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二章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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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五,深夜。
月圓如鏡。
年輕的皇帝從夢中醒來時,月光正從窗外照進來,照在床前的碧紗帳上。
碧紗帳在月光中看來,如雲如霧,雲霧中竟仿佛有個人影。
這裏是禁宮,皇帝還年輕,晚上從來用不著人伺候,是誰敢在三更中夜,鬼鬼祟祟地站在皇帝的床前窺探?
皇帝一挺腰就已躍起,不但還能保持鎮定,身手顯然也很矯健。
“什麽人?”
“奴婢王安、伺候皇上用茶。”
皇帝沒有傳喚過茶水,就不該有人私自做主送茶來。
然而王安已是一位守職多年的老總管,皇帝不太忍令這忠心的老人難堪,隻揮了揮手,道:“現在這裏用不著你伺候,退下去吧。”
王總管道:“是。”
皇帝說出來的每句話,都是不容任何人違抗的命令,皇帝若要一個人退下去,這人就算已被打斷了兩條腿,爬也得爬出去。
奇怪的是,這次王總管居然還沒有退下去。皇帝皺起了眉,道:“你還沒有?”
王總管道:“奴婢還有事上稟。奴婢想請皇上見一個人。”
三更半夜,他居然敢驚起龍駕,勉強當今天子去見一個人,難道他已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這是大逆不道,可以誅滅九族的罪名?
他七歲淨身,九歲入宮,一向巴結謹慎,如今活到五六十歲,怎麽會做出這種事來?
皇帝雖然沉下了臉,卻還是很沉得住氣,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問了句:“人在哪裏?”
“就在這裏,”王總管揮手作勢,帳外忽然亮起了兩盞燈。
燈光下又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很英挺的年輕人,身上穿著件黃袍,下幅是左右開分的八寶立水裙。燈光雖然比月光明亮,人卻還是仿佛站在雲霧裏。
皇帝看不清,於是拂開紗帳走出,他剛剛走出的時候,臉色驟然變了,變得說不出的可怕。
站在他麵前的這年輕人,就像是他自己的影子:同樣的身材,同樣的容貌,身上穿著的,也正是他的衣服。
金色八寶至尊龍袍!
獨一無二的龍袍!
這年輕人是誰?怎麽會有當今天子同樣的身材容貌?他又怎麽敢披上龍袍?
王總管看著麵前的兩個人,臉上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詭笑。
年輕的皇帝搖搖頭,雖然已非常憤怒,然而還是控製住了自己。他隱約感覺到,這裏麵一定藏著極可怕的秘密。
王總管拍了拍年輕人的肩,道:“這位就是大行皇帝的嫡裔,南王爺的世子,也就是當今天子的嫡親堂弟。”
皇帝忍不住又打量了這年輕人兩眼,沉著臉道:“你是奉調入京的?”
南王世子垂下頭,道:“不是。”
皇帝道:“既未奉詔,就擅離封地,該是什麽罪名,你知不知道?”
南王世子的頭垂得更低了。
皇帝道:“皇子犯法,與民同罪,朕縱然有心相護,隻怕也難平眾怒!”
南王世子霍然抬起頭,道:“隻怕也免不了是殺頭的罪名!”
皇帝道:“不錯。”
南王世子道:“你既知法,為何還要犯法?”
皇帝怒道:“你.......”
南王世子又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朕縱然有心救你一命,怎奈祖宗的家法尚在......”
皇帝大怒道:“你是什麽人?怎敢對朕如此無禮?”
南王世子道:“朕受命於天,奉詔於先帝,乃是當今的至尊天子!”
現在皇帝總算已明白這是多麽可怕的陰謀,但他卻還是有些不能相信。
南王世子又道:“王總管,念在他同是先帝血脈,不妨賜他個全屍,再將他的屍骨兼程送回南王府。”
王總管應道:“是。”他用眼色看著皇帝,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我真不懂,放著好好的小王爺不做,卻偏偏要上京來送死,這是幹什麽呢?”
