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九百英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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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都是如何墜入情網的呢?或許隻是某個瞬間的怦然心動。
診所內。
女醫生將沾了血的消毒棉扔進垃圾桶,然後為傷口蓋上一塊紗布。
“好了,傷口別沾水,別吃辛辣食物,一天換一次紗布。”
“謝謝。”傅清時小心地將襯衣袖子拉下來,抬頭,便看見霓喃仍保持著最初的姿勢,坐在靠牆的小醫療床上,眼神專注地望著自己,好像她一眨眼,他就會憑空消失。
她就那樣望著他,也不說話,神色看似平靜,眼神中濃烈的情緒卻昭示著她此刻內心的起伏。
傅清時移開視線,打量了一眼診所,心裏感慨,他們與醫院還真是有著奇妙的緣分。
這一次,在這座陌生的小縣城裏,兩人剛見麵便來了診所;上一次,在佛羅倫薩,他將受傷的她抱去醫院;再往前,在亞曆山大港,他守在病床前等她醒來;時光前移,七年前的秋天黃昏,醫院的天台上,他第一次見到她。他還記得那天有非常漂亮的火燒雲,穿著病號服的小姑娘坐在天台邊緣,瘦削的背影孤單又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風吹跑,那天,她給了他一份驚恐的見麵禮……
他走到她麵前,伸出未受傷的左手,掌心往上,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聲音溫柔:“好久不見了,霓喃。”
她清亮的雙眸中忽然間水霧彌漫。
她微微仰頭看他,一顆心像是走過了千山萬水。哪怕她已從他身上熟悉的氣味、他臉頰的輪廓,以及那一吻的感覺,已十分確信他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小哥哥,可她仍在等——等他走過來,說一句“好久不見”。
此刻診所裏有很多人在,甚至有個孩子因為怕打針在哭鬧,可霓喃卻覺得天地都靜了,隻聽到他那一句“霓喃”,穿越七年的光陰,終於與記憶中的那個聲音重疊了。
她將手放在他的掌心裏,十指相貼,她借力站起來:“如果你再不承認,我就……”她停頓了一下。
“就怎樣?”
他比她高許多,她微微踮腳,靠近他的臉,狡黠一笑:“我就……再親一次!”
她眨了眨眼。
傅清時:“……”
自己這是……被調戲了?
霓喃沒有退開,而是雙手緩緩環過他的腰,她知道有很多道視線投在他們身上,她不管,她就是想抱抱他。
鼻端是熟悉的、令她迷戀又安心的氣味,她深深呼吸。
這麽多年了,我終於,終於找到你了啊……
霓知遠得閑時愛寫毛筆字,尤其愛練王羲之體。父親練字時,霓喃喜歡趴在桌上看,他也不趕她,寫滿一張宣紙,便提起來問女兒,跟字帖上的像嗎?她從小就鬼機靈,雖然不懂大書法家的字妙在哪裏,倒是很懂逗父親開心,一個勁兒點頭,像像像!父親一開心,就跟她講王羲之的故事。有一回說到,王羲之因為字寫得好,很多人想求求不到,故常在深更半夜去揭他貼在家門口的春聯,寫一副揭一副,眼見著隔天就是大年初一了,以防春聯再被揭,王羲之寫了一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貼到門口,果然沒再被揭走……她好奇地問父親,為什麽啊?那會年紀小,不懂這八個字的含義。父親解釋說,那副對聯是說“幸運的事不會連續到來,壞事卻會接踵而至”,寓意不好。
十七歲的秋天,當她在醫院裏醒過來時,眼前一片黑暗,醫生說她傷了視覺神經,不確定是暫時的失明,還是永遠都無法恢複。那時她甚至來不及驚恐與痛哭,腦海裏第一個想起的,竟是多年前父親講的關於王羲之的那個逸聞。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那是父親出事後的第三十天,她在學校的登山社團活動中從山崖上失足摔了下去。
她醒來後,班長組織了幾個同學做代表來病房看望她,少男少女們都不擅長安慰人,每個人說的都是一樣的話——“別太擔心,現在醫學這麽發達,你的眼睛一定會好起來的。我們等你回來!”
