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斷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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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頭楊柱駕著馬兒一個躍身穿過滾滾而下的落石,許晗這邊被碎石擊中的馬兒似乎已經到了癲狂的地步。
    許晗在顛簸的馬背上用力拉著纏繞在手腕的韁繩,帶著驚馬疾風一般穿過亂石,越過土堆。
    此時,她已經聽不到周圍的風聲,瘋狂的馬兒似乎想要把她的五髒六腑都顛的移了位,冷風吸入肺中,胸口隱隱有陣陣刺痛。
    許晗緊咬牙關,好不容易快要控製住瘋狂的馬兒,她腦中一個疑問急閃而過,“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亂石是賽馬的一部分,還是意外?
    如果是意外,那也太湊巧了些,如果是賽馬的一部分,軍中不一定都是好手,過這片亂石灘時,也不知會死多少人。
    她抿了抿唇。
    前頭,一處草垛子裏不知什麽時候鑽出一個衣衫破爛的身影,正瞪著狂奔而來的馬兒,發出驚恐的尖叫。
    如果這個時候不拉住韁繩,或者調轉碼頭,那個乞丐模樣的人恐怕會被驚馬踩踏的不成人樣。
    幾乎是下意識的,她用盡全身力氣,拉住韁繩,身子極力傾向一邊,驚馬幾乎是貼著那個嚇傻的人兒身邊疾馳而過,帶著她疾行在狹長的山道,跨過鴻溝,朝前頭狂奔而去。
    馬蹄聲狂躁而又劇烈,身後似乎有嘈雜的呼喊,兩邊的景致雜亂無章地變換著。
    許晗緊緊抓住韁繩,努力維持著不從馬上摔下去,一切都變得模糊,碎裂,晃動,有無數個熟悉的麵孔從腦中閃過,有無數交錯的心情啃咬著此刻跌宕的心。
    她閉著眼,風呼嘯而過,似乎想要將她不屈的身子吹向天邊,她忽然想起那年背著父兄的靈位回到京中,看到的是滿門縞素。
    母親留了書信給她,讓她一定要活著,活著為霍家滿門翻案。
    母親的信中還說,霍家軍全軍覆沒,如果放在三皇子頭上,那就太大了,然而若放在父親霍錚身上,那就是逝者已逝,再加上霍家滿門女眷隨著亡夫而去,就算陛下發火,人都沒了,還能怎麽罰?
    難道還真的要這滿門忠烈都被抄斬才行?
    所以,最後她和宓兒才能活下來,皇帝甚至還拚命的護著她。
    隻是如果霍家軍全軍覆沒,真的如軍報上說的,是父親的錯誤決策,作為皇帝,怎麽可能不震怒?不發火?
    皇帝自然要護著自己的孩子,所以當時母親給了皇帝一個台階,主動將父親的罪名給認了下來,獨獨留下她和宓兒兩個。
    從前,她想不明白為什麽,在每一次絕望的時刻,曾經埋怨過母親,為何不讓她跟著去,而讓她在這吃人的紅塵曆練。
    這一刻,她忽然明白,母親作為女眷,和祖母他們和在京城的百姓,朝臣,乃至陛下都是一樣,是根本不知道戰場情況的。
    母親將罪名認下,其實並不代表任何事。
    隻要將來她找到證據,一句輕飄飄的‘女眷沒有親曆戰場’就能輕易的翻供。
    可她不同,她是戰場上,也是霍家軍唯一活下來的霍家人,雖為女子,可她的每一句話,同樣有著足夠的分量。
    而皇帝那裏,有了台階可下,既保住了三皇子,又同樣堵住了朝臣的嘴,乃至霍家,滿門慘烈,讓人再無可指摘。
    癲狂的馬兒帶著她疾馳,她仿佛站在虛無的浮雲裏,尋不到踏實依靠的地方,當年那滿門縞素,白似血,那黑漆漆的靈牌,整整齊齊的擺在那裏,如皚皚山巒。
    將她飄渺渙散的心震的發顫。
    她夾緊馬腹,已經被韁繩勒出血的手絲毫沒有放鬆,等到馬兒終於累了,倦了,速度慢慢緩下來,前頭,就是賽道的盡頭,空無一人。
    她駕著馬,停下後,調轉馬頭,那頭,沒一會楊柱過來了,同行的還有一道熟悉的,清冷的身影。
    許晗定睛一看,竟然是許昭。
    “三弟,你沒事吧。”許昭的聲音顫抖著,不再清冷,如果不是眼前的情況不容許,他就要一把將許晗給抱在自己溫熱的懷裏。
    剛才山道上的那場驚險讓許昭想起來就有些不寒而栗。
    許昭雖說不用掌軍,但他同樣是許家軍的一份子,是以今日他在軍營裏,雖沒參賽,但多多的觀摩,對自身總是有好處的。
    擂台賽那邊結束後,他本想趁著天色尚早,回城去,經過茶水房的時候,裏頭飄出幾個士兵說話的聲音。
    “……二牛那小子可真夠走運的,因為楊家那些事情,連軍師都憐惜幾分,沒想到如今更是得了高人的指點,剛剛問他,那小子嘴跟個蚌殼似的,什麽都不說……”
    “哎……”另外一個士兵歎氣,“二牛走運倒沒什麽,倒是楊柱,作死的還要和那人比騎馬,聽說他們去了馬道那邊,前幾天下了雨,山邊的亂石萬一滾下來怎麽辦?”
