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我走了一半又停住,等你,等你輕聲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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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有人寵著,我們才放任自己盡情脆弱。如果隻有自己獨自一人,在遇見任何事時,哭也是哭給自己看,沒有人為你擦眼淚,也沒有人哄你。唯有變得堅韌強大,才能熬過那些難過的時刻。

    季節已過了白露,晝短夜長,天亮得也晚了,清晨六點多,整座城市還籠罩在一片淡淡的白霧裏。

    周知知打著方向盤,正準備轉彎將車開進醫院時,“唰”地一下衝過來一輛出租車,因為是清晨,醫院門口還很冷清,所以那輛出租車停得特別隨意,把進出口的路都堵了大半。

    她皺了皺眉。她拿到駕照才半個月,車技還很生疏,隻得放緩車速等待,一邊瞪著那邊看,一個穿著風衣的短發女人正拎著一隻行李箱往後備廂裏塞,拍下車蓋時女人的臉側了側,周知知一愣,睜大眼想要看得仔細點,女人已經走向車廂,很快出租車就開走了。

    周知知下意識就想開車去追,車子啟動,她又停下來,搖頭失笑,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她將車開進了醫院。

    她拎著保溫瓶往住院部走,秋天的早晨有點涼,花園裏的植物都染了露水。她將保溫瓶抱到胸口處,緊緊地擁住,轉念又覺得自己的行為有點好笑,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聲,保溫瓶裏的東西哪裏需要她的體溫來保溫呢。

    住院部很安靜,一個人都沒有,電梯上到五樓,值班的護士正趴在桌子上睡著。

    “曉枚。”她走過去,敲了敲桌子。

    睡得很淺的曉枚立即彈起來,以為是病人家屬,看見是她,鬆了口氣:“知知姐,你怎麽這麽早就來了?”

    現在才六點多呢,她記得,周知知昨晚十二點才離開醫院,而且她今天是中班。

    “困的話就喝濃茶或者泡杯咖啡,值班時睡覺被護士長抓到,你就慘了。”周知知指了指走廊一角的攝像頭。

    曉枚剛進來醫院不久,還不太適應通宵的晚班,吐了吐舌頭,“我以後會注意的,其實也沒有睡著,太困了,就趴了會。”

    周知知笑了笑,想起自己剛進醫院那會兒,第一次通宵值班,也是這樣,哪怕白天睡過,但還是困頓得不行。

    “喏,早餐。”她將手中的紙袋遞給曉枚。

    曉枚眼睛一亮,接過紙袋,深深嗅著:“哇,我最愛的蟹黃小籠包!愛死你了!”

    “昨晚沒什麽事吧?”她問。

    “唔,沒事。我去了幾次病房,你家傅先生睡得很好!”曉枚吃著小籠包,衝她眨眨眼。

    周知知輕舒一口氣:“謝謝你,曉枚。”

    曉枚知道,自己能吃上她特意帶的早餐,也是托507病房那位傅先生的福。自從507房的病人住進來後,這半個多月裏,護士站的護士們都享受過她這樣的待遇,給晚班的護士帶早餐,給早中班的護士買中晚餐,水果零食更是沒斷過。

    其實大家都是同事,隻要她說一聲,都會幫忙照看著,沒有必要這樣籠絡人心,但周知知堅持如此表達謝意。

    周知知走進病房時,傅雲深正試圖翻身下床。

    “要做什麽?”她忙走過去,將保溫瓶放在桌子上,伸手去扶他。

    他卻推開她,取過一旁的拐杖,支撐著站了起來。

    “雲深,你身體還很虛弱,不要勉強,我幫你,好不好?”她上前,不顧他的掙紮,緊緊地攙住他的手臂,擔憂地輕聲詢問。

    他單腳站立著,左邊的褲管空蕩蕩的,剛剛起床,還沒有戴上假肢。他的身體還很虛弱,若不是依仗著拐杖,隻怕都不能站穩。

    “讓開。”傅雲深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開口,聲音裏聽不出一絲情緒。

    她不放,仰頭固執地看著他,“要去哪裏?”

    傅雲深想甩開她,無奈她抓得太緊,看起來嬌嬌柔柔的一個人,力氣倒是很大。他皺了皺眉,以自己現在的狀態,將她推開也不是做不到,隻是,大概自己也會摔倒。

    兩人無聲地對視著,良久,傅雲深轉開目光,自嘲地笑了:“周知知,在你看來,我沒用到就連上個廁所也需要人幫忙了嗎?”