她連聲說“謝謝”,說到最後連自己都覺得虛偽,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麽感同身受。同學們離開後,她想上廁所,阿婆不在病房,她沒有按鈴叫護士,自己摸索著下床,放下雙腳時,像是走在萬丈懸崖邊上,畏畏縮縮地不敢落地。短短一截路,她摸索著走了許久,心是懸起的,最後一頭撞在門框上,疼得眼淚瞬間跑了出來。
她坐在地上,抱膝痛哭。那是得知失明後她第一次哭。她覺得自己像個廢人。
阿婆急急跑進來,將她牽進洗手間,她在裏麵待了許久,眼淚一直掉,阿婆焦急又不知如何是好,隻重複地說:“喃喃,別哭啊,醫生說你的眼睛現在不能哭。”
她感覺到了,一哭,頭就痛,眼睛也刺痛得更厲害。
多殘忍,她甚至連哭的權利都沒有。
她打開門,紅腫著雙眼,問阿婆:“我以後再也不能潛水了,對嗎?”
阿婆心裏一痛,她太明白潛入深海在這孩子心中的分量,那是她的愛與夢。
“你先別胡思亂想,醫生也說了,恢複的概率很大。喃喃,”阿婆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如果這家醫院不行,我們換別的醫院,國內的不行,我們就去國外的。你別怕啊,去哪兒阿婆都陪著你。”
霓喃呆呆的,像是沒有聽到她說的話,自言自語道:“我再也找不回爸爸了,對嗎?”
阿婆怔住。
“哪怕翻遍全世界所有的海洋,我也要將爸爸帶回家。”
這句話,是霓喃在父親頭七之日時說的,當時阿婆以為這孩子是太悲傷隨口說一句作為寄托,海洋如此浩瀚,隨洋流飄走的人,去哪裏找呢?可此刻,見霓喃這樣認真又絕望的神色,阿婆忽然感覺到,她是認真的。
隔天,霓喃問阿婆:“我媽知道嗎?”
阿婆頓了下,才說:“我給她打了兩次電話,都沒人接。”
霓喃轉個身,沒再說什麽。
阿婆又說:“我找小九來陪你吧?你們不是最要好嗎?怎麽也不見她來看你。你把她的電話號碼給我。”
霓喃搖搖頭。
秦艽那時候剛簽下模特經紀合約,兩個月前被公司帶去國外進行為期一年的魔鬼式特訓,公司不讓秦艽與外界聯絡。父親去世,她失明,最最痛苦絕望時,她的母親、她最好的朋友,都不在身邊。
她想,大概是因為自己上輩子做了太多壞事,這輩子老天才這麽懲罰她。
她已經流不出眼淚了,不哭也不鬧,甚至乖乖配合醫治,醫生對於她能這麽快調整好心態感到很欣慰,可隻有她自己知道,在整夜整夜失眠的時候,她反複自問,為什麽還要活在這個黑暗的世界裏?
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一通電話。
母親在遙遠的大洋彼岸透過冰冷的電波跟她道歉:“喃喃,媽媽對不住你,接到你阿婆的電話後我很擔心你,也想馬上飛回去,可實在沒辦法,我肚子裏的小家夥非常鬧騰,我現在還在醫院裏臥床靜養,醫生不允許我長途飛行。對了,我給你卡裏打了一筆錢……”
原來如此!