    許昭一怔,停下了腳步。
    “哎,你看軍師的態度那樣好,聽說是新任的小王爺,將來軍中主帥……要是出什麽意外,楊柱會不會被罵死……”
    “可憐咯,他參加大比的資格聽說沒了,再要出這事……”
    有人輕嗤一聲,“那也是他活該,楊家就沒什麽好人,看他平時那拽的要上天的樣子……哼……”
    說話的人有些幸災樂禍的。
    幾個人又嘀嘀咕咕的說了一些,出了茶水房,冷不防就看到許昭站在路邊,全都嚇了一大跳,停住腳步,相互看了一眼。
    有人咳嗽一聲,幾個人齊齊叫了聲,“許參讚。”準備抬腳就跑。
    “站住……”許昭低喝了一聲。
    幾人連忙停住,看到許昭朝他們走了過來,眼睛盯著地麵,不敢看他。
    軍中嚴明,不可以私下議論別人,剛剛他們議論了不隻一點……
    “剛才你們說的什麽小王爺,長得什麽樣?”許昭心裏雖然緊張,但麵上卻是和顏悅色。
    其中一個士兵臉立刻漲的通紅,“許參讚,剛剛私底下說別人是我們不對,那個人,是營房門口的守衛說的,說是看了小王爺的令牌……”
    接著又吭吭哧哧的將許晗的長相描繪了一番。
    許晗聽了,站在那裏出神了片刻,這才回過神來,揮揮手讓幾個士兵下去。
    那幾個士兵如蒙大赦,溜的比兔子還快,果然不能背後說別人,一說,就被上頭聽到了。
    許昭則是去了馬廄,騎著馬兒就朝營外奔去。
    經過亂石灘的時候,亂石已經沒有滾落,大石滾到了山崖下麵,路上留著一些細細碎碎的碎石,一路走過去,才發現並未有什麽血跡之類的,看來,許晗沒碰上。
    他心頭一鬆,繼續朝前,沒過多久,就看到了楊柱,楊柱仿佛受傷了,騎行的很忙。
    “小王爺呢?”許昭焦急的問道。
    楊柱一臉的受驚,見到許昭,頓時如同見到救星一般,“小王爺,什麽小王爺?”
    許昭真想一把將他揪過來扔在地上,要不是他,晗晗怎麽會比試。
    至於晗晗為什麽比試,他心裏再清楚不過了,就是想在軍中立威。
    要是今日晗晗出事,牽涉到其中的人一個都不要活了。
    見楊柱問不出個屁來,許昭揚起馬鞭,朝前而去。
    看到許晗的那一刻,他跳到嗓子眼的心猛然一鬆,仿佛失重一般,讓他雙目刺痛,明明天陰沉沉的,雨就快要落下。
    幸好,幸好!
    許晗見許昭一臉的害怕,出聲寬慰道,“二哥,我沒事,這賽道以後不能用了,太危險了。”
    許昭的眼睛緊盯著許晗布滿斑駁血跡的手,猶豫了下,翻身上了許晗的馬,坐在許晗的背後,
    “我帶你回去。”
    許晗對於自家這個兄長的失常是滿腹不解,她舉起手,確實被韁繩勒出兩道傷痕,對於許昭說帶著她一道回去,也就沒拒絕了。
    楊柱一臉懵的騎在馬上,看著許昭和許晗的互動,尤其是許晗,他雖然比她先衝過亂石,但那不過是他借著對賽道的熟悉,搶了一些時間,饒是如此,也還是被小石頭打中了後背。
    反觀許晗,她第一次來這條賽道,也比他後衝過來,竟然絲毫都沒受傷,隻是馬兒發狂了,這也被她給控製住了。
    他沒告訴許昭的是,他看到了許晗控製著馬,任由自己涉險,也沒任馬兒將那乞丐踩踏。
    其實,這樣的密處,就算將人踩死,也隻能怪那個乞丐不長眼跑到這裏來,沒人會追究。
    楊柱皺著眉頭,就見許昭將他騎來的那匹馬的韁繩扔了過來,“回去再說。”
    “晗晗,這天看起來要下雨,你坐好,趕緊先回營地。”
    ……
    “世子,這天不對,快下雨了,我們要不還是先回去吧。”白灼跟在蕭徴的身後。
    蕭徴仰起臉,望了眼快壓倒他眉間的烏雲,搖搖頭,“來不及了。”
    他們都走了大半的陸了,這個時候往回走?還不如加快速度朝前,去到許家軍駐紮的營地。
    白灼看看那嚇人的烏雲,沒辦法,隻能道,“世子,那我們要快些了,說不定前頭就是營地。”
    兩人說著,紛紛提起馬鞭,在馬身上拍了下,都加快了速度。
    不管是許家的東山大營,還是其他的城防營,都駐紮在山坳裏,尤其是許家軍的東山大營,這片山實在太大了。
    一刻鍾過去,仍然是無邊無際的領子。
