去的提議。

    起義軍順民心,得民意,一路北上,直逼晉陽。她在晉陽城的日益衰落中,察覺到趙氏王朝氣數將盡。

    韓嫣和衣躺在床上,雙眸如明珠一樣透亮。如銀的月色疊上她的手背時,她忽然想,白術或許是一直忠於韓家的。

    一聲清晰的破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韓嫣敏捷地翻身下床,有冷風吹進屋內,卷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兒。高大沉重的身軀突然載進她的懷裏,韓嫣下意識去抱他,卻摸到了一手冰冷黏稠。

    他竟還在她耳邊低笑,“我去殺了當日攔截你父親的人。虎賁營的將軍,殺起來還真是費了我一些功夫。”

    韓嫣隻皺眉讓他閉嘴,待她看清那傷口,一向古井無波的眸子震動無比。虎賁營的將軍,那是曾經領兵截殺她父親的人。韓嫣一下就了然他做了什麽,冷著臉讓他閉嘴,而後掌燈探查他的傷。

    那是從肩甲到腹尾的一道豁長的裂口,幾乎把他一刀劈成兩截兒。

    “何苦呢?”韓嫣歎氣,卻沒有停下給白術包紮傷口的動作。

    “我就是想告訴你,為了你我什麽都能舍棄。”他竟還在笑,白術忍痛捉住她的手,放在胸前,“哪怕是我的命。”

    他低聲發問:“所以你為什麽不肯喜歡我呢,我到底哪一點比不上張清?”

    她一刹失神,故意戳了一下他的痛處,白術隻能慘白著臉皺著眉吃痛放手。

    她低歎:“你這是何苦?”

    “我九歲那年曾遇到一個人,他陪我度過了最黑暗的一段時光。”她拿出藥箱給他包紮完成包紮的最後一步,似有歉意地看著他,“所以白術,我不會喜歡張清,嫁給他隻是為了護佑族人。同樣的,我也不會喜歡你。”

    他沒想到她會解釋,驟然收住了笑意,卻並沒有韓嫣預想中的狂風暴雨。隻是,他摸了摸鼻子,扭過臉不再看她,輕嗤道:“哼,不識好歹。”

    白術是在天方破曉時離開的,他回到書房,華錦正跪在那裏。

    她是他禁衛營中的一員,是他所有禁衛中最出色的一個。甚至一些凶險不甚磊落的任務,為了白術,她也甘之如飴。

    白術知道的是她是他最得意的下屬,卻不知道那同樣是一個愛他至深的女子。

    這次任務因為她的失誤害他受傷,她心中似有千萬蟲蟻啃食。可他的心情似乎頗好,未加責備便放她離去。

    她其心惴惴地回到自己的住處,多方打聽後知道了受傷那晚白術睡在韓嫣房裏。她手中的帕子擰得發緊,一個不安的念頭出現在她的腦海裏。

    他或許愛她呢?

    那隻是一個深愛白術的女人的知覺,但這知覺卻準得可怕。就像他往日對誰都漠不關心,卻唯獨在韓嫣麵前不受控製。那些在暴戾中反映出來的因素,卻是他最真實的情緒。

    華錦親手做了一盒點心,屏退了婢女獨自來到韓嫣居住的院落。

    可她還沒來得及和韓嫣說上一句話,白術便匆匆趕來,破門而入,揚手打掉了她手中的食盒。

    食盒中的點心碎了一地,沉寂的空氣中有什麽跟著應聲碎落。

    華錦無措地看著他,他立在那裏,仿佛一座巍巍高山。但他身後護的不是她,是坐在那裏未置一詞的韓嫣。

    “你以為我要害她?”她不可置信地開口,兩行清淚不受控製地自腮邊滑落。

    他的警惕佐證了她的猜測,她終於壓抑不住地哭喊出聲,平日溫婉的儀態蕩然無存。

    “你根本就不愛我!”

    她多麽可憐。他的縱容,他的寵愛,他給她的一切都是為了報複韓嫣曾經的冷漠。

    而他似乎不懂她為什麽這般歇斯底裏,隻是冷聲提醒她,“記住你的身份。”

    7

    驚變是在一瞬間發生的,尖銳的白光閃過,同白術一同趕來的一名小廝突然疾風般刺向韓嫣。白術神情驚然,不假思索地抽出藏在寬袍下的弩弓,電光火石間將那身影射落在地。

    韓嫣還沒回過神,就被拉進一個寬厚的懷抱。

    他的心髒不可自抑地狂跳,他的臉色比她還要蒼白幾分,他在驚恐未定中緊緊抱著她,腦中一片嗡鳴。

    過了很久,他才重新聽見她的聲音。她輕撫他的後背,低聲道:“我無礙。”

    一旁的華錦將這一切收進眼裏,她看著那支射出的弩箭,直直地愣在那裏。

    韓嫣離開白術的懷抱,這才看清那名刺客的容貌,眼中寫滿了驚訝。

    “阿澈?”