父親去世時自己給母親打過電話,可母親拒絕回國,當時自己以為是因為母親對父親仍心存芥蒂,畢竟當初兩個人分開時鬧得很不愉快。
這才是真正原因吧?她又要做媽媽了。
“離婚可以,但喃喃得歸我。”
“霓知遠,你想什麽呢,你女兒當然歸你養,我又沒說要帶走。”
“你怎麽這麽狠心!她還那麽小。”
“我狠心?我早說過我不喜歡孩子,若不是因為懷了她,我根本就不會那麽快跟你結婚,我現在後悔了……”
她仿佛看見了那個五歲的小女孩,睡夢中被爭吵聲驚醒,光著腳丫、睡眼蒙矓地站在寒冬的客廳裏,聽著父母臥室中傳出來的字字句句,她已經能聽懂每一個字符所表達的含義。
不喜歡孩子的人,又要做媽媽了。嗬!不,不是的,媽媽並不是不喜歡小孩,媽媽隻是不喜歡她。
五歲時,媽媽拋棄了霓喃一次。十七歲時,媽媽再次拋棄了她。
而另一個說要陪她一輩子的人,連聲招呼都不打,就從她的生命裏永遠地消失了。
通往醫院天台的路阿婆帶她走過一次,她說自己很悶,讓阿婆帶她上去透透氣。她已經不記得那長長的一段路自己是怎樣摸索走上去的,在那個過程中她又在想什麽,或許什麽都沒想吧。
住院部後門外是個老舊居民區,巷子裏有個很長的露天菜市場,她坐在天台的欄杆上,看不見,因此其他感官好像變得靈敏了,四麵八方的聲音紛紛灌進她的耳朵裏,騎著三輪車的小販的吆喝聲,人們的交談聲,孩子們的追逐嬉戲聲,狗叫聲……人們勞累了一天,在市場買點家人愛吃的菜,再順手買點水果糕點,做一頓豐盛的晚餐,這是人間熱熱鬧鬧的世俗幸福。
那份熱鬧將她心裏的空茫與無望映襯得更加明顯。
她真的好想好想爸爸啊……
她耳畔忽然刮起一陣迅疾的風,身體沒有如意料的一樣從高空墜落,而是被拽入一個懷抱,那人快速地將她從欄杆上抱了下來。他沒有立即放開她,仍舊保持著從身後緊擁她的姿勢,如釋重負的歎息聲在她耳畔響起。
過了片刻,他見她沒有掙紮,也沒有哭鬧,才將她放開,他繞到她麵前,有點好奇這一刻女孩的表情,她安靜得有點奇怪。哪知他剛一動,衣服便被她慌亂地抓住,她靠前一步,離他極近,似乎是深深呼吸了一下,然後低聲喃喃道:“爸爸……”
他微愣,失笑道:“我可生不出你這麽大的女兒。”
霓喃恍惚的神色慢慢清明。
這是個陌生的聲音,沙啞得有些厲害,發音略低,好像嗓子不舒服一般,但仍舊能聽得出它屬於年輕人。
讓她神思恍惚的,是他身上的氣味,跟父親的味道很像很像,直至後來霓喃與他相處久了,才明白那相似的氣味是什麽——那是大海的味道。
善惡一念間,生死一念間。
被他這麽一打岔,她積聚的那點放棄一切的勇氣,瞬間就消失了。一口濁氣呼出來,天地間好像清明了幾分,那些令她難受的熱熱鬧鬧的聲音還在,但感官裏已不止那些,她感覺到了秋日的陽光,曬在皮膚上暖暖的,有點風,不涼也不熱,剛剛好的溫度,這是這個城市最美的秋季。
身邊還有個好心的陌生人,他擔心她再做傻事,一直沒走,看出她什麽也不想說,他便不問,安靜地站在她伸手就夠得著的地方。他身上有跟父親一樣的味道。
他一定不知道此刻他的存在對她來講,意味著什麽,有多重要。
她打算離開天台時,轉身麵向他,輕而鄭重地說:“謝謝你。我以後不會再來這裏了。”
言下之意,她想他應該聽明白了,她聽到他鬆了口氣般地“嗯”了聲。
她轉身摸索著下樓,忽然,一隻手牽住了她。他的手掌很大,柔軟而溫暖。她僵了下,但沒有掙脫。她又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淡淡的,卻無處不在,熟悉得令她鼻頭發酸,令她情不自禁地信任與想要靠近。
他忽然說:“今天的晚霞很美,像珊瑚的顏色。”
她微微側身,仰頭“望”了一眼天空,好像真有如珊瑚般美麗的晚霞在她眼前慢慢鋪陳開。
他將她送到病房門口,道了再見,轉身離開。她“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心想,他們都沒有互通姓名,應該不會再見麵了吧?
