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必知,——番外之季司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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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得意失意都需盡歡,盡歡唯有酒也。而她,是他這一生飲過的最烈的酒。

    在醫學院念書時,同宿舍的三個男孩子戀愛談了一場又一場,隻有他毫無動靜。他成績好,但並不是那種隻知埋頭苦讀的書呆子,外形也出色,性格更是沒話說,學校裏大把追他的女生,可他一點緋聞都沒有。

    到了大四,舍友忍不住輪番轟炸拷問他:“Lucien,來,說說,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子?”

    他想了想,這樣回答:“誌同道合的。”

    舍友噓他:“醫學院裏的女同學將來都是要做醫生的,跟你夠誌同道合吧?也不見你喜歡誰啊!”

    他隻笑笑,不再多做解釋。

    醫學院裏女生不少,也有非常優秀的,其中有個新加坡籍的中國女生成績與才華都十分出眾,長相甜美,跟他分到同一組做過幾次試驗,他與她比之其他女同學要熟悉親近一點,她是個直接的女孩,對他的那份心思毫不隱瞞,但他拒絕了她。她問為什麽?他認真地想了想,卻實在找不出她哪裏不好的理由。

    怎麽說呢,那就是一種感覺,感覺不對,什麽都不對。後來他跟好友喝酒的時候,這樣說。

    哈,感覺?什麽感覺?荷爾蒙的感覺?好友是個典型的花花公子,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他翻翻白眼,懶得繼續跟他討論這種問題。

    對一個人心動到底是什麽感覺呢?

    很多年後,當他在塞拉利昂的黃昏裏,因臨時醫院被轟炸而疾奔著撤離的救護車裏,看見穿著藍色無菌服的她低頭為被迫中斷手術的女童做止血,麵色不改,冷靜、迅疾、專業,在那樣不合時宜的慌亂情境下,他的心微微一動。

    後來救護車駛至安全地帶,她繼續完成那場並不簡單的手術,跳下車,路過他身邊時,忽然停住,對他說:“嘿,聽說你隨身帶著酒,借用一口?”

    他將隨身攜帶的迷你酒壺遞給她,提醒道:“當地最烈的酒,你喝一小口就好。”

    哪知她接過,仰頭猛地就灌了一大口,他看得目瞪口呆,隨即在她的咳嗽聲中忍不住笑起來。

    如果他的舍友現在再問他,你究竟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子?他想他現在能第一時間在腦海裏勾勒出她的模樣來,噢,我喜歡呀,臨危不亂、冷靜又有膽量,還能大口喝烈酒的女子。

    她將酒壺遞給他,狠狠地舒了口氣。

    “多謝,你叫什麽名字?”她問。

    他剛剛從別的營地過來,醫院很忙,連跟同事們一一打個招呼的機會都沒有。

    “Lucien。”

    他是華人,但在美國出生長大,在家時才講中文,念書與工作,習慣了介紹自己的英文名。

    她卻說:“中文名。”

    “季司朗。”

    “朱舊。”她朗聲,微笑著伸出手,與他相握。

    他更喜歡她另一個名字,Mint。她多像這種野生清涼又堅韌的植物。所以後來許多年,他始終隻叫她Mint。

    因為一口酒之誼,又是救援隊裏唯有的兩個華人,專業主修還都是心胸外科,朱舊與他自然就走得近。他們待的地方,因為疾病肆虐,還時有動亂,環境無比艱苦,繁忙的工作之餘,是沒有什麽娛樂的。朱舊隻要有空就愛往季司朗的宿舍裏鑽,因為他那裏除了有各種各樣的酒,還有好多的醫書,更神奇的是,他的小書庫竟然隔陣子還能更新,也不知道他那些酒與書是從哪兒來的。

    她大口喝酒,吃飯也從不節食,性格爽朗,不拘小節,與他們一堆男人並肩作戰,加班熬夜,從來當仁不讓。不管多麽艱辛的環境裏,麵對多麽慘烈的狀況,她總是表現得非常堅韌、樂觀。他對她的感情,在朝夕相處裏,越了解,情越濃。

