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控製與反控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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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競對衛家兄妹的采訪刊登在次日的《潮聲日報》上,三個采訪占了一整版。說是采訪,但更像是談競這一日的見聞,他在這一天裏見了什麽人,說了什麽話,用最傳統的方式,一個字一個字地記錄下來,完完整整的呈現給讀者。
嶽時行看完那一頁專欄,將眼鏡取下來,用雙手搓了搓臉,又抬起頭來看他:“小野美黛去到七小姐家裏了,棲川旬想插手這件事?”
談競點了下頭。
嶽時行嘴角一撇,頗為不屑:“小野美黛說希望衛七能在達到保留義莊財產的目的後撤訴,她能有這份好心?”
談競避開他的眼睛,低聲回答:“我不知道。”
“你不要再跟這樁案子了。”嶽時行道,“不會有你想要的結果。”
“社長知道我想要什麽結果?”
“我重說,”嶽時行牽了牽嘴角,“不會有社會想要的結果,隻會有棲川旬想要的結果。”
“那我也可以跟,”談競道,“我是個記者,我的職責是把真相呈現給受眾。”
嶽時行盯著他的眼睛:“棲川旬叫你跟的。”
談競心裏哐當一跳,額頭上立刻浮起汗珠,他覺得自己有些腿軟,嘴唇抖得說不出話來。
嶽時行看著他的反應,又接著說:“現在反應過來了?”
談競伸手扶住嶽時行的辦公桌,張嘴喘了口氣。
“她故意放消息給你,叫小野美黛跟你同一天上門,勾起你的好奇心,好讓你跟蹤報道。”嶽時行倚在椅背上,雙臂抱在胸前,“年輕人,別這麽意氣用事,做新聞需要熱血,可也需要腦子。”
他什麽都沒有發現。談競的一顆心隨著嶽時行的話慢慢落回原位,他的麵色恢複過來,額頭上的汗珠也消下去。
“別著了她的道,”嶽時行道,“別給日本人當了歌功頌德的傳聲筒,把這件新聞冷處理,回頭隻報道一下判決結果就行了。”
談競突然發問:“社長認為她能控製衛七小姐嗎?”
嶽時行愣了愣:“什麽?”
“衛七小姐,”談競重複了一遍,“衛七小姐的要求是平分遺產,或者保留義莊,但小野美黛隻提到了保留義莊,她想讓七小姐保留義莊。”
嶽時行皺著眉頭看他:“你要去說服衛家兄妹去平分財產?”
“棲川旬控製不了七小姐,她隻能控製法院的判決。”談競猛地將手按在嶽時行的辦公桌上,身體前傾,眼神熱切,“我要跟這個新聞,社長,這個新聞的結局絕對不會是棲川旬想要的。”
嶽時行用極其複雜的目光看著他,半晌沒有說話。這目光使談競心裏發虛,使他躊躇起來,小心翼翼地發問:“社長,怎麽了?”
“惜疆……”嶽時行叫他的字,像是忽然發現他字號裏的秘密一樣,又將這個字重複了一遍,“惜疆,是我理解的那個惜疆嗎?”
談競點了點頭:“沒什麽內涵,取珍惜疆土之意。”
“這是後來改的字。”嶽時行語氣篤定,“你原來字什麽?”
談競猶豫了一下:“原來字子學。”
“也是個好字。”嶽時行點了點頭,“兩個都很好,惜疆,你是個有想法的人,我隻是擔心你聰明反被聰明誤。”
談競抿著嘴,覺得嶽時行這番話別有深意,他的反應也別有深意,像是預料到什麽不幸的災禍,又不便直言相告,所以才用這麽隱晦地方法暗示他。
他想了想,覺得以自己與嶽時行的關係,實在沒有打啞謎對的必要,於是便直言道:“社長有話要告訴我。”
嶽時行對他笑了笑,也直言:“別和棲川旬作對,你之前的政策很好,諸事竭力避免與日本沾邊,就這樣繼續保持下去,不要試圖跨過雷池。”
談競聽出嶽時行這是想保他,所以才給他忠告。這個認知使他眼眶發熱,像是在亂世中找到一點慰藉,在荊棘之道中發現了一條退路。
他深深地低下頭:“社長,多謝。”
嶽時行將手上的報紙合起,站起身來,捏著談競的肩:“惜疆,生逢亂世,保命為先。”
談競應下了,轉身離開社長辦公室。
他怎麽可能和棲川旬作對?