“喃喃,你跑哪兒去了?”阿婆焦急的聲音傳來,衝過來的腳步聲也很急。阿婆握住她的肩膀好似在檢查她是否完好無損,“我到處找你。”
她順手抱住阿婆,伏在她肩頭說:“阿婆,我餓了。”
這麽多天來她第一次主動想吃東西,阿婆的關注點成功被轉移,開心地說:“好好好,咱們趕緊吃飯,我給你熬了雞湯,還有你最愛吃的酸辣蘿卜條呢!”
阿婆永遠都不會知道,在這樣一個有著美麗晚霞的傍晚,她疼愛的小女孩差一點兒就永遠離她而去。
霓喃沒想到,第二天他竟然出現在了病房,仍舊是傍晚時分,阿婆這時間往往在家裏為她做吃的,她靠坐在病床上發呆,不能視物也沒能力獨自出門,她就像隻被禁錮的籠中鳥,野性的翅膀被折斷。隻要一想到自己可能一輩子都要如此,心底的恐懼就如潮水般漫過來。
她的發呆被敲門聲打斷,她又聽到那個聲音:“嗨!”這聲音過於沙啞,其實並不是很動聽,但很獨特,令人聽了就不會忘記。
霓喃慢慢坐直身子,訝異地朝他“望”過去。
他帶了一束花來,霓喃接過聞了下,一點意外一點欣喜:“是小雛菊。”
他笑了:“你真厲害。”
這是她最喜歡的花,氣味記得很牢。每年生日的時候小九都會送她一束綠色小雛菊,而在小九生日時,她送小九紅玫瑰,小九最愛玫瑰。
他又說:“那你再猜猜,它是什麽顏色的?”
她脫口而出:“綠色。”
這下他的驚訝更甚了,都要懷疑她其實並沒有失明。
“我很喜歡,謝謝你。”她想起什麽,問,“你是來探望親友的?”
哪知卻聽到意外的回答:“我也在這裏住院。”但他不願透露自己生了什麽病,他甚至都不願告訴她他的名字,霓喃也沒追問。每個人都有秘密。
因為同樣是病患,所以她對他生出了幾分“同病相憐”的親切感來。
那之後,他每天都來看她,總是在傍晚時分,風雨無阻,每次來都給她帶一束小小的綠雛菊。
他待的時間不會很長,他為小雛菊換上清水,告訴她,花開得很好。他陪她聊天,大多時候是他在講話,而她沉默地聽著。說的都是些細細碎碎的小事兒,他告訴她,今天陰天,今天有陽光,今天下雨了,今天的夕陽很美,昨晚的月色很好。他告訴她,路邊的銀杏樹葉子都黃了,落滿一地。他告訴她,今天有晨霧,起風了,行人穿起了薄薄的毛衣……
有時候聽著聽著她就走神了,聲音遁去了,唯有他身上的氣息充斥著她所有的感官,那是獨屬於海洋的味道。
她依戀那種味道,父親身上的味道。他在她身邊靜靜坐著的時候,仿佛父親就在身邊。
有一天她忽然問他:“你會玩翻花繩嗎?”
他第一次聽說這個,好奇地問:“那是什麽?”
“一種遊戲。”她頓了頓,輕聲說,“我小時候常纏著爸爸陪我玩。”
他說:“想玩?”