    他在很多事情上非常果斷,唯獨對感情,因為以前從未喜歡過一個人,反而不知如何表達。當他還在遲疑,她卻在月色下,淚流滿麵地對他訴說壓在心底的那段深刻的愛。

    那是一個同事的生日,難得有機會大家聚一聚,買了酒與肉,一群人開車去沙漠裏露營。

    那晚的月色真美,他們生了篝火,把肉架在烤架上,撒上香噴噴的作料,營地平日裏的夥食不太好,有肉有酒簡直人間天堂,大家興致高,舉杯暢飲。

    最後她喝多了,步伐搖搖晃晃地往沙漠深處走,他起先以為她是去方便,等了許久她沒有回來,他不放心地去找,發現她躺在沙地上。

    喝醉酒的她話反常地多,開始他有一句沒一句地陪她說著,到後來,他變得一言不發,因為她開始反複地提及一個人,提及一段過去的歲月,她言語間對那人與那段歲月多麽想念留戀,他心裏就有多麽難過。

    最後,他背著她在月色下慢慢地走回隊伍。她的眼淚來得毫無預兆,靜默而洶湧,打濕了他的後頸。

    他當時就被嚇住了,停住腳步,久久無法動彈。

    她哭了很久很久,眼睛裏仿佛有源源不絕的水珠。他無法想象,平日裏那樣明朗直爽的一個人,竟會哭得這麽傷心,她心底那段感情該有多麽的濃烈、多麽的傷感而深刻。

    天光大亮,她隻知自己喝醉,卻對趴在他肩頭無聲痛哭毫無記憶。他也保持緘默,跟其他同事一起,戲謔她酒量不行偏要行江湖豪情。

    而他心裏想要表明的感情,如天亮後的潮汐,慢慢退回心底深處。

    他不是害怕拒絕,而是害怕一旦袒露心跡,彼此再也不能如往常一般無話不說,嬉笑怒罵。

    在他看來,愛可以是一個人的事情,有些感情,放在心底,未嚐不美。雖然會有孤獨,但他從不覺得苦。愛本身就是一件孤獨的事。

    那之後,他們結束了一年的醫療救援,離開非洲,他回到舊金山,她回了海德堡。

    她忙於準備升博,他已經開始工作,彼此都忙,但每周都會寫一封電郵,說些有的沒的,偶爾也會交流專業上的問題。有天聊起她升學的事,他說,要不要考慮來我的母校?我引薦我的導師給你。他心裏有所期待,但心想她大概不會來的,她的美好記憶全在海德堡。哪想到她第二天就給了他回複,他看著那個肯定的答案,傻傻地笑出聲來,連續幾天心情都是雀躍的。

    喜歡一個人的心是怎樣的呢,就是哪怕不能擁有她,但能常相見,能聽到她的聲音,能與她一起共事,一起吃飯,一起晨跑,一起攀岩,一起爬山,心裏已經足夠歡喜了。

    她在舊金山的那三年,是他與她之間最親近的時光,很多時候,他幾乎有一種錯覺,他們是在一起的,是最合拍的情侶。而且,隻差一點點,她就成了他的妻。

    那樁對她來講是對朋友兩肋插刀般的情義的婚事,對他來說,卻像一場美夢。

    是怎樣開始的呢,他記得,一起在食堂吃飯時,他接到母親的電話,第N次安排他相親,他無比苦惱地跟她提了句,她忽然說,要不,我跟你結婚吧?她的語氣輕鬆隨意,一邊說一邊還低頭去喝湯。他卻整個人都怔住了,好久才找回聲音,說,你說什麽?

    她說,你看啊,反正我這輩子也不打算結婚了,而你呢,你反正也不喜歡女人。見你被家裏逼得痛不欲生,可憐死了。我不救你誰救你啊!說著她還特豪氣地拍拍他的肩膀,別太感動啊,哥們兒!誰叫我們是生死之交呢!

