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她唱著一支孤獨的歌,在荒野聽如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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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間雖有千百種愛的詮釋,可對她來說,愛一個人就是,明知愛他會令自己傷筋動骨,卻依舊無法停止。愛是情不自禁,不由自主,他靜靜站在那裏,什麽都不用說,你就想朝他走過去。
剛進酒店,大堂值班經理就朝他們走了過來,“顧小姐,傅先生,阮董來了,在等你們。”
阮阮一愣。外公怎麽來了?忽然想到了什麽,她臉色微變。
經理領他們上去,進了電梯,阮阮按了他們住的樓層數,說:“我想先回房間去洗個臉,十二,你等我,我們一起上去。”
站在浴室裏的鏡子前,看著鏡中人蒼白的麵孔,她從包裏翻出一支口紅。她是從不化妝的,這支口紅是風菱去年聖誕節時送她的禮物,兩人一人一支,一模一樣的。她就在聖誕節那天用過一次。這支口紅顏色很嬌豔,她抹在毫無血色的嘴唇上,令她的氣色瞬間好了許多。她伸手捏了捏臉頰,扯動嘴角,露出一個笑容來,然後轉身走出去。
傅西洲看到她擦得嬌豔的紅唇,愣了愣,蹙眉說:“這個顏色太豔了,不適合你。”
阮阮低了低頭,說:“走吧。”
阮榮升在酒店頂層有專門的休息室,阮阮推門進去,他正站在落地窗邊,背對著他們,對他們的招呼聲置若罔聞。
阮阮走到他身邊,笑著問:“外公,您怎麽突然來了啊?也不說一聲。”
阮榮升沒有接腔,轉身拿起書桌上一摞東西,“啪嗒”一聲,重重地砸在桌麵上,他望向傅西洲,怒道:“你給我解釋下,這些是什麽?”
阮阮離書桌很近,一眼掃過去,散落在桌麵的數張照片全數映入眼簾。其中一張照片,同她手機上收到的那條彩信,一模一樣。
她身體忍不住微顫了下,咬緊嘴唇,如她所猜測的那樣,外公果然也知道了,他是為此而來。
傅西洲走到桌邊,拿起那摞照片。
他臉色瞬間就變了。
照片裏的人物與場景,他一點也不陌生。醫院的門口,他從救護車上抱下一個年輕女子,女子臉色慘白,緊閉著眼,長長的卷發垂落在他手臂。他抱著她匆匆走在醫院大廳裏。他在窗口辦理住院手續、繳費。他低著頭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他倚在手術室外的走廊窗台上抽煙……一張張照片,一幀幀連拍,將他一係列的表情都生動地抓拍了下來。
照片右下角有顯示拍照時間,正是他們舉行婚禮的那天。
房間裏一時靜得可怕。
阮榮升一掌拍在桌子上,吼道:“你說你沒能出席婚禮,是因為你媽媽出事了。這照片裏的人是你媽媽?傅西洲,我都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有個比你還年輕的媽媽了!”他指著傅西洲,手指發抖,臉色因憤怒而微微潮紅。
兩個男人離得很近,阮榮升的手指都快掃到傅西洲的臉上。
阮阮走上前,擋在傅西洲身前,“外公,您先別生氣,您身體才剛好呢,別氣壞了身子。”
阮榮升瞪她:“你給我讓開!”
她站著不動,側身從傅西洲手裏拿過那摞照片,一張一張看過去,然後抬起頭衝阮榮升笑著說:“您就為這幾張照片這麽生氣啊?我知道這件事呀,西洲已經跟我解釋過了。”她的語氣又輕鬆又隨意。
傅西洲一怔。
阮榮升也是一怔:“你知道?”
她依舊笑著:“是啊,我知道。而且,也是我讓他跟您說,他之所以沒能出席婚禮,是因為他媽媽出了事。外公,您別怪他,要怪就怪我吧。”她低了低頭,一副做錯了事的模樣。
她背對著他,傅西洲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低頭溫順的瘦削背影,令他心裏忽然就有點難受。
阮榮升沉吟了下,厲聲說:“丫頭,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
阮阮握緊手指,抬起頭來,直視著老人宛如豹子般的淩厲眼神,“撲哧”笑了。她靠過去拽著他的手臂:“外公,您幹嘛呢,玩心理戰呀?別說我啦,任何人在您的眼神下,都會主動投降的!”她其實很少對阮榮升撒嬌,她也不擅長做這種事,但此時此刻,她顧不得了,也別無他法。
見她這樣,阮榮升表情柔和了一點,外人都傳他冷酷,就連對唯一的孫子都毫不手軟,確實是這樣,但對阮阮這個外孫女,卻是個例外。
他望向沉默不語的傅西洲,哼道:“我不是小女孩兒,別以為三言兩語就可以把我糊弄過去。”他指著照片,“你說,這女人到底是誰?”