她剛想點頭,又想到自己的要求有點不妥當,畢竟那是小女孩的遊戲,她也有好多年沒玩過了,不知怎麽忽然就想起這個來了。
她搖搖頭:“沒有,隻是忽然想起來。”
他沒再說什麽,哪知第二天他竟然弄來了幾根花繩,頭天還不知這是什麽東西的人,一夜之間就摸清了遊戲小規則。
她看不見,隻能慢慢摸索著用手指穿過他撐開的繩子,一來一往,他竟能陪她玩出好多種花樣來,比她爸爸當年厲害多了。
她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夏日的夜晚,做完作業,拿著花繩去書房找父親,將他從書海裏拖出來,陪她玩五分鍾的小遊戲。她父親對這種幼稚的遊戲毫無興趣,但每次都表現得樂此不疲。那是一個事業忙碌的單親父親能給予女兒的有限的陪伴時光。
是在那個時候,她忽然發現,這個陌生的小哥哥,像家人一樣在寵著自己。
她在心裏將傍晚時分那短暫的時光,稱為“黑暗世界裏的奇妙時刻”。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他為什麽對一個陌生人這麽好,可那時的她,實在太無望了,他是慘白病房裏如綠雛菊一樣的那抹綠,是灑進漆黑深淵裏的那線溫柔月光,是湍流絕境中漂過來的那塊浮木。
她開始期待每天時間能流逝得快一點兒,傍晚時分快點到來。她甚至都不用問幾點了,便已能感知到他到來的時間點。有一天他沒有如期出現,她在病房裏走來走去,住了這麽久,她已經熟悉了這小小房間裏的每一個角落。
推門聲在身後響起時,她的焦慮應聲遁去。他姍姍來遲,但如約而至,攜帶來滿身的風雨。
“雨太大了。”他解釋道。
下雨天,最適合哪兒也不去,就著溫暖的台燈光,在屋子裏讀書。他在她的病床前坐下,為她朗讀書中的片段。是一本關於海洋與島嶼的書,她告訴過他自己熱愛海洋,夢想著探訪世界上所有的島嶼。
“許多偏僻的島嶼是我們無法到達的,通往它們的路途漫長而艱險,登陸需要冒生命危險,甚至完全不可能。而即便能夠登陸,這些人們長久渴望的土地到頭來卻又常常顯得非常荒涼,毫無價值可言……”
“珊瑚的石灰質骨架上漸漸生長出一座島嶼,它是珊瑚——既是建造者又是建築物本身——不知疲倦創造出的作品。因此每座珊瑚環礁都是一座毀滅了的島嶼的紀念碑,是比金字塔還要神奇的奇跡,因為它僅僅是由這些纖細微小的動物所建造……”
淅淅瀝瀝的雨聲裏,他低沉喑啞的聲音似有魔法,安撫了她的茫然、不安與躁動。
“倘若被發現的島嶼並不符合人們的期望,那麽,連它們的名字都會透露出人類的複仇心來。1521年的麥哲倫和1765年的約翰拜倫就不約而同地把土阿莫土群島上的幾個環礁稱為‘失望島’,因為麥哲倫在那裏沒有找到他所需要的食物與水,而拜倫則是因為,這座已經有人定居的島嶼的居民竟對他充滿敵意……”
她聽到這一段,忍不住笑起來。
他輕輕地舒了口氣,小丫頭臉上總算有了一點別的表情。年紀輕輕的女孩子,眉眼間籠罩的哀愁如濃煙,整個人沒有一點生氣,她父親見了,該多心疼啊。
後來,她在他的聲音裏慢慢睡著了。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她還做了一個夢,夢裏有一葉輕舟,蕩在黃昏時分的海麵上,風平浪靜,天邊的晚霞像珊瑚的顏色那樣美麗,父親就坐在輕舟上,低頭在讀一本書……
醒來,她摸到自己眼角的淚。病房裏一片寂靜,但她感覺到他的氣息還縈繞在身邊,她摸索著伸出手,果然在床的邊緣摸到了他的手臂。
他睡著了。
她遲疑了下,然後,手指往上,慢慢、慢慢地,終於撫上了他的臉,下巴、嘴唇、鼻子、眼睛、眉毛、額頭,她在黑暗中依靠線條與骨骼,慢慢拚湊出一張英俊的臉來。
她想象著,他笑起來一定很好看,眉眼溫柔,眼睛像大海一樣深邃。