    幾乎是立即,她放開了他的手臂。

    “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拄著拐杖,單腳跳動,緩慢而吃力地走進了洗手間。

    她無力地歎了口氣。

    她走到門邊,側耳聆聽著裏麵的動靜,在擔憂麵前,這樣的場景帶來的羞恥感,變得那樣微不足道。

    在他要開門出來時,她馬上慌亂地走開。

    她擰開保溫瓶的蓋子,嫋嫋熱氣升起,一陣濃香飄散在屋子裏。

    “既然醒了,餓不餓,喝點雞湯好不好?”她笑著問他。“我熬了一整晚的,放了一些中藥在裏麵,我特意找中醫房的醫生抓的藥,都是對你身體大有好處的。”

    傅雲深靠坐在床上,靜靜地看著蹲在茶幾旁仰頭望著自己的女子,她的臉隱沒在光影的暗處,看不太真切,但他知道,她帶笑的眼中一定有著濃烈的期盼,還有一點點忐忑。

    他歎口氣,開口時語氣終於不再像之前那樣冷淡,“知知,你不是我的看護。”

    周知知說:“你忘啦,我可是這個醫院的護士,照顧你,是我的職責!”

    他說:“你現在沒有穿工作服。”

    她微愣,很快說:“你管我呀,我自願加班!又不用你給加班費。”

    “你走吧。”他躺下,閉眼,拒絕的姿態十分明顯。

    周知知保持著半蹲的姿勢,靜靜地看了他許久。

    她將保溫瓶的蓋子重新蓋好,然後走到病床邊,幫他拉了拉其實蓋得很嚴實的被子,輕聲說:“那你好好休息,醒來再喝湯吧。有什麽事情就按鈴,我就在外麵。”

    回應她的是沉默。

    她伸手關了台燈,轉身離開,房門輕輕關上,腳步聲漸遠。

    台燈忽然又被擰開,傅雲深坐起身,側頭看了看茶幾上的保溫瓶,燈影下孤零零的樣子,很像它主人離去的背影。

    他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其實不困,昏睡十幾天了,再睡下去,他真怕自己反應都變得遲鈍。他從床頭櫃的抽屜裏掏出一個文件夾,翻看起來。這是他讓秘書偷偷帶過來的,藏在了抽屜裏,不能被主治醫生發現,否則又要被狠罵一頓。

    薑淑寧走進病房的時候,看到傅雲深正專注地埋首在文件上,不知看到了什麽,眉毛微蹙。

    她走到窗邊,“唰”地一聲,厚厚的窗簾被拉開,秋日上午明晃晃的日光照進來,她又將窗戶全打開,微風灌入,病房裏的空氣一下子通透了幾分。

    傅雲深抬頭去看,被忽如其來的強光刺得眯了眯眼,眉頭蹙得更深了。

    薑淑寧很不滿地說道:“這醫院裏的護士怎麽回事?大白天的窗簾拉著,窗戶也不開。”

    “是我要求的。”他放下文件,捏了捏眉心,眼睛看久了,有點累。“媽,你把窗簾拉上吧,刺眼。窗戶也關上,很吵。”

    “醫生說了,你需要曬曬太陽,還有,這住院部安靜得很,哪裏吵了?”薑淑寧走到床邊,將台燈關了,又將他膝蓋上的文件取走,看了眼,皺眉道:“看來陳秘書是不想幹了!”

    傅雲深望了她一眼,忽然笑了:“我以為我這麽努力,你應當很開心滿意才對,這不是你一直所期望的麽。”

    薑淑寧一怔,臉色有點不好看,但那情緒很快就消失了,笑著說:“兒子,我讓李嫂熬了你最喜歡的小麥粥,還蒸了小籠包,都是她親手做的,快趁熱吃。”她轉身,去拿放在茶幾上的食盒時,才看見那上麵的保溫瓶。

    “咦,這是知知帶來的?”她擰開,一股濃鬱的香味撲麵而來,讚道:“好香啊,這丫頭的廚藝倒真是沒話說,關鍵是,這份心意更難得,想必昨晚又熬夜了吧。”她倒出一盅湯,端到傅雲深的麵前,“別吃粥了,喝雞湯吧。”

    傅雲深不接,說:“把粥給我。”

    “雞湯更有營養。”

    “我想喝粥。”

    薑淑寧將碗送到他嘴邊:“她還放了中藥材,對你身體好。”

    他下意識伸手一擋,提高聲音道:“我說我想喝粥!”

    被他一推,薑淑寧的手一歪,湯汁灑出來一些,白色的被單瞬間染了色,她手上也沾到了,雞湯還有些燙,她“唰”地站起來,怒道:“傅雲深,你怎麽這麽不知好歹!”

    傅雲深低頭看著弄髒的被單,黃色的湯汁慢慢擴散,他抿著唇,神色冷淡。

    薑淑寧深深呼吸,去洗手間洗了手,然後按了呼叫鈴。

    周知知幾乎是小跑著走進了病房,這次她已經換上了護士服。

    她看了眼坐在沙發上沉著臉的薑淑寧,又看了眼打開的保溫瓶與弄髒的被單,心裏了然,一絲苦澀湧上心頭。

    她很快就換好了幹淨的被單,抱著髒被單出去時,她蹲在薑淑寧身邊,握著她的手溫言笑說:“伯母,雲深正病著呢,你讓著他一點,別跟他生氣啦!”

