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舉報者與被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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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濱海政治保衛局刑訊科的科長於芳菲是濱海有名的蛇蠍美人,她原本是滿清皇室的格格,父親因為支持複辟而被革命黨暗殺,溥儀遷居滿洲的時候,嫡福晉帶著全家老小一起從天津往東北逃跑時被炸死在半路,整個鎮國將軍府,活下來的隻有她與一位同母胞弟,因為兩人彼時正在日本軍校學習情報學。
    談競到保衛局的時候,於芳菲已經準備好了審訊室,她專門為談競準備了帶軟墊的座椅、熱茶,還有一張白紙:“談記者若在審訊時覺得害怕,可以用這張紙擋眼睛。”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唇角帶著笑意,眼神關切,像是個小姑娘在善意地提醒別人什麽。於芳菲個子不高,身量嬌小,跟談競說話的時候還要抬頭仰視他,燈光在那雙大眼睛裏一閃一閃,竟然有幾分天真的意蘊。
    談競後退一步,避開與她目光接觸:“多謝於科長。”
    於芳菲在桌子邊倚著,上下打量他:“我很早就聽說過談記者的名聲,隻是沒有想到您還與謝局長有交情。”
    談競低著頭,默默地苦笑一下,再抬頭的時候表情已經恢複如常:“我是個記者,我與濱海所有人都有交情。”
    “也包括那些地下黨嗎?”於芳菲挑了挑眉,“保衛局與領事館,甚至特務機關都毫無動靜,談記者是怎麽得知明丘西今晚要與重慶人接頭的?”
    談競看著她的下巴尖兒:“於科長是做情報的,不要向另一個情報人員打聽他的情報來源,難道不是情報員之間的基本禮貌嗎?”
    於芳菲像是吃了一驚:“談記者是做情報的?”
    談競笑了笑:“在我成為您這刑椅的座上賓之前,還是不要打聽了吧,於科長。”
    於芳菲慢慢吸了口氣,將那雙大眼睛裏溢出的震驚之色慢慢收了起來。刑訊室外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和喧嘩聲,兩人都精神一振,知道金賢振帶人回來了。
    “談記者給的情報一點也不錯。”率先進門的是個高個子年輕人,皮膚白,眼睛大,看起來跟於芳菲竟然有三分相似,想必是特別行動科的科長,金賢振,“重慶那邊有兩個人,一個被打死,一個舉槍自盡——明丘西這個王八蛋倒是個軟骨頭,見人腦漿子崩出來,當場就嚇尿了褲子。”
    他說著,身後一群人湧進來,兩人手中提著一個軟癱的男人,精瘦精瘦的,戴一副玳瑁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像個知識分子。
    “這就是明丘西,”金賢振看著談競,過來與他握手,“這位想必就是提供情報的談記者了,久仰久仰,您的文章我每一篇都讀。”
    談競伸手與他相握,這個年輕人掌心很粗糙,是常握槍磨出來的繭。
    “不要再耽誤時間了,金科長,談記者明天還要上班,而且謝局長也等著看結果。”於芳菲率先在椅子上坐下,在她正對麵,明丘西已經被人用皮帶綁上了刑訊椅。
    “明先生,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你會成為我的座上賓。”她麵帶微笑地為這場審訊開了一個頭。
    明丘西已經挨過打,半邊麵頰紅腫,嘴角還有一塊淤青,他哆哆嗦嗦地坐在刑訊椅上,來回看著於芳菲和金賢振,半晌才開口:“那個人是誰?”
    “你問談記者?”於芳菲微笑著開口,“談記者是舉報你的人。”
    她一點都沒想為談競遮掩。
    明丘西勃然變色:“他舉報我什麽?”
    “舉報你通敵叛國。”於芳菲麵帶微笑,語氣柔和,“看在同僚的情誼上,我不願對明先生動手,您能主動配合一點嗎?交代完該交代的,您就能接著回去做您的辦事員,咱們井水不犯河水,接著過太平日子。”
    明丘西狠狠地盯著談競,幾秒鍾後忽然咧嘴一笑。他齒縫間還有血跡殘留,上唇內側腫了一塊,一咧嘴,那塊青紫的腫包就露出來:“我看過談記者的文章,也聽過談記者的大名……怎麽,新聞界混不下去,也要開始靠舉報投誠了?”
    於芳菲和金賢振立刻都轉頭去看他,這或許也是他們兩人共同的疑惑。
    談競輕輕勾了一下嘴唇,沒有回答:“明先生今晚在伯爵夫人酒吧跟兩人見麵,那兩人是誰?”
    “是軍統的人。”他承認的很痛快,隨即又問,“談記者是怎麽知道我今晚要與軍統的人見麵的?”
    談競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敲打打,他沒有回答明丘西,反而轉過頭對於芳菲和金賢振微笑:“這個問題,我已經在電話裏向謝局長匯報過一遍了,怎麽,保衛局刑訊犯人的時候,還要將偵查手段跟犯人匯報一遍嗎?”