傅西洲剛想開口,就被阮阮打斷了。
“啊……”她低呼一聲,手捂著腹部,弓著身子蹲在地上,神色痛苦。
“阮阮?”傅西洲蹲下身去,扶著她的肩膀。
“丫頭,你怎麽了?”阮榮升急問。
“我……肚子……好痛……”她說得極為吃力。
阮榮升急聲吩咐:“快,快,把她抱到床上去。趕緊叫醫生。”
傅西洲抱起她正準備送到臥室的床上,阮阮忽然抓住他的手,在他手臂上使勁掐了下,微喘著氣說:“外公……我要回我的房間……”
傅西洲一愣,然後全明白了。
阮榮升不疑有他,隻說:“那快抱她下去,我打電話叫醫生。”
出了門,一切疼痛症狀自動消失。她舒了口氣,想下來,卻被傅西洲緊緊抱住。
他一言不發地抱著她走進電梯,下樓,進房間,然後放到床上。
她躺在柔軟的被子裏,讓繃緊的身體一點點放鬆下來,她閉眼,輕輕地歎了口氣。
她不擅長撒謊,更別說在阮榮升麵前演戲了,她緊張得手心都出了汗,如果再不離開,她真的擔心自己無法繼續演下去了。
心裏明明那麽難過的啊,還要假裝微笑,這實在太難了。
她睜開眼,對上傅西洲的視線。他坐在床邊,正眨也不眨地望著她,幽深的眸中,看不清他的情緒。
她輕輕地開口:“你知道嗎?這是我第一次對外公撒謊。”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自嘲的笑:“我最討厭的就是謊言,沒想到我自己有一天竟然也可以如此自如地說。我忽然發現,有的時候,謊言能讓事情變得簡單。”
“對不起,阮阮。”傅西洲低聲說,他雙手掩麵,這句“對不起”連他自己都覺得無力,他似乎總是在對她說對不起,可仍舊一次又一次帶給她傷害。“那些照片……”
“十二!”她打斷他,“醫生怎麽還沒來?我是真的有點兒難受,大概是昨晚露營的時候著涼了,你先去幫我買點感冒藥,好不好?”
“阮阮……”
“快去啦,酒店附近就有個藥房。”她翻了個身,用被子蒙過半張臉:“我頭暈,我先睡一會兒。”
他沉默地看著她,過了很久,才起身去買藥。
腳步聲漸漸消失在房間裏,阮阮從被子裏探出頭來,她望著屋頂,呆呆發怔。
她承認,自己就是個膽小鬼。不是不想,而是不敢聽到他的解釋。照片上那個女人是誰?她瘋了般想知道,可她又那麽害怕聽到答案。能讓他拋下他們的婚禮而趕過去的女人,答案不言而喻。
她閉了閉眼,強忍了許久的淚水,終究不爭氣地滑落下來,打濕了枕頭。
她不是沒仔細想過他們之間的關係,她的熱情,他的冷淡,她的鄭重,他的漫不經心。她以為他性格如此,總有一天,她會打動他。她想過很多種情況,但卻從沒有想過最最重要的一點,也許曾想過,但她選擇了忽略,那就是,他並不愛她。
直至這一刻,她才忽然醒悟。
原來,他的心裏早已有了另外一個女人的位置。
可是,令她更痛的是,她明知如此,卻依舊無法不去愛他,無法放開他。“愛”這個字,寫起來如此簡單,這世間卻有千百種詮釋,別人是怎樣的她不清楚,可對她來說,愛一個人就是,明知愛他會令自己心痛、落淚、傷筋動骨,卻依舊無法停止。
愛是情不自禁,由不得自己做主的一件事。他靜靜站在那裏,什麽都不用說,你就想朝他走過去。
傅西洲站在藥櫃前,導購小姐殷勤詢問的聲音忽遠忽近,他心裏有點亂。他以為她會質問,會發脾氣,可她卻什麽都沒做,甚至在她外公麵前撒謊維護他,最後選擇了逃避與緘默,這令他更難受。
電話鈴聲打斷了他的神遊。
掏出手機,他看了眼來電顯示,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走到藥店外麵,才按下接通鍵。
輕笑聲透過電流傳過來:“我親愛的弟弟,可還滿意我送你的結婚大禮?雖然有點遲了,但我總算也沒食言呢。”
傅西洲咬牙切齒:“傅、雲、深!”如他所料,那些照片,是他讓人偷拍的。
“不用太感謝我哦!應該的。”
“有什麽衝我來,我警告你,別動她!”
“喲,這話一聽,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對她多深情呢!阮家那小姑娘,就是被你這種假惺惺的態度蒙蔽了雙眼吧。”
傅西洲冷聲說:“很好,你沒忘記,她是阮家的。你以為你對她動手,阮老會放過你?”
傅雲深繼續笑著說:“我想,阮老應該會感謝我吧,幫他識清你的真麵目。”他頓了頓,歎息般地說:“我親愛的弟弟啊,這世上怎麽會有兩全其美的好事呢,又想佳人在懷,又想事業得力……”
傅西洲狠狠地按了掛斷鍵。
回到酒店房間,阮榮升同醫生正準備離開,雖然看見了他手裏的藥袋,但他還是忍不住責怪道:“明明知道阮阮不舒服,你還讓她一個人待著。”
他還沒說什麽,阮阮的聲音就從臥室裏傳出來:“外公,是我讓他去幫我買藥的。”
“你呀!懶得管你了!”阮榮升氣呼呼地離開了。
他倒了開水,拆開藥片,喂到她嘴裏。
阮阮皺著眉吞下藥片,“好苦啊。”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有點發熱了,她的臉色也比之前更蒼白,“感覺怎麽樣?要不要去醫院?”
