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 老魂師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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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白蘄不能說。

    如果就這麽直接說出來,不僅有失身份,有損人設,還十分的不禮貌。所以他不得不忍住了自己爆粗口的衝動。

    而八仙桌的對麵,魏息吹還在不緊不慢地敘述著:“小生在棺材裏躺了十二年,整整十二年。我剛醒過來的時候,心想,可以回去偷偷看一眼的吧,十二年都過去了,估計也沒人還記得我那檔子事兒了;小宥微肯定已經長成大美人了,我偷偷去看一眼也沒關係的——哦,宥微就是賀觀主的小徒弟,也是梅家的先祖之一。可是等我隱姓埋名地從墳山裏爬出來,還不太敢往近了走,隻敢先在附近打聽些近況的時候,我聽到的第一個消息就是,一年前,鴆羽血洗了坎離觀,賀觀主重傷不治,在觀中客居的兄長失蹤……茶肆裏的閑漢笑我,是住在多偏的山溝子裏,才連這件事都不知道;可隻有我知道,我想哭,可我已經哭不出來了。”

    一般情況來說,屍修的修為越高,從外表上看起來便越近似於活人;而且魏息吹除了表情喪一點、語氣平緩一點兒,說起話喉嚨並不漏風,皮膚上也沒有屍斑,甚至還能進食人類的食物,乍一看,和外麵的女高中生沒什麽兩樣。

    然而屍體,畢竟已經是屍體了。

    屍修可以模仿活人的笑容,卻再也無法如生前一般流淌出淚水,若是非要哭,便隻能泣出血來。

    白蘄坐在她對麵,捧著自己被這些秘密高高懸起的心,他能體會到魏息吹當時的震驚,畢竟,他也經曆過一次。

    “而我打聽到的第二個消息,便是兄長一直在隱瞞我的死訊,對家裏宣稱我在山中閉關。這一年來,家中的所有族老都在找我回去順位繼承兄長的位置……”盡管並不會流淚,魏息吹還是摁了摁發酸的眼角,“小生突然就想到了一個可能,隨後,我繼續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輾轉聯係到老餘,慢慢證實了我的猜測。”

    白蘄:“什麽猜測?”

    “當年的魂師七家,在外麵聽起來風光,然而實際上在島內步履維艱。我們不僅負責守護著通往仙山無墟的海路,還負責鎮壓著海底的魔頭——以至於每一代宗主都要麵臨著心魔之擾。”她想了想,還是把此等秘辛透露給了這個大妖,“所以小生從一開始便懷疑,兄長並非是作為受害者失蹤的。直到後來,我在大荒之外尋到了賀觀主被打散的殘魂,由此可以確定,當初殺害他的人,在劍上依憑了魏家的散魂術。”

    畢竟,魂師七家早就覆滅多年了,也不會再懼怕被人拿捏弱點來利用了。

    白蘄不由得蹙眉:“那……當初您是怎麽判斷的,使用散魂術的,就是您兄長本人?”

    魏息吹輕輕地笑了一下:“同一種法術,不同的人使用起來,所習慣的細節與手法都不盡相同。但這也隻是初步的驗證而已,直到我與西唐宗室達成了協議,這才得以知曉,將重傷的賀觀主救到西唐宮中、並記錄下觀主遺言的,是一名名叫梅其荏的儀鸞司百戶——這位梅百戶,正是梅家的另一位先祖。隨後,我便見到了西唐皇帝所保存的遺言原件。”

    “那,”他深吸一口氣,攥緊了自己的拳頭,“遺言中,都說了什麽?”

    “識人不清,引狼入室,以敵為友,愧對曆代先輩。”少女垂下眼眸,指尖緩緩地撫過人偶的麵頰,把那一枝桃花別進馬尾編織成的頭發中,清淡而幹澀的聲音裏帶著喟歎,“原來,我哥哥他,真的變成另一個人了。”

    時隔千年,即便當初的疤再痛,隨著歲月一點點消磨過去,也便隻剩下了麻木。時間並不是治愈傷痛的良藥,但是時間能在傷痛外逐漸覆蓋上一層又一層的痂,宛如海蚌結珠一般,把落入心底的沙粒掩飾成光華流轉的珍寶,人們把這叫做,閱曆。

    “就這些?”身為隨心所欲的大妖,白會首完全無法想象,被信任的人背叛,被曖昧的對象痛下殺手,他、他不恨麽?他怎麽能一點怨恨、一點怒火都沒有呢?都到了這種地步,卻還隻顧著自責,這……

    這是傻嗶吧。

    大妖突然覺得,自己的胸腔中,似乎傳來了一陣絞痛——為什麽自己當時非要閉關?為什麽自己當時非要先能化作人形,才肯再去見他?