    薑淑寧鐵青的臉色緩了緩,拍了拍她的手,“知知啊,伯母最近公司的事比較多,醫院這邊,你多照顧著點。”

    “嗯,我會。放心吧。”她點點頭,出去了。

    薑淑寧起身,將小麥粥、小籠包都端到床頭邊,又倒出了一小碟醋,她記得的,傅雲深吃小籠包時喜歡蘸醋。

    傅雲深的臉色也緩了緩,埋頭沉默地喝著粥。

    薑淑寧溫聲說:“知知多好一女孩,乖巧、懂事、溫柔,你們從小一塊兒長大,知根知底的,關鍵是她對你真是好得沒話說,周家老爺子也鬆了口,我看……”

    “啪”的一聲,傅雲深將碗重重放下,才緩和的神色又轉冷:“還讓不讓人吃飯了?”

    他的神態語氣再次點燃了薑淑寧平息的怒氣,“你又這樣!你總是這樣!知知哪裏不好了?”

    傅雲深嘲諷道:“如果周知知隻是這醫院裏的一個普通小護士,她的乖巧、懂事、溫柔,還入得了你的眼嗎?”

    薑淑寧被刺痛,臉色更冷:“不管你願不願意,你出院後,我會約周家的人見一麵,商量你們的婚事,這事你爺爺也是同意的。”

    傅雲深嗤笑一聲:“你就死心吧!”

    薑淑寧怒道:“傅雲深!你已經三十二歲了!人家這麽大歲數,孩子都上幼兒園了。不提周知知,這些年,別的女人你也一個沒看上眼過。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這麽多年過去了,你在等誰呢?我勸你,最好死了這條心。”

    他臉色微微一變。

    她指著他,“你身體為什麽會變得這麽差?你自己心裏最清楚!”想到當年的那件事,她胸膛起伏著,握緊手指,似乎在極力克製自己的怒意,“前幾年,你年年往海德堡跑,好,我對自己說,你姨媽身體不好,你那是去探望她呢!可三年前,你跑到非洲那鬼地方去,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這兩年,你動不動就飛美國。我的好兒子,我可不記得,我們淩天集團有什麽業務在那邊!你以為隱瞞得很好,我隻是不說而已,不代表我不知道。”

    傅雲深一直平靜的眼眸中忽然湧起了怒意,手指在被子裏緩緩握成拳,咬牙道:“你調查我?”隨即笑了,很冷,“嗬嗬,這麽多年了啊,你這些暗地裏的肮髒手段,倒真是一點也沒變呢!”

    薑淑寧一腔的怒意,在看到他那樣冷漠甚至帶了點厭惡的神色時,忽然就轉變成深深的悲哀。

    她想說,我是因為擔心你。他身體不便,每次出差,哪怕就在鄰近的城市,她都想要陪他一起。怕他應酬太累,怕他忘記添衣,怕他忘記吃飯。

    可在他眼裏,那是限製,那是監視,那是幹涉。

    她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母子間的關係,降到了冰點。每次想要好好地說話,到最後總是不歡而散。

    自那年後,他們之間,形成了一個死結,她怎麽努力,也解不開。

    她覺得無力又悲哀,轉身,甩門離去。

    傅雲深靜靜坐著,良久。

    他側頭,視線轉向床頭櫃上的那盆薄荷,神色慢慢緩和下來。

    他從床下取過小小的灑水壺,裏麵還剩了大半壺水。水流輕輕地灑在薄荷葉子上,晶瑩如露珠,又緩緩流到土壤裏。

    他澆水的動作,細致又溫柔,仿佛在照顧一個小嬰孩。他看著昨天還微微泛黃的葉子,因為給予了充足的水分,終於恢複了翠綠。

    他嘴角揚起淡淡的笑意,臉上冰雪消融。

    從漫長的昏睡中醒來後,他讓秘書從家裏把這盆薄荷帶了來。陳秘書見葉子都黃了,就說,傅先生,你喜歡薄荷呀,這盆似乎要死了,我去花店幫你買盆更好的來吧。

    他皺眉看了陳秘書一眼,說,不用,它不會死的。

    而且,在他心裏,不會有比這盆更好的了。

    這盆小小的薄荷,他養了好多年了,從海德堡輾轉帶到中國,一直放在臥室的床頭櫃上,有時候他出差,時間久了,回來時葉子總是微微泛黃,但隻要澆一點水,它立馬又生機盎然起來。

    這種植物,沒那麽嬌弱,是最好養的。

    就像,那個人……

    他又想起了昨晚的那個夢,真實得……好像是真的。

    朱舊這一覺睡得很踏實,連夢都沒有做一個。

    睜開眼時,天色已是黃昏,夕陽從木頭窗欞裏撲進來,光線被切割成一條條光影,灑在陳舊的木地板上,晚風輕輕吹動窗邊白色的紗幔,又輕柔又溫暖。

    她微微一笑,心裏變得無比安寧。

    熟悉的場景告訴她,這是在家裏,自己的臥室。

    自從十七歲離開家,之後回來的次數也屈指可數,可這個房間裏的擺設,一如她少女時代,始終未變。

    她知道,奶奶每天都會打掃這間屋子。

    她起床,推開門走到陽台上,伸了伸懶腰,愜意地閉眼深呼吸,淡淡的草藥味鑽入鼻腔。

    真好聞,家的味道。

    低頭,便看見夕陽下,奶奶正站在院子角落裏的木架子前,收著晾曬的中草藥。

    她下樓去,輕輕走到奶奶背後,伸手捂住她的眼睛,變著聲音低聲說:“猜猜我是誰呀?”