她搖頭:“不要。剛剛醫生也看過了,隻是有點小感冒而已,吃顆藥睡一覺就好了。我討厭去醫院。”
他幫她蓋好被子,“你好好休息,我就在外麵。”
他起身的時候,她忽然伸手拉住他:“十二。”她往床裏麵移了移,仰頭望著他,大概是生病的緣故,她的聲音嬌嬌的:“你陪我。”
“好。”
他上床,順手將床頭的台燈關掉,還是傍晚的光景,但因為放下了厚重的窗簾,燈一關,房間裏立刻漆黑一片。
他們並排躺在床上,阮阮拉著他的手一直沒有放開,她也沒有靠近他,就隻是那樣牽著他的手。她手心溫熱,而他的指尖卻是涼涼的,她握著好久,卻怎麽也握不熱。
她沒有說話,他也沒有開口。
靜謐漆黑的空間裏,隻有彼此綿長的呼吸聲。
良久,她低低的聲音響在他耳邊。
“十二。”
“嗯。”
“僅此一次。”
他知道她在說什麽,沉默地等待著她的下文。
“我這個人很笨的,決定相信一個人後,就會一直相信他。”
“所以,請你不要再騙我。”
“永遠,永遠都不要。”
他聽到了哽咽聲,雖然她已經竭力在控製,但她的淚水不可遏製地湧出來,洶湧地爬滿了她整張臉龐。
她咬緊唇,任眼淚在黑暗中肆無忌憚地流淌。
忽然,她臉上一重,他的手掌覆在她臉上,接著,她整個人都被他撈到了懷裏。
他抱著她,閉了閉眼,沉沉的聲音響起在她頭頂:“好,我答應你。”
人在某種特定的情境下,很容易就走神,做出一些連自己都覺得意外的事情來。後來傅西洲總在想,那個傍晚,自己為什麽會對阮阮許下那樣一個承諾。要知道,謊言在一開始就在他們的世界裏存在了,而在往後,要做到永遠不對她撒謊,哪怕是善意的謊言也不能說,這幾乎是讓他把自己赤裸直白地敞開在她麵前。
於他來講,這真的是個非常非常沉重的承諾。但他在那一刻,聽到她輕如羽毛般的聲音,聽到她壓抑的哽咽,手掌覆在她洶湧的淚水上,她蜷縮在他的懷抱裏、緊緊地抱著他時,她傳遞而來的那種信任與依賴,令他走了神,令他心裏忽然變得特別柔軟。而說出那個承諾的男人,仿佛是靈魂出竅的另一個他。
而阮阮,因為他的擁抱,以及這個承諾,她再一次選擇了原諒。
她要的真的不多,隻是難過時的一個懷抱。這個傻傻的女孩兒,隻要給她一點點溫情,她就可以在傷害中滿血複活。
阮阮的感冒不是很嚴重,吃了藥,睡一覺起來,就恢複了。
她去學校交論文初稿,她的成績雖然不是最拔尖的,但這四年來,從不缺課,每次作業也交得及時又完成得還不錯,加上她性格溫婉安靜,帶她的林教授對她印象很好,見了她,就忍不住多聊了幾句,見她沒有留校考研的打算還有點惋惜。
“以你的成績,努力一下,升本校研究生完全沒有問題的。”林教授說。
阮阮說:“我想回老家。”
林教授表示理解:“那工作呢?你有什麽打算?”很多大四生不是在實習,就是已經簽下了單位。
“蓮城有中南地區最大的花卉培育基地,我想去那裏工作。”
林教授說:“你說的那個基地,我有個老同學正好在那裏工作,要不要我幫你寫個推薦信?”
阮阮搖頭:“謝謝老師,不用了,我想自己先投簡曆試試看。”
這個安安靜靜的女孩子,真的是讓她刮目相看,從來都是不卑不亢,不奉承也不強爭,林教授欣慰地點點頭:“論文我看了再聯係你吧。”
阮阮轉而去了女生宿舍。自從她與傅西洲重逢後,就長時間待在了蓮城,宿舍裏其他三個女孩子在大四下學期紛紛找到了實習的單位,也很少待在宿舍裏。她與她們的關係,和睦但不親密,就連她結婚,都沒有告訴室友們。她看起來很好相處,會加入女生們的話題,誰需要幫忙隻要在她能力範圍內的她二話不說,但卻再也沒有人能如同風菱一般,走進她的內心深處,與她無話不談。
這麽多年來,她隻得風菱一個密友,但於她來說,足夠了。
宿舍裏如她所料,沒有人在,四張床位,隻有一張下鋪是鋪著被子的,但看情形,它的主人也有好多天沒有回來住過了。陽台上她們一起種植的盆栽,倒是依舊鬱鬱蔥蔥的。
阮阮在宿舍裏轉悠了一圈,給所有的植物一一澆過水,然後將宿舍打掃了一遍,才離開。
她下樓,去宿管處退了宿舍鑰匙。她站在小徑上,回頭望著這棟住了快四年的房子,離愁就那麽猝不及防地湧了上來。
再見了,我的青春時光。
傅西洲與阮阮當天下午就飛回了蓮城。
剛下飛機,傅西洲就接到傅淩天的電話,讓他帶阮阮回傅家老宅吃晚飯。婚禮一事,傅家自知失禮,但以傅阮兩家在蓮城的聲望,隔著幾天又補辦一場婚禮,也是不太可能的。因此傅淩天才會親自在家設宴,向阮家賠罪。
傅西洲說:“我先回公司處理點事情,你也回家把要搬過去的東西收拾一下。我晚點過去接你。”
阮阮點點頭,其實要搬去他們新家的東西在婚禮前一晚就都收拾好了,她的東西不多,就一些隨身衣物。
司機先送傅西洲回公司,下車時,阮阮忽然叫住他。
他問:“怎麽了?”