    風雨欲來的緣故,連先前在林間叫的歡快的鳥兒也都縮了起來,耳邊隻有林葉在簌簌作響。
    蕭徴感覺臉上一濕,一滴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
    “糟了,雨已經下了。”白灼叫了起來。
    瞬間,雨點劈裏啪啦砸了下來,在山上感受風雨,與在城內平坦處感受很大不同,一切都好像變得更近,也更震撼。
    兩人並未因此停下來,而是迎著風雨繼續前行,這樣的東西,沒有任何的取暖,衣衫濕噠噠的,與其等待雨停,還不如就此快些到達目的地。
    雨點打的人眼都睜不開,白灼抹了把臉,苦中作樂,大聲道,“這雨這樣大,一定下不久,世子,再撐撐就撐了。”
    不過,這場雨下的還是蠻久的,因為一直都沒停,雨聲中,馬蹄濺起水花,疾馳而過。
    忽然,從道旁傳來聲響,哪怕他們已經疾馳過去,這聲響仍然驚動了他們。
    蕭徴勒住韁繩,停了下來,白灼有些緊張,“是野獸?”
    這麽大的善,有野獸太平常了,隻要不是老虎和成群的狼,以他和世子的身手,應該都不用怕吧……
    白灼心頭想著。
    蕭徴擺擺手,示意他閉嘴。
    那動靜有些亂,漸漸的,還有粗重的呼吸聲。
    好像是人……
    白灼鬆了口氣,低聲道,“那邊山腳好像有小村莊,應該是上山打獵的獵人。”
    他的話音陡然停住,睜大了眼,因為終於看到了發出聲響的人,對,是人,還是個婦人。
    婦人好像沒發現他們,在雨幕下跌跌撞撞在的走著,時刻回頭往後查看,衣衫貼在身上,厚重的棉衣再淋了雨,讓她的步伐沉重。
    頭發貼在麵盤上,身上的衣衫已經看不到顏色,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跤,和了多少泥水。
    再婦人再一次摔倒前,白灼終於忍不住道,“哎,小心……”
    他的聲音在雨中並未傳多遠,最起碼婦人沒得到提醒,她總是往後看,腳沉重的抬不起來,絆倒在一根枯枝上,‘啪’的一聲摔了個結結實實。
    白灼下了馬,上去要扶起那婦人,婦人這才發現竟然有兩個男子,頓時嚇的魂飛魄散,拒絕白灼的攙扶,連滾帶爬的往後退,要不是沒有力氣,估計要尖叫了。
    “你別害怕,我們不是壞人,隻是去前頭找人,趕上下雨,才這樣狼狽的。”
    白灼解釋道。
    蕭徴騎在馬上,並未說話,隻是目光幽深的看著婦人。
    雖然被雨淋了,可依然掩蓋不住蕭徴絕世的容顏,一縷濕噠噠的發貼在他的額前,固然狼狽,可襯著白玉一般的臉盤,帶著分外的空靈。
    嗯,是不像壞人,他是落入林間的山野精怪!
    婦人愣了,直直的看著蕭徴,忽然跪倒,咚咚磕起頭來,“求求你們,求求大仙,救救我……”
    ……
    許昭帶著許晗騎在馬上,朝前而去,想要趕在大雨落下前到達營地。
    這一帶,許昭比許晗更熟悉,雖兩人共騎,但速度也不慢。
    在過了亂石灘不遠處,有一大片的草地,周邊的村民經常會來此放牧,不過這樣的冬季,是沒草可吃了。
    村民則是帶著獵狗上山打獵。
    遠遠的,許晗就聽到了獵狗的狂叫以及還有尖叫聲。
    再過了會,就見到一條黃色的獵狗叼著東西遠遠的跑過來,不等她細砍,眼前一黑,眼睛上蒙上一隻手,
    “髒東西,別看。”
    許晗,“……”
    她……很強壯的啊,不是弱不經風的小女子,這個二哥,有些過頭了啊!
    不過,她也沒粗魯的將許昭的手挪開。
    因為她已經看到了那條獵狗嘴裏叼的是一條腐爛的胳臂,見到有人有馬,都比它強壯,那獵狗護著腐爛的胳臂拐了個彎跑了。
    “二哥,跟上去……”許晗說道。
    許昭放下手,聽從許晗的吩咐,追了上去。
    前頭的許晗,自然沒看到身後的許昭白皙的臉竟然微微泛紅,喉結滾動了下,若無其事的道,
    “那條獵狗,也不知道從哪裏叼來的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