    “你這丫頭!”奶奶笑道,反手輕掐了下她的腰,“這麽大了呢,怎麽還喜歡玩小時候的遊戲呀!”

    “哎呀,癢!”朱舊側身躲著,雙手摟住奶奶的腰身,臉貼著老人寬厚的背,深深呼吸著她身上淡淡的中草藥味兒,咕噥道:“我是奶奶一輩子的小孩兒呀!”

    撒嬌的語氣,嘟嘴的神情,真像個小孩兒。也隻有在奶奶麵前,她才會有這樣的神態。

    “好好好,我一輩子的小孩兒。”奶奶樂嗬嗬地轉身,將她拉起來瞧了瞧,“嗯,總算氣色好一點了。”

    早上她回家的時候,臉色很差,眼周一片青黑,憔悴的模樣把奶奶嚇了一大跳,不停追問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她心裏有點內疚,早知道就不該那樣從醫院直接回家,應該找個酒店補好眠,再清爽地站在奶奶麵前的。

    “以後可不要再坐夜航班機了,多虧身體啊!”奶奶念叨著,捏捏她的臉,“怎麽這麽瘦,是不是工作忙,沒有好好吃飯?”

    朱舊嘟囔道:“我吃得可多了,吃不胖嘛!真的,不信晚上你瞧著,我能吃兩大碗呢!”

    “晚上奶奶給你做好吃的!”奶奶笑著,忽然想起什麽,“哎呀,廚房裏還燉著湯呢,我去看看好了沒有。你幫我把這些藥草都收到藥櫃裏去。”

    朱舊將架子上的藥草一一收拾好,然後走去廚房。爐子上燉著湯,飄散的濃香裏混淆著淡淡的中藥草味,朱舊知道,奶奶做了她最拿手的藥膳。每次回家,奶奶都會想盡辦法給她補身體,恨不得把所有的好東西都煮給她吃。

    她蹲下來,要幫奶奶一起擇菜葉,奶奶卻趕她去巷口超市買生抽。

    天色漸晚,這片區城是蓮城最老的一個居民區了,樓房陳舊,多是兩三層的民居,巷子裏的公共設施也舊了,路燈昏暗,還有的壞掉了也沒人來修。巷子兩旁林立著很多小店,五金雜貨店、水果店、蔬菜攤子、小賣部、炒貨店等等,人聲雜亂,但朱舊卻覺得親切又溫暖。

    這是她從小生活長大的地方,這座城市日新月異,但這條梧桐巷,似乎都沒有怎麽變過,依舊如初。

    梧桐巷,梧桐……踢踏走著,她有點發怔,耳畔忽然就回響起了久遠的一段對話。

    “這個巷子叫什麽?”

    “梧桐巷啊,梧桐樹的那個梧桐。”

    那人淡淡的嘲笑,“這破巷子一棵梧桐樹都沒有。”

    她很不服氣地說:“切,誰規定有梧桐樹才能叫梧桐巷啊!”

    “這名字不錯,征用了。以後,它就叫梧桐了。來,梧桐,叫兩聲。”他懷裏趴著的小狗像是聽懂了新主人的話,真的“汪汪”叫了兩聲,他哈哈笑著,得意地拍著狗狗的頭,讚它真聰明。

    那一天,好像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夜幕初降,路燈剛剛亮起來,雜亂的人聲裏,她與他並排走在這條巷子裏。

    那是他們的初見,好多年過去了,一切卻恍如昨日。

    吃晚餐時,朱舊看著不停給她夾菜的奶奶,燈光下老人的笑臉上布滿皺紋,白發如銀絲,刺得她眼眶發酸。歲月催人老,這是她最親最親的家人啊,她一天天老去,可自己能陪她像這樣坐下來一起吃飯的時間,卻少之又少。哪怕是中國人最在乎的春節,她也缺席了好多次。

    晚上她抱著枕頭跟奶奶擠在一張床上睡。

    “這次待幾天啊?”奶奶的語氣裏已經有了不舍。

    “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她頓了頓,抱住奶奶的手臂,撒嬌說:“我不去美國了好不好,我留下來陪你。”

    “說什麽呢!”奶奶忽然嚴肅起來:“丫頭,你不僅是我的孫女,你還是很多人的醫生。你記住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有自己必須要去做的事情。”