    “明先生……”於芳菲一邊歎氣一邊搖頭,又重複了一邊,“哎,明先生……”
    她的歎息聲餘音猶在,刑訊椅後站著的四個人已經有兩人上前,一左一右地將明丘西的手死死按在他跟前的鐵板上。第三人開門出去,在他開門的一瞬間,刑訊室外嗚嗚地響起水燒開的聲音。
    明丘西臉上終於變色,他就在政治保衛局工作,聽說過於芳菲的手段。他開始在刑訊椅上掙紮,大喊:“我要求與日本國駐濱海總領事館的棲川總領事說話!她知道我的身份!我是棲川領事的人!”
    金賢振和於芳菲臉上都露出了吃驚的表情,出去的第三個人提著滾水壺進來,但於芳菲卻做手勢製止他接下來的動作。
    談競轉向於芳菲,開口發問:“明先生是棲川領事的人?”
    於芳菲眉心皺起,謹慎地審視著明丘西:“我不知道。”
    談競接著轉向金賢振:“如果他是棲川領事的人,謝局長怎麽可能叫你去抓他?他給你撥電話時說了什麽?”
    金賢振也是一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表情,他猶豫著回答:“隻說叫我立刻帶人到翠華路的伯爵夫人酒吧去。”
    談競接著問:“與他見麵的那兩人,的確是軍統的?”
    於芳菲打斷他:“他都已經親口承認了,不是軍統又是什麽?”
    “好,那就是蓄意說這些話,想要打斷我們的思路了。”於芳菲把頭轉了過去,盯著明丘西,眼神陰狠而殘酷,“明先生,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跟那些人接頭,是為了什麽?”
    明丘西安靜下來,也狠狠地盯著於芳菲:“為二位科長的仕途考慮,我不能將這些話說給你,大家都是為了天皇陛下服務,我說的話是真是假,隻要你們聯係棲川領事,立刻便能真相大白。”
    此時已經是淩晨兩點三十七分,在座負責審訊的三位,除了談競外,剩下兩人顯然沒有麵見棲川旬的資格,不要說麵見,就連通電話的資格都沒有。
    於芳菲慢悠悠地笑了,她站起身踱到明丘西跟前去,在他肩上拍了拍:“有什麽秘密是棲川領事可以知道,但我們卻不能知道的呢?莫非是棲川領事準備廢了政治保衛局?亦或是廢了汪先生?”
    她說著,從台子上拿起了一柄鋼刷,繞到明丘西身後,開始為他梳頭:“咱們同局上班,明先生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的,我心裏一清二楚,那麽同樣的,我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明先生心裏也應該一清二楚。”
    “你現在要求見棲川領事……是吃準了我們聯係不到人,卻又因為棲川領事的大名,而不敢把你怎麽樣麽?”於芳菲笑了笑,“軍統的事情,我們不管,就是藤井機關長來管,審你的單位左右就這兩個,而棲川領事向來隻看結果,並不會親自參與審訊。”
    “你想對棲川領事說什麽,現在可以開始說了,我一定會將你的話原封帶給他。”
    明丘西又開始掙紮,他嘴裏依然大喊著棲川旬的名字,喊了兩句之後,像是驀然反應過來這招不奏效似的,又開始喊謝流年的名字,要求謝流年來審他。
    於芳菲耐心用盡,她輕輕咳了一聲,吩咐左右:“給明先生洗洗手吧。”
    一壺剛剛燒開的,滾燙的熱水澆在明丘西雙手上,撕心裂肺的慘叫立刻充斥了整間審訊室。
    於芳菲拿著鋼刷站到了明丘西跟前,輕輕將刷頭放到他手上:“你跟軍統的人見麵,說了什麽?”
    明丘西雙手鮮血淋漓而下,其中還夾著手上被燙熟的細碎肉塊,整個審訊室詭異地蕩漾著一股煮肉的香味。談競從來沒有親曆過這樣的場景,當下再也忍受不住,捂著嘴衝了出去。
    於芳菲扭頭看他,然後對金賢振微笑:“談記者真是文人。”
    明丘西的意誌在滾水澆下來的那一刻已經被盡數瓦解,他想說話,但劇痛讓他什麽話都說不出,隻能大張著嘴巴嘶吼哀嚎。於芳菲已經在那雙手上刷出了森然白骨,此刻也停下手:“給明先生鎮痛。”
    刑訊椅上血腥味與尿騷味混合,於芳菲有些受不住,她剛一轉身,手下便識眼色地轉身去開窗,吹進來的七月夜風裹著細微花香,讓人精神一振。
    談競在室外嘔吐完了,正站在門邊,不敢進去。
    於芳菲看到他,又笑了笑:“談記者先回去吧,他要招供了。”
    但談競不走:“謝局長叫我參與審訊。”
    於芳菲也不強迫他:“談記者如果受得住,就留下,如果受不住,盡管去休息。”
    明丘西的嗓子已經全啞了。於芳菲拿來一張白紙,拎起他的右手用力拍在白紙上,被熱水衝淡的血液在紙上留下一個血手印,她在那個手印上吹了吹,交給一邊的記錄員。
    “願意招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