    自從當年在撒哈拉沙漠他們遇見了強烈的沙塵暴,他以自己的血液為奄奄一息的她續命後,她就常說他們是生死之交。

    他望著她,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不喜歡女人這件事……說起來,真的是個天大的誤會。

    有個傍晚,她去他公寓找他時,在門口撞見一個男孩親吻他的畫麵,便以為事情如她所見那般。

    其實那個男孩是他一個世伯家的兒子,患有輕微自閉症,他曾受母親之托,去幫他補習過功課,結果,男孩卻對他生出了超乎正常的感情。

    他推開那個男孩時,雖然很憤怒,但當著朱舊的麵,顧及少年的自尊,並沒有挑明也沒有斥責他,隻讓他趕緊離開。

    隨後他想解釋的,可朱舊卻阻止了他,說,我尊重這世界上任何一種感情。

    也不知道那一刻自己是怎麽想的,話到嘴邊,竟然就緘默了。也許是覺得,讓她有這樣的誤會,他們之間的相處就可以變得更加親密而毫無顧忌。

    隻是那場有點荒誕的婚姻最終也沒有結成,她不知道,當他單膝跪地,給她戴上家傳的祖母綠戒指時,心裏是多麽幸福又多麽哀傷,卻隻能用戲謔的方式來跟她打打鬧鬧,掩藏一顆真心。

    其實在她說買了機票要回國時,他就已經知道,他與她的婚事要告吹了。可當真正聽到她說“對不起”,已經做好了準備的心裏,還是湧起巨大的失落。在開車載她去向母親解釋道歉,他好幾次將車停在路邊,想要返回,除了擔心她被母親責難,更多的原因,是他自欺欺人,以為不去,就不會結束。

    是夢終究要醒。

    他與她坐在黃昏日落下的貝殼海灘,一口接一口地喝著龍舌蘭,滿口滿心都是離別的苦。

    她第二次在他麵前喝醉了,他抱起她放進車裏,卻沒有即刻發動引擎,他凝視著她睡熟的嫣紅的臉孔,在窗外的夕陽徹底落入海平麵時,他俯身,嘴唇輕輕落在她的唇上。

    如想象般柔軟,也如想象般甜美。他心裏卻湧起淡淡的哀傷。

    這個日落之吻,是他一個人的秘密,就如同他對她的感情,她永不知。

    之後是漫長的一年的分別,期間他趁著休假,回了一趟中國。他對她說,是替家裏人回老家看看,其實壓根沒有。外科醫生的假期少得可憐,他把四天假全給了她。

    她出生與成長的那座南方城市,他第一次來,卻一點都不陌生,曾在她的言談間聽過數次,真正應了那句古詩——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他終於見到了她的奶奶,他真喜歡那位身患重病依舊堅韌、笑聲爽朗的老太太,隻可惜,這輩子沒有緣分做親人。

    也是在這裏,他終於見到了她心中的那個人。知道他身體不好,但從未想過,他是坐在輪椅上的。

    愛一個人的心是藏不住的,從她看他的眼神便一切皆知。他自己呢,望著她時的眼神,大抵跟她望向那個男人時是相同的。隻是她看不見,因為她當他是摯友,是良師,是並肩作戰的同仁,是能縱情暢飲對酒當歌的哥們兒。

    她臉上的疲憊與心情的鬱悶他看在眼裏,除了帶她去攀岩,他也不知還能為她做些什麽。在舊金山時,她壓力大或者心情欠佳時,總約他一起去爬山或者攀岩。久違的比拚賽,見她在陽光下大汗淋漓地暢快喝水,朗聲說話,他知道她心中積鬱的情緒在慢慢消散。

    輸了的人請喝酒,這是他們一直以來的老規矩,可真是要命,幾月不見,她的酒量竟然愈加倒退,一瓶桃花釀就把她放倒了。她趴在桌子上,望著窗外明媚的春光,輕聲呢喃,聲音很輕,但寂靜的空間裏,他還是聽到了。