    “好啦,我開玩笑的呢!”朱舊又心酸又驕傲,這就是她的奶奶,寵愛她,但從不嬌慣她。她從小就言傳身教,教她做一個正直、善良、獨立、堅強、有責任、有擔任的人。

    當年她出國念書,她知道醫科難念,又因為經濟拮據,就算有假期估計也很難回家一趟。所以很不放心奶奶,她離開後家裏就剩下她一個人了。臨行前她情緒很低落,甚至在離開前一晚忽然任性地跟奶奶說,不去了,就在國內念大學也挺好。最後也像這次一樣,被奶奶嚴厲教訓了一番。

    祖孫倆又細細碎碎地說了很多話。

    夜一點點深了。

    “丫頭,有沒有遇上……喜歡的人?”奶奶的聲音忽然放得很輕。

    朱舊聽出她話裏的小心翼翼,心裏忽然泛起苦澀,這些年,每次跟奶奶通電話,她千叮嚀萬囑咐的,但從來不問她的感情生活。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輕答:“沒有。”

    奶奶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不再追問。

    她不像別的家長,哪怕憂心她的終身大事,但也從不會逼她。她從來都給予她無限大的自由與尊重。

    那一年,她應下了傅雲深的求婚後給奶奶打電話,這樣大的事,奶奶很驚訝卻沒有責怪她,隻問了她一句,丫頭,你開心嗎?她還記得自己的回答,奶奶,我很開心很開心啊。奶奶就笑了,哽咽著說,那奶奶祝福你,抽空帶他回家,奶奶釀好你最喜歡的薄荷酒,等你們回來喝。

    沒有太多花哨的說辭,那是她最真的祝福。

    隻是,她最終也沒有機會帶那個人一起回家,喝奶奶親手釀的薄荷酒。

    朱舊再次走進住院部時,腳步沒有一絲遲疑。

    她低頭看了眼手機相冊裏Leo發給她的那兩張照片,她心裏的疑問需要得到一個解釋。

    其實她心裏明白,也許那兩張照片隻是個借口,讓那年寒冬夜色裏內卡河裏絕望的自己,有一點點勇氣與理由,再次走到他麵前。

    她輕輕推開病房門。

    “出去!”冷冷的不耐煩的聲音迎麵砸來。

    她愣了下,然後走進去。

    “我不是說了我不喝……”

    聲音戛然而止。

    時間忽然靜止了一般,他臉上不耐煩的神色被凍住,他仰頭望著幾步之遙外的身影,怔怔的。

    良久。

    他忽然閉了閉眼,再睜開。手指狠狠地掐了下掌心,一絲痛意傳來。

    窗外是明晃晃的陽光,鋪天蓋地地灑進來,光影中,那身影依舊佇立著,沉默地望著他。

    原來,那晚在病床邊所見的身影,不是夢。

    這些年來,他曾想過數次,再見到她時,開口第一句話會說什麽呢?

    然而此刻,千言萬語,真是半句也說不出來了。

    最後還是她先開的口。

    “三年前,你為什麽去撒哈拉?”她以為隻是一句簡單的疑問而已,可真的說出口,自己的聲音還是不能平靜,心裏積壓的情緒那樣洶湧,像是下一刻就要傾瀉而出。

    她緩緩握緊了手指,連呼吸也放得格外輕緩,忐忑隨之而來。

    他望著她,他的眼眸中,似有千言萬語,又似什麽都沒有。

    她看不明白。

    兩人對望著,久久地。

    房間裏一時變得特別寂靜,時光仿佛靜止了一般。

    忽然,她走近他身邊,將手機上的照片遞到他眼前,緩緩俯身凝視著他的眼睛,聲音低低卻固執:“你告訴我,為什麽?為什麽?”

    他依舊沉默著,微垂著眼,靜靜看著照片上的自己。

    她轉開眼,看向床頭櫃上那盆薄荷。

    “你為什麽還養著它,為什麽?”她的聲音裏仿佛沾染了霧氣,濕漉漉的。

    栽植薄荷的白色瓷盆,是最普通的那種,也許在任何花店裏都可以看到,但朱舊知道,這就是當年她送給他的結婚禮物。盆底她用小刀刻了字,跟他送給她的那塊腕表背麵的字跡一樣。

    F&Z。2003。

    她曾戲謔地說過,我的禮物雖沒有你的貴重,但是,你看啊,Mint,我可是把自己送給了你,你一定要善待它!

    言猶在耳,而物是人非。

    她忽然捧住他的頭,讓他直麵著自己,“當年,你為什麽不告而別?為什麽?”