她朝駕駛室望了眼,而後伸手摟住他的脖子,飛快地在他嘴唇上親了一下。
他身體一僵。
她已迅速退開,低著頭輕聲說:“我等你。”
風菱聽說她晚上要出席家宴,便主動跑過來幫她選衣服與化妝。
阮阮覺得她有點隆重了,一家人吃個飯而已,幹嘛還要特意打扮啊?
風菱瞪她一眼:“就說你傻吧,傅家那種家庭,最注重臉麵,哪怕在家吃飯,那也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啊,這是禮儀!”她頓了頓,說:“更何況,這也算是給你與傅西洲補的一個小儀式吧,正式見家長呢!你必須漂亮!”
“真麻煩。”阮阮受不了地坐下來任她折騰。
風菱幫她帶了件裙子來,草綠色長裙,款式簡潔卻不失精致,不會顯得很成熟,但也不失淑女風範,純粹的綠色很襯阮阮細白的皮膚。齊肩黑發披散下來,安安靜靜的秀逸,仿佛初夏裏一抹清風。
風菱忍不住“哇”了一聲:“快請我做你的私人設計師吧,大小姐!”
阮阮嗔道:“才華橫溢的風大設計師,我可請不起哦!”她扯了扯裙子,渾身不自在:“還是襯衣牛仔褲舒服啊。”
風菱白了她一眼,幫她整了整裙子,摸著她細瘦的腰身說:“怎麽感覺你又瘦了?還有臉,感覺也瘦了。人家度蜜月回來都是麵色紅潤,你怎麽氣色這麽不好啊?”風菱想到什麽,附在阮阮耳邊壞笑道:“你家老公虐待你了?瞧你這小身板……”
“什麽呀!”阮阮的臉忍不住紅了,瞪著風菱,“你呀,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吧,太想我了,所以覺得我這也瘦了那也瘦了。”
“是啊是啊!”風菱哈哈大笑,忽然想起什麽,“對了,你趕緊給你哥哥打個電話吧,他聯係不上你,就不停地找我,我都快被他煩死了。”
因為顧恒止對這樁婚禮的反對,以及他對傅西洲的態度,阮阮離開後就一直沒有同他聯係。
這下被風菱說起來,她倒真的有點內疚了。
電話打過去,她剛叫了句“哥哥”,顧恒止就在那端哼道:“哥哥?誰是你哥哥啊?別亂喊。”
“好啦,我親愛的哥哥,我知道你最最最最好啦,我錯了,你就別生我的氣了好不好?”也隻有在顧恒止麵前,她才用這種小女孩般的語氣撒嬌,仿佛小時候那樣。
風菱在一邊聽得直抖雞皮疙瘩。
每次犯了錯或者有求於他,她總是用這樣的語氣,偏偏顧恒止拿這個時候的她最沒有辦法,毫無抵抗力,他在心底歎口氣,這些天來所有的壞情緒頃刻都消失了。
他惡狠狠地罵道:“你這個沒良心的臭丫頭!”
阮阮知道他是原諒了她,嘻嘻一笑:“哥哥教訓的是!”
“今晚請我吃大餐謝罪,哼!”顧恒止說。
阮阮說:“今晚不行,傅西洲的爺爺請吃飯,我外公也在,我不能缺席的。”
顧恒止一聽,什麽都沒說,“啪”的一聲就掛掉了電話。
半個小時後,顧恒止出現在阮家。
他看到阮阮換好了禮服,還特意化了個淡妝,神色更冷了幾分。他對正在收拾化妝包的風菱說:“風菱,麻煩你先出去一下,我跟阮阮有話說。”
“哥哥,叮當又不是外人。”阮阮皺眉,其實顧恒止想說什麽,她心裏很清楚。
風菱拉了拉她:“阮阮,你們聊吧,我先走了。”
阮阮看著顧恒止,嚴肅又鄭重地說:“哥哥,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我不想聽。”
顧恒止提高聲音:“阮阮!”
“那個人,是我自己選擇的。這樁婚姻,也是我心甘情願的。哥哥,請你尊重我,並且祝福我。”她微微仰著頭,神色堅定。
他看著她,眼前這個一臉倔強的女子,真的是他心裏那個任何時候都淡然、散漫,對很多東西都不爭、無所謂的小丫頭嗎?