皇帝冷笑不語。
這陰謀現在他當然已完全明白,他們是想,利用這年輕人來冒充他,替他做皇帝,再把他殺了滅口,以南王世子的名義,把他的屍體送回南王府,事後縱然有人能看出破綻,也是死無對證的了。
王總管又道:“皇子犯法,與民同罪,這道理你既然也知道,你還有什麽話說?”
“隻有一句話。”皇帝道:“這種荒謬的事,你們是怎麽想得出來的?”
王總管眨了眨眼,終於忍不住大笑,道:“我本來不想說的,可是我實在憋不住了。”
“老實告訴你,自從老王爺上次入京,發現你跟小王爺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這件事就已經開始進行。”
皇帝道:“他收買了你?”
王總管道:“我不但喜歡賭錢,而且還喜歡嫖。怡情院的價錢一向又很貴,所以我的開銷一向不小,總得找個財路才行。”
說到“嫖”字,他一張幹癟的老臉,忽然變得容光煥發,得意洋洋。
“我不但去怡情院嫖,而且還把那裏作為了我與南王爺、西域密宗高手、與南海飛仙島的聯絡之地,誰能料及喇嘛和我會去妓院接頭?哈哈哈哈,那裏的妙處是你永遠想不到的了!”
太監當然也可以嫖,這種不是男人的人隻有在這種事情上麵才能夠尋回自己作為男人的尊嚴和強勢。
——老實和尚去嫖是不是為了證明自己男人的尊嚴?
——還是說他去怡情院本就是為了接近王總管,發現他們的秘密?
皇帝忽然道:“你的膽子不小。”
王總管道:“我的膽子倒不大,不是十拿九穩的事,我是絕不會幹的。”
皇帝問道:“這件事已十拿九穩?”
王總管道:“我們本來還擔心魏子雲那些兔崽子,可是現在我們已想法子把他們引開了。”
皇帝道:“哦?”
王總管道:“喜歡下棋的人,假如聽見外麵有兩位大國手在下棋,還能不能呆在屋子裏不出去?”
答案當然是不能。
王總管道:“學劍的人也一樣,若知道當代最負盛名的兩位大劍客,就在前麵的太和殿上比劍,他們也一樣沒法子在屋子裏呆下去。”
皇帝忽然問道:“你說的莫非是西門吹雪和葉孤城?”
王總管顯得十分吃驚,問道:“你也知道這兩個人?”
皇帝淡淡道:“以此兩人的劍術和盛名,也就難怪魏子雲他們會動心了。”
王總管悠然道:“人心總是肉做的。”
皇帝道:“幸好朕身邊還有幾個不會動心的人。”
這句話剛說完,四麵的木柱子裏,忽然同時發出“格”的一聲響,暗門滑開,從中閃出四個人來。
這四個人身高不及三尺,身材、容貌、裝飾打扮,都完全一模一樣。尤其是他們的臉,小眼睛、大鼻子、凸頭癟嘴,顯得說不出的滑稽可笑。
可是他們手裏的劍,卻一點也不可笑。
一尺七寸長的劍,碧光閃動,寒氣逼人,三個人用雙劍,一個人用單劍,七柄劍淩空一閃,就像是滿天星雨繽紛,亮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可是,就算你張不開眼睛,也應該認得出這四個人的,雲門山、七星塘、飛魚堡的魚家兄弟。
這兄弟四個人,是一胎所生,人雖然長得不高,劍法卻極高,尤其兄弟四人,心意相通,四人聯手,施展出他們家傳飛魚七星劍,在普天之下的七大劍陣中,雖然不能名列第一,能破他們一陣的人,也已不多。
他們不但劍法怪異,性情更孤僻,想不到竟被羅致在大內,作了皇帝的貼身護衛。
劍光閃亮了皇帝的臉。
皇帝喝道:“斬!”
七柄劍光華流竄,星芒閃動,立刻就籠罩了南王世子和王總管。
王總管麵色不變,南王世子已揮手低叱道:“破!”