    她克製的平靜與淡定統統不見了,聲音裏有一點顫抖,一點恨意。

    那年,她奄奄一息地被人從內卡河裏撈起,在醫院裏住了好長時間,她每天都在等他來,從清晨到日暮,從深夜到黎明,心裏的期盼一絲絲等成了絕望。最後等到的,卻是他簽字的離婚協議書,還是律師送來的。

    她這短暫的一生裏,遇到過無數大大小小的不解之題,而他的不告而別,是最大的謎題,她不明白,說愛她的人,對她許下一生之諾的人,怎麽會變成這樣。

    她看著他,試圖從他沉默的眼神裏看出一點情緒來,可沒有,什麽都沒有,波瀾不驚,那樣冷淡。

    長久的對峙後,他終於有了動作,伸手撥開她的手,聲音裏聽不出一絲情緒。

    “朱舊,都過去了。”

    她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也真的笑出聲來,“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傅雲深微微垂下頭。

    她真的沒有辦法克製自己,提高了聲音,近乎歇斯底裏:“傅雲深,都過去了?你怎麽可以說得這麽雲淡風輕……”

    “你在幹什麽!”一個聲音忽然插進來,有人快步走了過來,怒道:“小姐,這是病房,誰允許你在這大吼大叫的!”

    朱舊轉頭看向來人,穿著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也正瞪著她,臉色很臭。

    “不管你是誰,你給我出去!立即!馬上!”他指著門口。

    朱舊像是才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她深深呼吸,對“白大褂”說:“抱歉。”

    她看了眼微垂著頭的傅雲深,轉身走出病房。

    她在門口忽然又停下來,靜靜站了片刻,最後,自嘲地一笑。

    我走了一半又停住,等你,等你輕聲喚我,像從前無數次你輕聲喊我的名字那樣。

    可是你沒有。

    她走進洗手間,用冷水洗了把臉,望著鏡子中的自己,歎了口氣。

    身為醫生,曾無數次叮囑過別人的話,自己倒違背了。

    這些年來,她修煉出的冷靜自持,被人讚賞自己也滿意的那部分東西,碰到他,一下就崩潰了。

    她忽然想起幾年前,她跟季司朗一起參加了無國界醫生組織在非洲的救援項目,兩人分在同一個組,輾轉了非洲大陸數地,除了艱苦的環境,偶爾還會遭遇恐怖分子的襲擊,最危險的一次,她在營地裏為一個斷肢的女童做手術,手術進行到一半,營地遭遇到襲擊,醫生與病人一起撤退,在疾奔的救護車上,外麵發生的一切她好像都看不見,隻低頭專注地為女童止血。

    後來季司朗對她講,Mint,我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女人,都到了那地步,你也不慌不亂。我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什麽事會讓你動容。

    其實以前她並不是這樣的,以前啊,她看部稍微悲傷點的電影心情都低落。還有一次,煮水餃的時候她不小心燙傷了手,疼得眼淚直掉,讓他哄了許久。

    因為有人寵著,所以才放任自己盡情脆弱。後來的歲月,隻剩下自己一個人,在遇見任何事時,哭也是哭給自己看,沒人為你擦眼淚,也沒有人哄你。唯有變得堅韌強大,才能熬過那些難過的時刻。

    這幾年她覺得自己做得很好,可直至站在他麵前,才知道自己依舊無法做到雲淡風輕地說一句,好久不見。更沒有辦法對他,也對自己說,都過去了。

    對她來說,一切都沒有過去,那些記憶,一直一直在心底。那個謎題還在,那些傷還沒愈合,那份愛,也未曾死去。

    可她知道,也隻是她一人記著而已。

    朱舊在樓下花園與人擦肩而過,穿著護士服的女子從她身邊走過去忽然又折回來。

    “朱……舊?”驚訝遲疑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轉身,望著那人,一張陌生又隱隱熟悉的麵孔。

    周知知已經走了過來,她望著朱舊,如臨大敵般,將她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

    這樣赤裸而帶著敵意的目光,與朱舊記憶中一抹身影重疊起來。

    “原來前兩天在醫院門口看見的人,真的是你。”周知知似對她說,又似喃喃自語。

    朱舊微微頷首,轉身就走。

    她跟周知知隻有一麵之緣,連打招呼的必要都沒有,她此刻也沒什麽心思跟她寒暄。

    周知知卻一把拽住她,直直地望著她,語氣有點冷:“你為什麽要回來?”

    朱舊聽到這個“為什麽”,忽然就有點想笑。今天是怎麽了,人人都是好奇寶寶?

    她撥開她的手,淡淡地說:“周小姐,這好像跟你沒有關係。”

    她欲走,周知知卻沒完沒了,擋在了她身前。

    “你為什麽還要再出現在他麵前?”

    朱舊神色不耐煩地說:“讓開!”

    她身高一米六八,周知知比她矮很多,兩人對峙時周知知微仰著頭,清秀溫婉的臉上,此刻卻露出很不搭調的憤怒,她咬著唇:“當年你害得他那樣慘,你怎麽還有臉再糾纏他?”

    朱舊臉色一變,緩緩握緊了手指。

    “這是我跟他的事情,也跟你沒關係。”她惡狠狠地撥開周知知,離開的步伐邁得飛快,好像身後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在追逐她。

    “朱舊,你不要再來!你離他遠遠的,我不允許你再次傷害他!”

    周知知厲聲的警告遠遠地飄來。

    安靜的地下停車場,慘白刺眼的燈光下,拳打腳踢聲、咒罵聲、嘲笑聲,他隱忍蒼白的臉,嘴角與鼻腔裏不斷湧出的大片鮮紅的血,她淚水洶湧的眼與被強捂住的聲嘶力竭……

    “啊!”