這一刻的她,令他覺得好陌生。
一腔說辭,忽然就變得很無力。
他轉身,甩門離去。
“哥哥……”阮阮歎了口氣,她知道他是擔憂她,心疼她,可是,很多事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顧恒止將車開得飛快,傍晚時分的蓮城,主幹道上的交通已經開始擁堵,他被堵在路中間,看著前麵長長的車隊,不耐煩地狂按喇叭,可車子依舊以龜速在移動。
他猛拍了下方向盤,掏出煙盒點了支煙。
在煙霧繚繞中,他深深呼吸,心裏的煩悶卻依舊不減。
他微微閉眼,便想起阮阮倔強的臉。
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心裏那個小丫頭已經悄悄長大了。他一直把她當做小女孩般照顧、嗬護、寵愛,他一直對自己說,她還小,再等等,再等等。可最後,等來的卻是,她欣喜地對他說,哥哥,我要結婚了。
猶如一記驚雷,將他的心炸了個鮮血橫流。
他掏出手機,撥通一個電話:“喂,下班沒有?喝一杯?”
電話那端不知道說了什麽,他苦笑著說:“就當陪哥們兒,算我欠你個人情。嗯,老地方見。”
他跟著車流慢慢移動,抵達約定的小酒館時,已是華燈初上。
這是一家日式小酒館,環境清雅、安靜,照明用的是日式酒屋常見的燈籠,溫暖的燈光撲下來,令人放鬆,這裏有最正宗的清酒與日本料理。顧恒止很喜歡這裏,想喝一杯的時候,都會與朋友約在這裏。
他約的人已經到了,臨窗而坐,正望著窗外,端著一杯酒小酌。
“在想什麽呢,傅情聖!”他拉開椅子,在對麵坐下來。
傅希境回過頭來,打量了他一眼:“誰惹我們顧大少心情不好了?”竟然以“欠你個人情”求他陪他喝一杯。
顧恒止給自己倒了杯酒,慢慢飲了一口,說:“阿境,沒想到我們有一天竟然還做了親戚。”
“嗯?”傅希境愣了下,而後才恍然,哦,剛剛嫁入傅家的那個小丫頭姓顧,似乎是顧恒止的堂妹。而傅西洲,說起來,也算是他的堂哥。傅淩天與傅希境的爺爺是堂兄弟,商業世家,利益至上,上一輩就有些恩怨,蓮城傅氏是個大家族,但一代代下來,又有各自的事業領域,交集不大,血親關係漸漸就變得淡漠了。
他歎道:“是啊,繞來繞去都是親。”
顧恒止問:“傅西洲那個人,你了解嗎?”
原來找他喝酒是幌子,實是打探情報。傅希境挑眉:“怎麽?怕你妹子吃虧?”
顧恒止冷聲說:“新郎在婚禮上逃婚,吃的虧還不大嗎?”
因為出差了,那場婚禮傅希境並沒有去參加,但這事情被傳得沸沸揚揚的,他自然也聽說了。
傅希境說:“我跟傅西洲沒怎麽打過交道。但是,圈子也就這麽大,多少有所耳聞。用一句話形容他,傅西洲這個人,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
對別人狠的人並不可怕,而連對自己都能狠得下心的人,才真正可怕。
顧恒止眸色一沉,握著杯子的手緊了緊。
抬手,他一口喝掉杯中的酒,放下杯子時,神色已恢複往常那種嬉皮笑臉,轉移了話題:“聽說你還在找你那個小女友,有消息了沒?”
傅希境動作微頓,神色黯了黯:“沒有。”
顧恒止勾了勾嘴角,搖頭:“這都找了有三四年了吧,嘖嘖,你還真是個情聖!”
“你還喝不喝酒了?”傅希境瞪他一眼。
“喝,不醉不歸!”
站在別墅外,阮阮打量著這一片燈火輝煌,暗暗咋舌,真是奢華呀!這麽大的屋子,住著該有多清冷啊,她喜歡小一點的房子,空間夠用就好,她在廚房裏做飯,探出頭就可以看到他坐在客廳裏看電視,或者她一喊,書房裏的他就能聽到,跑出來。有個大陽台是最好的,她就可以養花。
阮阮這是第二次來傅家老宅,第一次是傅西洲對她求婚後,他帶她來見傅淩天,那時候她還傻傻地問,為什麽我們是見你爺爺,你爸媽呢?
她還記得當時他的反應,本就沒什麽表情的臉上,更冷了幾分,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她說,傅家的事情,一向由我爺爺做主。
她雖好奇,但也沒有多問。後來她從外公口中得知他的身世,說起傅西洲的父親傅嶸,外公臉上帶著淡淡的鄙夷,口氣也有點不屑,說,他們傅家的男人,個個都是厲害角色,除了傅嶸,懦弱!