    “害人精!是你害得我張家滿門。”

    少年被製服在地上,憤恨無比地咒罵。那是張清的幼弟,張家唯一幸存的血脈。

    韓嫣心中哀痛,她輕推開白術,轉身跪在他的麵前。上一刻她還同他站在一起,這一刻她就站在了與他對立的位置,無視白術漸漸陰沉的表情,求他放張澈一條生路。

    “他剛才是要殺你。”

    他提醒她,衣袖下的雙手越收越緊。

    韓嫣的目光輕觸白術射出的那支弩箭,語調微揚著質問:“你曾經也要殺我,不是嗎?”

    看到那弩箭的一瞬間她便認出來了,箭尾上的印記,同當初春獵前射傷她的無二。

    白術看著這個跪在他麵前的女子,雙手握得發疼。他不是要殺她,他隻是私心裏想阻止她在春獵時遇見張清。但觸及韓嫣冰冷的目光,所有的解釋都如鯁在喉。

    白術不顧韓嫣的阻止強行帶走了張澈。她跌跌撞撞地追出來,在婢女的驚呼中跌倒在地。

    她垂首疲憊地跪坐在那裏,未察覺到他回身時眼中一閃而過的慌亂。

    “你別帶走他,我真的會恨你。”

    聞言白術愣了一愣,想去扶她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眼中有自嘲,有哀怨。

    “韓嫣,你不明白,”他似乎是歎息自己,“我何曾怕過你會恨我。”

    她不會相信,也不會明白,他怕的,隻是她會受到哪怕一絲一毫的損傷。

    白術最終轉身離去,擺手屏退所有侍從。他走著走著就到了一株梅樹下,那株梅花已經快要敗落,紅得似血般淒厲,在這樣的映照下,寒風竟比平日裏還要刺骨十分。

    先是那個老奴,而後又是張澈。她可以為了任何人與他為敵,她的心裏何曾有過他半分位置?

    8

    那一年六月,韓雋率領的起義軍節節製勝,以秋風掃落葉之勢直逼晉陽城下。

    白術一邊假意整軍頑抗,一邊暗中將府中韓家氏族送往安全的地方。

    他這才重新踏進她的屋子,斑駁的光影間有塵埃飛動,韓嫣端坐在那裏,容顏似雪般清寂。

    “春獵前刺傷我的,究竟是不是你?”

    “是。”

    他一步步向她靠近,坦然地承認自己所做的一切,“隻是恐怕沒有賒餘的時間給你逼問了。”晉陽即將破城,他已經聯係了韓雋將韓嫣安全地接應出去。

    他走到她身邊,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帶進自己懷裏,按下牆壁上的機關,雙雙落入一條深長的甬道。

    長年未被啟用的甬道不堪重負,在一聲悶響中轟然塌落,白術抱著韓嫣避開所有落石,拉著她一聲不響地走向甬道的盡頭。

    臨近出口時,他停在那裏,沉重的呼吸在一片昏暗中格外清晰。他放開她的手,將她推向出口處的光亮。

    “我沒有殺張澈,他已經同其他人一起撤走了。從這裏走出去,你的兄長在等你。”

    她應當是恨他的,而今終於要離開時,卻突然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心悸。她的手縮在衣袖裏,仰臉看著他,驀然發問:“明德三年,你可曾去過出雲莊?”

    白術目光迷茫,垂下想要輕撫她發尾的手,笑著搖頭。

    “不曾。”

    她終於不再言語,轉身走出甬道,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白術才扶著牆壁,脊背深弓,猛地咳出一大口鮮血。

    塌落時的落石砸斷了他的肋骨,他卻如以往的無數個日夜一樣,將痛苦獨自吞咽下肚。

    他與韓嫣背道而行,回到甬道更深處的黑暗中。他將率領在那裏等候他多時的精兵,從內部擊垮晉陽,迎韓雋進城。

    從前他想要不擇手段將她留在身邊,不惜將她射傷,不惜背負罵名。

    而今他隻想要殫精竭慮地護她周全,不惜承受恨意,不惜以身赴死。

    他從來沒有變過,他隻是很愛很愛這個小姑娘,從她撞進他懷裏的那一刻開始。

    就像那株他以為含苞的梅花,從很早開始,就花開落地……

    尾聲

    韓嫣步履沉重地走出甬道,短短幾步,卻幾乎耗盡了她平生的力氣。

    甬道中白術保護她時從懷裏滑落的東西被她緊緊攥在手裏。

    終於在天將破曉時,一場從宮中蔓延而起的大火結束了這場戰爭。

    晉陽城破的那一刻,韓嫣展開衣袖,她眉尾清寂,在熊熊火光中,露出手中半張黥首麵具……

    那將是她此生的至寶,深藏著一個人所有隱忍與無聲的愛意……(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