    朱舊猛地翻身坐起,她大口喘著氣,額上冷汗連連。

    “怎麽了,丫頭?”奶奶急急地走了進來,見她迷茫的模樣,一邊給她擦了擦額角的汗,一邊輕拍她的背,“做噩夢啦?不怕啊,奶奶在呢。”

    朱舊眼珠轉了轉,發現自己在藥房的躺椅上睡著了。

    窗外,夕陽沉沉墜下,黑夜即將降臨,又是一天。

    回來的第五天了,也許自己應該訂返程的機票了。這麽想著,就接到了季司朗的電話。

    “回來的票訂了沒有?”舊金山是清晨,他大概剛剛起床,聲音裏還有一絲未睡醒的迷蒙,幾許性感。

    “還沒有,回頭訂好了發你信息。”

    又聊了幾句,朱舊說:“哎,我正幫奶奶洗碗呢,掛了啊!”

    掛斷電話,偏頭就看見奶奶笑吟吟地望著自己,眼神亮亮的。離得近,奶奶肯定聽到電話那頭是個男聲,而且她跟季司朗說話很隨意親昵,也難怪奶奶這個表情。

    “好朋友而已。”她笑笑,阻止奶奶進一步的詢問。

    奶奶倒也沒追問,隻是指了指窗外濃黑的夜色:“丫頭啊,你看,天黑了,很快就又會亮起來。翻過去,又是新的一天。”

    奶奶的言下之意,她怎麽不懂。可是,知易行難。

    她沉默著,無言以對。

    忽然,奶奶低聲“哎喲”了下。

    “怎麽了?”她急問。

    “沒事,沒事。”正彎腰整理碗碟的奶奶扶著腹部站起身,擺擺手。

    朱舊見她起身時神色裏分明有一閃而過的痛楚,她伸手按在奶奶先前按過的地方,“這裏痛?”

    奶奶搖了搖頭。

    她往上移了移,再重重按了一下,奶奶立即“哼”了聲。

    “這裏?”

    奶奶遲疑地點了點頭。

    她臉色微微一變,這個地方,應該是……右季肋部。

    她問:“奶奶,你最近腹脹嗎?”

    奶奶想了想,說:“最近常有,應該是消化不良吧,不要緊的,我自己有配藥吃。年紀大了嘛,身體有個這樣那樣的小毛病,很正常,別擔心啊。”她笑道,“你可別忘了,你奶奶我可是老中醫了呢!而且很厲害的!”

    朱舊此刻卻沒有心思跟著誇幾句,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如常一點,“奶奶,明天我帶你去醫院檢查下身體,好不好?”

    奶奶嚷道:“檢查什麽呀,我自己就是大夫,自己的身體自己也最清楚,好著呢!現在的醫院可貴死了,隨便去一趟就是好幾百呢!浪費那個錢幹嗎!”

    朱舊哄她:“你自己是大夫,那你應該知道呀,每年都要做一次健康體檢才好!”

    “不去。”

    朱舊索性耍賴:“你不去,那我也不回去上班了!”

    奶奶瞪她:“你這丫頭……”見她神色認真,無奈地搖頭,戳戳她的額頭,“你呀你,這固執脾氣,像誰呢!好啦,我去,我去還不成嘛!”

    隔天一大早,朱舊帶奶奶去了醫院。

    奶奶本來建議去離家最近的第八醫院,可朱舊堅決帶她去了蓮城中心醫院,那裏的外科是全市乃至全省最好的。

    再次站在這個醫院門口,朱舊微微歎了口氣。

    掛號時,奶奶還在嘟囔,就做個常規體檢好了,怎麽還掛外科專家號?

    朱舊話到嘴邊,最終還是忍不住了,在心裏對自己說,也許是自己想多了。隻對奶奶說,這個檢查更全麵。

    可是坐在科室外等待奶奶時,心裏的恐慌越來越濃,她交握的手指微微出了汗。

    這樣的惶恐害怕,很多年沒有過了。

    如果……如果……

    她靠在椅背上,閉了閉眼。

    “朱舊?”

    她睜開眼,仰頭望著身前站著的男人,穿著白大褂,手裏拿著一張片子。

    “真的是你啊?還以為看錯了呢!”男人神色驚喜。

    她站起來,驚喜道:“陸江川!”