    她說,季司朗,有你真好。

    有你,真好。

    他的心瞬間如窗外含苞待放的春花,一點點陽光與雨露,就在清晨裏靜靜地綻放。

    回舊金山後,在母親的再三脅迫下,他去見了一個女孩,女孩同他一樣,是在美國出生長大的華裔,家世、學曆、容貌、事業,都足以匹配他、匹配季家。吃飯的餐廳氣氛很好,他自認做到了不失禮儀,可分別時,女孩跟他講,Lucien,我就不給你我的電話了,因為我知道你不會打。還有,如果你無心,就別浪費自己也別浪費別人的時間。

    之後他母親逼婚得越來越厲害,他已經三十三歲了,又是家中長子,有些責任無法逃避。

    他心煩意亂,索性辭掉了醫院的工作,決定離開舊金山,重返無國界醫生組織工作。

    後來在蒙羅維亞的酒店餐廳裏,聽到她說自己也決定重返無國界醫生組織工作時,他表麵淡然沒有一絲訝異,但內心裏卻是十分開心的。

    他們一起被派遣前往戰火中的敘利亞,那裏的情況非常糟糕,轟炸聲與槍擊聲擊碎所有的寧靜,鮮血、饑餓、疾病、恐慌、死亡,很多人在戰火中失去生命與親人,更多人被迫流離失所,無家可歸。

    那些日子,簡直不敢回想。酒與她成為唯一的安慰。她酒量越來越好,常能陪他對飲,他們喝當地的啤酒或者烈酒,味道不太好,但依舊喝得盡興。

    他知道她常常在深夜裏寫信,他曾幫她寄過兩次,潔白的信封上,她灑脫飛揚的字跡一筆一劃寫著那人的名字,他凝視著,心裏便忍不住浮起嫉妒。

    手寫信是多麽珍而重之的傳遞方式,以手寫心,以心傳情,最最親密的話,她隻說給那人聽。

    在敘利亞的第二年夏天,因為安全問題,他們被迫停止了在伊拉克東北部的醫療工作,他與她,以及兩名敘利亞同事被派遣前往敘利亞阿勒頗地區增援。

    當他們的車被攔下時,他第一個跳下去,示意她別下車,他費盡口舌與那邊交涉,可最終他們還是被帶走了。

    他們被關押在一個小小的屋子裏,房間裏空蕩蕩什麽都沒有,地上非常髒,氣味很難聞。晚上的時候沒有燈,漆黑中,他問她,怕不怕?她說,不怕。她始終保持著冷靜,沒有大吼大叫,也沒有焦慮流淚。

    後來他們的兩個同伴被帶走,再也沒有回來。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們心知肚明。她坐在髒兮兮的地板上,雙手抱膝,身體忍不住地劇烈發抖。他知道,她依舊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憤怒與難過。

    營地裏的老大受了重傷,需要主刀醫生,因為這場手術,他們終於找到了逃跑的機會。

    那真的是一場瘋狂慘烈的逃離與追逐,他開著車,還要一邊注意她的安全,當致命的危險朝她襲擊過來時,他想也沒想,就用自己的身體撲上去……

    身體上劇烈的痛,他咬牙忍著,心中唯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一定要護她周全,一定。

    車子停下來時,他已筋疲力竭,意識開始變得渙散,他隻聽到耳畔傳來她不停喊他名字的聲音,帶著哽咽,眼淚不斷地流。她伸出手,一邊哭一邊去捂他身上汩汩而流的血。

    他竭力讓自己保持最後一絲清醒,他清晰地看見她眼中的恐懼與自責內疚,他用盡此生最後的力氣,對她說,Mint,答應我,不要自責,不要沉迷痛苦,堅強點。

    他抬了抬手,想為她拭去眼淚,卻沒有力氣了。

    他輕聲喃喃,別哭,記得帶酒來看我,最烈的酒……

    殘陽如血裏,他的笑那樣溫柔。

    那是他第二次見她哭,這一次,是為了他。

    她洶湧炙熱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在他的臉上,滑進他嘴裏,苦澀而濃烈,那是他一生喝過最烈最美的酒。

    他在那酒裏,永醉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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