傅嶸是否懦弱阮阮不好妄下斷言,畢竟她隻見過他一次,傅西洲的眉眼跟他父親很像,隻是傅西洲更顯冷峻淩厲,而傅父柔和多了。他們一起吃了頓飯,他對她很和氣,找話題跟她聊天,他也很想跟傅西洲多說幾句話,可傅西洲對他卻始終冷淡,甚至有點不耐煩。
至於傅家的正牌夫人薑淑寧與傅西洲的大哥傅雲深,她從未見過。
阮阮想起外公說的話,傅夫人是個很厲害的角色,你跟她能不碰麵就別碰麵,還有傅雲深,千萬別惹他。
她還記得自己當時笑話外公太草木皆兵,她又不住在傅家老宅,她的性格又懶,最不喜歡跟人爭,我不犯人,人不犯我,和平共處就好了。
阮榮升歎口氣說:“你啊你!還是太天真了!”
剛走進屋子,就聽到朗朗的笑聲,也不知傅淩天跟阮榮升說了什麽好笑的事情,兩個人都開懷不已。
傅淩天看到他們,說:“喲,阮老,兩個正主兒終於來了。”
阮阮走過去,先叫了聲外公,阮榮升指著傅淩天,嗔罵道:“你這丫頭,還不快叫人。”
阮阮望著傅淩天,有點不好意思地開口喊道:“爺爺。”
“哎!”傅淩天朗聲應了,從茶幾上取過一個文件袋,遞給阮阮:“給,結婚禮物,本來婚禮那天就應該給你的。”他瞪了眼傅西洲,說:“是西洲渾蛋了,丫頭,我會幫你教訓他的。”
阮阮接過:“謝謝爺爺。不過,請爺爺別再責怪西洲,我已經懲罰過他了。”
傅西洲深深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別開眼。
傅淩天朗聲對阮榮升讚道:“你這個丫頭啊,懂事!”他轉頭吩咐保姆阿姨:“去叫他們過來,準備開飯。”
傅家老宅的三棟房子,傅淩天住一棟,傅嶸夫婦住一棟,傅雲深住一棟,但平時吃飯卻是在一起的,這也是傅淩天的要求,不準單獨開夥。
一會兒,傅嶸走了進來,見了阮阮,也給她遞了一份禮物,是一隻首飾盒。
傅淩天見隻有他一個人,便問:“淑寧呢?”
傅嶸說:“她說有點不舒服,不吃晚飯了。”
傅淩天哼道:“不舒服?下午還好好的!我說過的,這是家宴,必須出席!”
傅嶸訕訕的,不敢接話。
傅淩天吩咐保姆:“你再去叫她!”
過了一會兒,保姆回來,怯怯地說:“夫人已經睡下了。”
傅淩天臉色更難看了,怒斥道:“她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氣氛一時變得有點僵。
阮阮望向傅西洲,見他神色不變,淡然地喝著茶。她又望向外公,阮榮升臉色不虞,但下一秒,他笑了起來,抬手對傅淩天說:“算了,傅兄,既然兒媳婦不舒服,就別勉強了。今天是家宴,沒那麽多規矩。”
傅淩天說:“阮老,讓你見笑了。”他又問保姆:“雲深是怎麽回事?”
話剛落,就有個聲音插進來:“抱歉,我來晚了。”
阮阮聞聲望過去,看到來人,第一反應就是愣了愣。
那人也正望著她,眼神直接、熾熱,帶著打量。
阮阮趕緊回神,低了低頭,為自己赤裸裸的驚詫眼神感到羞愧。從沒有人告訴過她,傅雲深是坐在輪椅上的。
“阮阮,叫人,這是我……大哥。”傅西洲攬了攬她的肩膀。
阮阮抬眼,神色已恢複,微笑著開口:“大哥好。”
“弟妹,久仰啊!”傅雲深勾了勾嘴角,輕笑,不知怎麽的,阮阮覺得那笑裏意味太多,而他的眼神,審視的意味很濃,令她有點不舒服。
她移開與他對視的目光。
傅淩天起身:“我們去用餐吧,阮老,請!”
晚餐很豐盛,傅家的廚師有好手藝,阮阮埋著頭專心於美食。反正餐桌上討論熱烈的話題她不懂,也不感興趣,說的都是商場上的事。她零零散散地聽了些,才知道原來外公在淩天日化集團有股份。阮氏做酒店起家,如今稱得上是蓮城酒店行業的老大,連鎖店遍布全國甚至國外也有。沒想到在日化行業他們也有涉足。不過這些她不懂,也不關心,那是男人們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她發現傅西洲能言善道,跟生活中他的沉默與清冷完全不一樣。
她偷偷打量他,見他侃侃而談時篤定自信的模樣,忍不住就花癡了一下下,這個時候的傅西洲,真的很迷人呢!
她側頭,就撞上坐在她對麵的傅雲深的視線,他正饒有興趣地盯著她,似笑非笑。
她皺了皺眉,低下頭去,繼續吃菜。
她不喜歡傅雲深。哪怕她隻跟他講過一句話,並不了解他,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覺。
飯後傅淩天泡了茶,繼續餐桌上未完的話題,阮阮其實想離開了,但又不好拂了外公與傅西洲的興致,她無所事事,就提出去外麵花園裏散步,順便參觀下別墅。
傅家的花園很大,被打理得很好,花團錦簇的,很美,隻是,阮阮覺得大得有點冷清了,被明亮的路燈照著,冷豔不可方物。她還是喜歡風家的小花圃,擁擁擠擠地盛開在一塊,人間煙火的小熱鬧,覺得溫暖。
她轉了一圈,正打算進去,轉身,就看到迎麵滑動著輪椅過來的傅雲深。
傅家的花園小徑沒有鋪常用的鵝卵石,而是一條平坦的水泥路,輪椅滑動起來很方便,輕輕的滾動聲,在安靜的夜色裏尤為凝重。
這裏隻有一條路,阮阮想躲開也沒有辦法,索性慢慢走過去。
“大哥也來散步呀。”就算不喜歡他,基本的禮儀她還是懂的。
傅雲深不答她,指著不遠處的璀璨燈火,說:“那屋子裏,看起來是不是特別明亮,特別溫暖?”