    陸江川伸出手,微笑:“好久不見了,朱舊。”

    真的是,好久不見了。朱舊想了想,有四五年了吧。他們認識那會兒,她還在海德堡大學醫學院念研究生。而陸江川在美國加州大學醫學院讀研,主修心外科,那年作為交換生在海德堡大學醫學院待了一年。同為華人,又彼此欣賞,自然就走得近。後來他博士畢業後,回國工作,彼此都忙,聯係就漸漸少了。

    故友重逢,是一件開心的事。

    兩人聊了幾句,陸江川忽然問她有沒有意向回國工作,中心醫院新的外科樓剛落成,硬件設施更上了一層樓,目前正在重金聘請外科醫生,想組建一支新的外科團隊,目標是打造全省最好的外科。他自己也是剛從海城一家醫院轉過來的。

    朱舊擔心奶奶的檢查結果,心裏有點亂,沒有心思談這些。隻說,會好好考慮他的提議。

    陸江川留了手機號給她,還有事忙,就匆匆走了。

    因為有陸江川的幫忙,檢查結果第二天就出來了。

    她接到醫院的電話時,奶奶正在幫她整理行李,不停地往不大的箱子裏塞東西,有剝好的花生米,曬幹的紅薯塊,她愛吃的小零食,還有補血的中藥材等等,她碼得整整齊齊的,還不停念叨著她的箱子太小了,否則可以多裝點東西。

    朱舊望著老人微躬的背,滿頭銀絲,聽著她碎碎念的溫柔囑咐,耳邊是電話裏醫生低沉的聲音:“朱小姐,你奶奶的肝髒情況很……糟糕,具體的,你過來醫院我們再詳談……”

    她咬緊嘴唇,極力忍住,才沒有讓自己全身發抖。

    她掛掉電話,走過去,忽然緊緊抱住奶奶。

    “怎麽了,你這丫頭,舍不得奶奶了呀?”奶奶笑道。

    她將臉埋進奶奶溫厚的背上,拚命呼吸著她身上淡淡的藥草味兒,久久沒有說話。

    她是一個有著豐富臨床經驗的外科醫生,從研究生進入醫學院附屬醫院實習開始,聽醫生以及後來自己說出過無數樁非常糟糕的診斷結果,心情有過沉重,也有過對脆弱生命的憐憫,但直到此刻才深刻地明白,坐在醫生麵前傾聽的那一方,真正是什麽樣的心情。

    天旋地轉。

    是的,就是這四個字。當聽到醫生說出“肝癌晚期”時,她幾乎不能思考,隻覺得眼前所見一切,都是旋轉的、倒立的、昏暗的。

    醫生還在說著:“你奶奶這個情況很少見,肝部的病灶呈彌漫型癌組織在肝內彌漫分布,無明顯結節或結節極小。”他頓了頓,說:“所以,沒有辦法手術切除,隻能放、化療,或者,肝移植。”

    她坐在醫院花園一個隱秘的角落裏,坐了許久許久,看著穿著病房號的病人在親人或者看護的攙扶下,在花園裏散步,來來往往走了一波又一波人,她還呆呆地坐在那裏。

    日光慢慢變淡,夕陽落下去,天又黑了。

    醫生的話無數次地回響在耳邊。

    她比誰都明白,肝癌晚期意味著什麽,尤其是奶奶的病情狀況,放療、化療,壓根就不能徹底根治病情,而這是個漫長的過程,病人非常難熬非常痛苦,最後會被折騰得不成人形。至於肝移植,配型是那麽的難,猶如大海撈針,而就算好運地移植成功,術後一係列的後遺症,也如定時炸彈。

    她雙手掩麵,將身體躬成一團,慢慢滑坐在地上,將臉伏在膝上,久久地,不動。

    夜色漸濃,路燈亮起來。隱隱綽綽地照在她的身上,那麽高的一個人,蜷縮的模樣,看起來卻像個在外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的小孩兒,在深秋寒涼的夜色裏,累得睡著了。

    有腳步聲輕輕地響起來,由遠及近,走得很慢,卻似乎又有點急促,還有什麽東西敲擊著地麵發出的清脆聲。那腳步聲最後停留在她的身前,沒有再前進。

    那人彎腰蹲下來,一隻手撫上她的肩膀。

    “發生什麽事了,朱舊?”淡淡的聲音裏卻有掩飾不住的焦急與關切。

    她緩緩地抬頭,神色茫然地看著來人,然後,她的眼淚嘩啦啦就落了下來。

    在醫生神色沉重地跟她講訴奶奶的病情多麽嚴重時,她沒有哭;當陸江川安慰她時,她沒有哭;在電話裏跟季司朗說奶奶病了,暫時不回舊金山時,聽著他那樣溫柔的關切聲音,她沒有哭;在接到奶奶電話問她回不回去吃晚飯時,她仰著頭,死死咬住嘴唇,最終也沒有讓眼淚落下來。

    而此刻,夜色闌珊裏,光影明明滅滅,她仰頭看著他神色不明的臉,他輕輕問她一句,發生什麽事了,朱舊。她所有的隱忍、克製、堅強,統統崩塌了。

    她不管不顧地,伸手緊緊地抱住他,痛哭出聲:“我奶奶病了,雲深,我奶奶病了,很嚴重很嚴重,怎麽辦啊,雲深,怎麽辦。”

    她的眼淚流進了他的脖頸裏,濕潤又滾燙,刺得他的心折了又折,仿佛卷起一片片毛刺。

    他緩緩地、緩緩地,伸手,將她擁入懷中。

    他閉上眼,輕輕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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