棲川旬對發生在潮聲日報社裏的這場對話一無所知,但她同樣第一時間閱讀了談競發表在《潮聲日報》上的文章,小野美黛等在她對麵,隨時準備記錄棲川旬對文章的意見。
“美黛讀這篇文章了嗎?”棲川旬從報紙後麵抬起眼睛,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和服,衣服上使金色絲線繡著仙鶴圖案,生生殺去了幾分黑色麵料所帶來的肅殺意味。
“讀過了。”小野美黛答話,“是談記者的正常水平。”
看起來不偏不頗,將他們的行為言語據實記錄,把道德評判的權力交給讀者,使他們去分辨正邪。
“談君是個優秀的情報工作者。”棲川旬豪不吝嗇地讚美他,“他很擅長偽裝。”
“如果我是一個對真相一無所知的讀者,我也會覺得談記者的確是一位完全中立的記者。”小野美黛話鋒一轉,“可我知道的也並不一定是真相。”
談競與小野美黛不和不是一日兩日,棲川旬知道,但她並不介意,因為手下的幹將們太過和睦反而會使上司產生懷疑,所以談競與小野美黛眼下的狀態正好,心有嫌隙,卻也能和平共事。
“美黛對談君可真不放心。”棲川旬笑眯眯地看著她,“既然如此,不如嫁給他好了,時時刻刻貼身監管。”
小野美黛嚇了一跳,臉龐立刻漲紅,她知道棲川旬這是在開玩笑,但並不排除她說完這個笑話後,覺得這主意還不錯,然後真的要付諸實踐。
“領……領事……”小野美黛換用日語,結結巴巴地說,“我……我眼下並沒有成婚的打算。”
“其實我也非常不希望你成婚。”棲川旬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你若是成為主婦,那我的工作立時就要亂套……但這麽說並不是拘著美黛噢,請你不要有壓力,我希望美黛能有一個幸福的婚姻,但不是現在。”
小野美黛在胸口撫了撫:“我沒有成婚的打算,我希望能夠跟隨棲川領事一生。”
棲川旬的眼睛彎起來,顯得整個人都溫和柔順,像個大和撫子:“美黛可以在帝國內尋一位佳婿,我聽說國會裏有幾位青年才俊都對你虎視眈眈。”
小野美黛知道她現在心情好,因此才來開玩笑,因此也玩笑著回複:“等到棲川領事不需要我的那一天,我就去做一個家庭主婦,隻是我投入了家庭,或許就出不來了,因此棲川領事日後可不要後悔。”
“哎呀呀,已經後悔了呢。”棲川旬一邊笑一邊歎氣,“可為了不做一個被憎恨的上司,所以最後還是會放人的吧,畢竟家庭才是女人的歸宿。”
她說著,伸手拿過小野美黛每天早晨送到她辦公桌頭的日程表:“如果我沒有記錯,21號要與衛七小姐共進午餐,對吧。”
小野美黛急忙應聲:“是,已經與醬燒的小泉先生約好了時間,他會在上午10點開始清店,留一個安靜的談話場合給領事和七小姐。”
棲川旬輕輕頷首:“你說七小姐在衛家老宅裏過得很不如意。”
“衛家當家的大奶奶和老姨奶奶近來因為官司的事情,對她很不滿意。”小野美黛回答,“因此對她有些言語上的不尊敬,但吃穿用度應該沒少什麽。”
“心裏不舒服就已經足夠使人難受了。”棲川旬想了想,“你再去一趟衛家老宅,問問七小姐想不想搬出來住,去櫻島酒店給她開一間最好的套房,同時給她尋覓一套公寓。”
棲川旬對衛婕翎誌在必得。
小野美黛再次登門造訪,這次沒有惱人的談競,使她說話的時候可以稍微放鬆一下。
衛婕翎對棲川旬的邀請大吃一驚,但她也並非深閨中無甚見識的小女孩,因此對棲川旬的打算也心知肚明。雖然不明白自己的家務事怎麽會被一位位高權重的領事關注,但對於接受這個邀請的後果卻一清二楚——她會成為一個接收日本“保護”的貴族小姐,就像接受日本“保護”的陸裴明家。
衛婕翎沒有立刻答話,她的確有打算從老宅搬出去,但搬不搬,什麽時候搬,搬到哪裏去,這都是她自己的事情,她不願在她自己可以做主的事情裏由外人插進一腳來。
“棲川領事的盛情,我真是感激涕零。”她矜持地婉拒小野美黛,“隻是我已經尋好了極其中意的宅邸,近幾日就打算遷出老宅,棲川領事和小野秘書的一番盛情,隻得忍痛辜負了。”
小野美黛大感興趣:“哦?七小姐已經找好了地方?不知是否方便告知位置,日後也好登門拜訪。”
衛婕翎張了張嘴,在腦子裏急速搜索她記得的濱海的地名。小野美黛看出她是臨時編造的謊話,卻也不點破,任由她自己去圓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