阮阮沉吟了下,如實回答:“是。”
傅雲深輕笑了一聲,抬眸望著她:“可實際上,誰知道呢!”
阮阮沒做聲。
他繼續說著:“人也是一樣,表裏不一的。不,人心可比房子複雜多了。所以呀,阮家小丫頭,你可得睜大眼睛,仔細看清楚了,不要被表麵所迷惑。”說著他還歎息了一聲。
阮阮皺眉:“我姓顧。”
傅雲深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對,你姓顧,但你的外公是阮榮升。”
“你到底想說什麽?”
“沒什麽,送你一句警示名言而已。”他眨眨眼:“新婚禮物。”
“阮阮?”傅西洲的聲音忽然響起。
阮阮回頭,看到他正朝這邊走過來,她朝他揮揮手。
傅雲深說:“弟妹,不介意幫我一下吧?”他指了指輪椅。
阮阮還沒開口,這時傅西洲已經走到她身邊了,他攬過她,替她拒絕道:“我幫你叫人。”
傅雲深挑眉:“這麽急著找來,怎麽?怕我欺負小丫頭啊?”
傅西洲淡淡地說:“以大哥的雅量,當然不會欺負一個小姑娘。阮阮,我們回家了。”
“嗯。”阮阮對傅雲深點點頭:“大哥,再見。”
她牽過他的手,快步離開。她一點也不想跟傅雲深繼續待下去。他的話裏似有深意,卻又句句虛虛實實的。她很不喜歡。
傅雲深望著兩人相攜而去的背影,他輕攬著她,她依偎著他,遠遠看去,好一對情濃意濃的愛侶。
可實際呢?
他側目望一眼屋子裏連綿的璀璨燈火,看起來多麽溫暖啊,他卻從未感覺到一點點暖意。
“十二。”
他專心開著車,“嗯”了聲,
阮阮猶豫了下,還是決定說出來:“以後,我們能不能少來這邊吃飯?”
傅淩天的專製,傅嶸的軟弱,裝病缺席晚餐的傅夫人,以及傅雲深莫名其妙似是而非的話與探究的眼神。阮阮這個時候才終於有點明白了外公所說的話,傅家啊,太複雜了。而她,最怕麻煩與複雜的事情。
傅西洲又“嗯”了一聲,“我也是這個意思。”
“十二,你真好!”阮阮傾身,開心地在他臉頰上親了下。
“你……我在開車呢!”傅西洲微愣,偏頭掃了她一眼,不過語氣卻不是真的氣惱。
親密的動作,她做起來,好像越來越自如了呢。
她低了低頭,偷笑。
他們結婚前,阮榮升讓人帶阮阮去看房子,別墅、洋房、江邊高層,蓮城的樓盤隨便她挑,送她做嫁妝。阮阮拒絕了外公的好意。傅西洲有一套江邊公寓,三居室的小躍層,臥室裏有大大的落地窗,窗外江岸風光一覽無餘,視野開闊。他們確定關係後,她去過一次,坐在寬大的露台上。看夕陽緩緩落進江麵,風徐徐吹來。她瞬間就喜歡上這個房子。更重要的是,這是他生活多年的地方,家裏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他的氣息。她才不要再去住一個更大更空曠卻冷冰冰的新房子呢!
“十二。”
“嗯。”
阮阮看著緩緩上升的電梯,說:“我忽然有點兒緊張。”
他望她一眼:“緊張什麽?”