一聲出口,忽然間,一道劍光斜斜飛來,如驚芒掣電,如長虹驚天。
滿天劍光交錯,忽然發出了“叮,叮,叮,叮”四聲響,火星四濺,滿天劍光忽然全都不見了。
唯一還有光的,隻剩下一柄劍。
一柄形式奇古的長劍。
這柄劍當然不是魚家兄弟的劍。
魚家兄弟的劍,都已斷了,魚家兄弟的人,也全都倒了下去。
這柄劍在一個白衣人手裏,雪白的衣服,蒼白的臉,冰冷的眼睛,傲氣逼人,甚至比劍氣還逼人。
這裏是皇宮,皇帝就在他麵前。
可是這個人好像連皇帝都沒有被他看在眼裏。
皇帝居然也還是神色不變,淡淡道:“葉孤城?”
白衣人道:“山野草民,想不到竟能上動天聽。”
皇帝道:“天外飛仙,一劍破七星,果然是好劍法。”
葉孤城道:“本是好劍法。”
皇帝道:“卿本佳人,奈何為賊?”
葉孤城道:“成就是王,敗就是賊。”
皇帝的語氣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道:“賊就是賊。”
葉孤城冷笑,平劍當胸,冷冷道:“請!”
皇帝道:“請?”
葉孤城道:“以陛下之見識與鎮定,武林中已少有人及,陛下若入江湖,必可名列十大高手之中。”
皇帝笑了笑,道:“好眼力。”
葉孤城道:“如今王已非王,賊已非賊,王賊之間,強者為勝。”
皇帝道:“好一個強者為勝。”
葉孤城道:“我的劍已在手。”
皇帝道:“你手中雖有劍,心中卻無劍。”
“劍直、劍剛,心邪之人,胸中焉能藏劍?”
葉孤城道:“手中的劍能傷人,心中的劍卻隻能傷得了自己!”
皇帝笑了,大笑。
葉孤城道:“拔你的劍。”
皇帝道:“我手中無劍。”
時孤城道:“你不敢應戰?”
皇帝微笑道:“我練的是天子之劍,平天下,安萬民,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以身當劍,血濺五步,是為天子所不取。”
他凝視著葉孤城,慢慢地接著道:“朕的意思,你想必是不明白的。”
葉孤城確實不明白。
——“手中無劍,心中有劍”的境界當然不低,可還是比不了“心中無劍,人劍合一”的境界。
然而現在皇帝氣定神閑,麵帶微笑,竟仿佛比葉孤城還要更高一重,這又是為了什麽?
葉孤城蒼白的臉已鐵青,緊握著劍柄,道:“你寧願束手待斃?”
皇帝高聲道:“朕受命於天,你敢妄動?!”
葉孤城握劍的手上,青筋暴露,鼻尖上已泌出了汗。
王總管忍不住大聲道:“事已至此,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
南王世子道:“他一定會動手的,名揚天下的白雲城主,不會心存這等婦人之仁!”
葉孤城臉上陣青陣白,終於道:“我本不殺手無寸鐵之人,今日卻要破例一次。”
皇帝道:“為什麽?”
葉孤城道:“因為你手中雖無劍,心中卻有劍。”
皇帝默然。
葉孤城道:“我也說過,手中的劍能傷人,心中的劍卻必傷自己。”
他手裏的劍已揮起。
月滿中天。
月更圓。
秋風中浮動著桂子的清香,桂子的香氣之中,卻充滿了肅殺之意。
——皇帝手中依然沒有劍。
——他若是沒有劍,又要用什麽來抵擋葉孤城的“天外飛仙”?
——魚家兄弟手裏有劍,禦前侍衛手裏也有劍,偌大的皇宮大內當然不會找不出劍!
——可是皇帝明明是劍法高手,為什麽卻不佩劍?
——是不是因為那些劍,都不是他的劍?
——他的劍又在哪裏?
嗖!
忽從窗外橫渡飛來一柄純白顏色,樣式古老的劍,此劍在月光下若隱若現,仿佛是從天而下,刺過凡塵的仙劍!
一劍命長生。
這柄劍竟然是長生劍!
長生劍直直飛出,到了皇帝的手邊,皇帝伸手接住,旋身而起,便似已演練無數遍一般。
劍已出鞘!
鏗!
皇帝望著與月光融為一體的長生劍,喃喃道:“我就知道你會來的!”
他這句話好似是對劍說的,又好似是在對送劍的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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