    “小生知道你和梅除夕的事情。”魏息吹覷著他的神色,突然話鋒一轉,“當年賀觀主本就是驚才豔豔的,他的轉世怎麽可能是個無法修煉的俗世子呢?隻是當初,小生修複蘊養他殘魂之時,為了解決太中不斷被排斥而出的問題,萬不得已之下,隻能封印了他的修為。”

    毫無預兆地,老魂師解除掉了自己的偽裝,房間內的氣溫立刻驟降了十幾度,除了她懷裏的人偶,家具和牆壁都隱隱覆上一層霜花。她端坐著,脊背挺直,麵容端肅,仿佛自己所乘坐的不是一把掉了漆的破舊椅子,而是無數厲鬼隨行開道的肩輿:“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所以,如果你真的愛他的話,請你保護好他。有些事情,小生不想再見到第二次了,他也斷然不該再經曆第二次。”

    “我明白的。”白蘄控製住了自己的心痛與懊悔,魏息吹說的對,已經失去的,再惋惜懊悔也是沒有意義的,他現在還有梅老師,既然梅老師無法自保,他就必須保護好梅老師。

    不速之客告辭之後,少女仍坐在椅子上,望著桌上的跳躍的燈火出神。她收回了自己身上的寒氣,白霜如潮水般褪下,逐漸升華於空氣中。

    “把這些都再回憶一遍,真的不要緊麽?”屋子裏突然響起一道清冷的男聲,責備中隱隱帶著關切。

    “早就沒什麽可要緊的了。”魏息吹向後仰過去,頹廢地靠著椅背,摸了摸人偶的麵頰,“這殼子雖然夠結實,卻還是不甚相應,等我有錢了,給你換個更好的。”

    “你又打岔。”她懷中的人偶突然動了起來,他緩緩抬起木質球形關節的手,笨拙而僵硬地撫過她的眼眶,“不能哭,會折損修為的。”

    “放心吧,我不會哭的。”她把人偶擁得更緊,闔上雙眼,麵頰貼近他發間那支清瘦的梅花,“風音啊,我們去把哥哥找回來吧。”

    會首大人從城中村出來,直接趕回自己的住所,臉上的表情逐漸變得凝重。

    魏息吹對他說的,的確都是實話,然而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一些很重要的節點都被一語帶過:比如鴆羽為何血洗坎離觀、這個殺手組織和她的兄長存在著何種聯係;比如她和西唐宗室達成了什麽協議,觀主恩人為什麽最後死於西唐宮中,遺言被西唐皇帝所保存……更重要的一點是,魏息吹本人到底是怎麽死的,是哪檔子事兒,她需要等別人都忘了,才能出來?

    但她口口聲聲隻提要他對梅老師好,是發自內心的,還是為了牽引話題的走向呢?

    在白蘄從前所知道的信息中,魏息吹便同那麵引起血雨腥風的鏡子一樣,存活在眾多傳說之中,又沒人敢說自己確切地見過她的蹤跡。很多事情被附會到魂師的光環之上,又有很多事情淹沒在囂起的塵煙之下——到底什麽是真什麽是假,除了她本人,誰也不清楚。

    能孤身一人從七國並立的年代活到現在,怎麽可能是個傻白甜。

    縱然白會首的心中多有不甘,但想起自家大姨姐拿著梅老爺子的拜帖過去,也隻能吃了個閉門羹,自己能夠進得門去,已經算是不錯的待遇了。目前唯一的好消息是,不管老魂師出自真心還是假意,明麵上她都是要為了梅老師好的,隻有梅老師過得好了,她的人設才不會崩塌。

    所以,他需要從老魂師的周圍入手,把她拉進一個陣營,就算拉不進來,起碼別對立。

    老魂師悄無聲息地住在城中村,屋子裏隻有一個人生活的痕跡,還堆了許多貼著單子的空紙箱,一看便知道是不怎麽出門的死宅;魂師七家早就完蛋了,也沒什麽像樣的親人;唯一的朋友是老妖道,他還答應了替她保密……人偶!她最寶貝的,是那個木頭削成的人偶。

    蛇妖回憶起老魂師對那人偶有多親昵,又是蹭臉又是簪花的,心下頓時有了計較:趕明兒去裁縫那兒定製一套人偶穿的衣裳,然後用快遞寄過去,裏麵附一張小卡片,請梅老師幫忙落款,就說是為了疏通關係,送給朋友家小姑娘的。

    唉,他也想蹭蹭梅老師的臉呐!

    想想那白白淨淨的皮肉,想想那三十六度五的體溫,身為冷血動物,白主任的心尖兒都開始微微顫動。

    懷揣著對與梅老師進行更深一步肢體接觸的渴望,某條社會經驗豐富的未成年蛇蛇秉持著“一切為了心上人,為了心上人的一切”方針,開始了自己的搞事計劃。(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