她仰頭看著他,小聲地說:“馬上就要到我們的家了呀,又期待,又緊張。”
他不禁失笑:“你呀,還真是個小姑娘呢!”他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連自己都沒發覺,那表情與動作有多自然親昵。
阮阮嘟囔:“是真的嘛。叮當說,女孩子這一輩子,有兩個家,一個是從小跟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家,另一個呢,就是嫁人後,與愛人的家。你住在這個家的時間,遠比父母的家更長更久。這是我要生活一輩子的家啊,十二,我當然期待又緊張。”
一輩子的家……
傅西洲怔了怔,一輩子,多麽漫長、遙遠、未知。而她,卻這麽輕易地說出來,這是我要生活一輩子的家啊。她對他的信任與依賴,到了如此地步。
他看著她,忽然就沒了語言。
電梯“叮”一聲,到了。
他打開門,做了個請的手勢,情不自禁地說道:“請進,傅太太。”
阮阮一左一右提著兩個行李箱,她堅持要自己拿進去。她抬頭,對他俏皮一笑:“是,傅先生。”
她將行李箱裏的衣服一件件拿出來,掛進主臥裏的衣帽間,他的衣服移到左邊,她的占據右邊地盤,她撥了撥,一一整理好。她退開一點點,看著他的衣服與她的親密地並列在一起,嘴角微微翹起來。
她換了新的被套床單,嗅著床單上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仿佛還帶著一點他身上的味道,她忍不住開心地在床上打滾,頭埋進枕頭裏,深深深深呼吸。
“你在幹嗎?”他洗了澡出來,訝異地看著她的怪異姿勢。
她彈起來,嘻嘻笑:“沒什麽!我去洗澡!”一溜煙跑到浴室去。
洗完澡出來,她擦著濕漉漉的頭發走到露台上,已經過了立夏,氣候漸漸回暖,夜晚的風微涼但是不冷。臨近月中,夜空中一輪圓月,月色盈盈地照在河麵,映著波光粼粼,偶有貨船從江麵駛過,汽笛嗚鳴聲響起,又很快遠去。公寓遠離鬧市區,很安靜,也沒有連綿閃耀的霓虹燈,因此這樣的月色,無比靜美。
這樣美的月色,她忽然好想喝酒。
她翻了翻冰箱,哇哦,有啤酒!她取出兩罐,到書房去找他,她晃了晃手中的啤酒:“十二,我想喝酒,你要不要陪我喝一杯?”
他正在郵箱裏的一份工作報告,看了眼屏幕上繁雜的數據,又看了眼她明媚的笑臉與她手中的酒,他站起來,一邊說:“大晚上的喝什麽酒。”一邊已經搶過她手中的啤酒罐。
她好笑地在他背後做了個鬼臉。
啤酒微微苦澀,阮阮其實不是特別喜歡,她喜歡口感純正樸實的米酒。
她喝了口啤酒,咋了咋舌:“好想念風媽媽的手工米酒哦。”
傅西洲仰頭喝一大口酒,才慢悠悠地說:“不要貪心。”
“是!”她大力點頭,與他的酒罐碰了碰:“幹杯,為這月色!”
他失笑著搖頭。
一罐啤酒很快就喝完了,阮阮興致高,又跑去取,把冰箱裏剩下的幾罐全抱了過來。傅西洲曾見她大碗喝過米酒,知道她的酒量好著呢,也懶得管她。
她喝酒上臉,幾罐啤酒下肚,臉色就酡紅一片,其實沒醉,卻一副醉眼蒙矓的憨態。她將腿盤起來,任身體縮在柔軟的單人沙發裏,裹著毯子,歪著頭看他,對他絮絮叨叨地說著:“我五歲的時候,爸爸媽媽空難去世,外公將我接到阮家,他是對我很好,在吃穿用度上從來都給我最好的,但他很忙,開不完的會,老是加班、出差,周末也經常不在家,一個禮拜能跟他吃上兩頓飯,就很不錯了。更別說能同你好好聊天、談心。”
“我從小就由家裏的保姆照顧,而保姆,聽命於我舅媽。在阮家,雖然我外公一言九鼎,但家裏生活上的事情,都由我舅媽做主。她不喜歡我,或者說,她很討厭我,從我第一天住進阮家起,她就討厭我。我也不知道我哪兒做錯了。但後來我明白了,當一個人討厭你時,就跟喜歡你一樣,是沒有原因的……”
“十二,你知道嗎?我做夢都想擁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不管我多晚回去,可以不用脫掉鞋子小心翼翼地走路,我開心時,可以毫無顧忌地開懷大笑,我難過時,可以不用蒙著被子無聲地哭。”
“我呀,想在裏麵養花就種花,我的屋子裏一年四季都有花香。還要養一隻小薩,小薩你知道嗎?就是薩摩耶啦,微笑天使。我有一次在公園裏看到有人在遛小薩,真的好可愛呀!可是我舅媽討厭狗……”
“而遇見你之後,關於那個家,我希望裏麵還有你。”
“十二,謝謝你,願意給我一個家。”
她微眯著眼眸,平日裏清亮的眸子,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霧氣。露台上沒有開燈,隻有月色淡淡地灑在她身上,像是籠著一層溫柔的光暈。
傅西洲微微仰頭,喝光最後一點啤酒,他起身:“很晚了,睡覺吧。”
他快步離開露台,她的話語與構造的那個世界,太過溫柔,這柔美的月色下,他怕自己一不小心,便跌進那個溫柔的世界裏。
在他的記憶裏,關於家,永遠隻有灰暗與冰冷,破舊的閣樓裏,厚重的窗簾不分晝夜地放下來,狹窄昏暗的屋子裏,混雜著鬆節油的濃烈氣味、廉價刺鼻的酒精味以及母親爛醉後嘔吐物的穢氣。這些氣味,充斥著他的四季,彌漫著他的整個年少時光。
而愛情,於他來說,是年少時,他看到母親臉頰上永不離去的縱橫的眼淚,是母親沉溺在酒精麻痹帶來的短暫虛幻裏,是母親一日比一日的消瘦蒼白,是她悲劇命運的開始,令人衰敗,瘋魔,墜落深淵,萬劫不複。
他不相信,也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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