她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微微發燙,她仿佛聽見自己胸腔裏的心髒劇烈跳動的聲音。
她猛地縮回手。
人們都是如何墜入情網的呢?或許隻是某個瞬間的怦然心動。
當早晨的霧氣結成冷霜,她在醫院裏已住了很長一段時間,造成她失明的原因是頭部重創導致的顱內有血塊積壓,位置太微妙,一下子無法動手術,隻能在醫院慢慢治療觀察。又一次的全麵檢查後,對於她的眼睛是否能恢複,醫生仍無法給她一個明確的答複。
哪怕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失落與沮喪仍然無法阻擋地湧上心頭。
她坐在住院部中心花園的長椅上,陰沉很多天的島城難得地出太陽了,冬日傍晚的陽光暖洋洋的,她靠著椅背,閉上眼。
忽然,她的左耳被塞進一隻耳機,她沒有睜眼,微微一笑,她知道是他,他的氣息比聲音更快地潛入她的感知。
耳機裏有聲音響起來,起先是一陣低低的轟鳴聲,然後,有風聲,繼而是此起彼伏的哨聲,好像有成千上萬隻動物在嬉戲,那歡呼聲裏,伴隨著節奏感極強的“嗒嗒”聲,如同人的心髒在飛速跳動著。
“這是鯨魚所發出的脈衝序列。”他說,“我叫它鯨歌。”
鯨歌。多麽美妙的名字,多麽令人著迷的聲音。
那是她第一次聽到鯨魚的聲音,無法形容刹那間心裏的震撼。這是來自深海的歌聲,來自她魂牽夢縈的地方。
她忽然就想去海邊了,想深呼吸一口氣,閉氣,然後一頭紮進幽藍的水波裏。
“可以陪我去海邊嗎?”心底所想脫口而出時,才覺察到不妥,她忽略了,他跟自己一樣是個病患。這樣的拜托,會給他造成困擾吧?
他卻一口答應了。
他牽著她出了醫院,在門口攔下一輛出租車,直奔她最喜歡的那片偏遠僻靜的海灘。
正是路上最堵的時段,出租車走走停停,抵達時天色已晚,夕陽隻餘下一絲淺淡的光暈,薄霧般籠罩著這片海。夜風寒涼,吹亂她的頭發,她卻不知冷,仰著臉,使勁兒吸氣,空氣中是熟悉的鹹濕味,久違了。在病房裏關了太久,此刻吹著海風,聽著海浪聲聲,聞著令她著迷的味道,她簡直想哭。
臉頰忽然一暖,他將自己的圍巾摘下來包在她頭上,兩端交叉著從脖子下麵繞過,在腦後打了個結。他後退一步,看著她這個造型忍不住笑了:“像賣雞蛋的小女孩。”
她想象了一下,也笑了起來。
她摸摸圍巾,那上麵還帶著他身上的溫度,她低頭,將半張臉埋進圍巾的褶皺裏,他的氣息與她的呼吸交纏在一起。
最後一抹光線沉入海裏,夜幕降臨,風更大了,她麵朝大海,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喊道:“爸爸,我好想你!我好想好想好想你啊!”
她的聲音,順著海風與浪聲,穿越茫茫夜色,抵達遙遠的深海。
他站在她身後不遠處,聽著她一遍一遍重複著這句話,他發出一聲低不可聞的歎息。
不知是不是好運終於在這一年的末尾願意眷顧她一下,她的主治醫生在為她做完檢查後,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她可以動手術了,眼睛有望複明,手術日期定在新年第一天。
那天傍晚他走進病房時,發現她像個小孩子般在床上滾來滾去,他嚇一跳,以為發生什麽事,走近了才知道她是因為高興。
“小哥哥,小哥哥!”她跪在床上,搖晃他的手臂,眉飛色舞,語調輕快極了,“我可以做手術了!我終於可以看見你的樣子了!”
她笑起來的模樣,同他見過的那張照片上的快樂張揚的小女孩,重疊了起來。
這才是她本來的模樣吧,這才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該有的樣子。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由衷為她高興。
“霓喃,下雪了。”他將她帶到窗前,“很大,像飛絮一樣,花草樹木都已白了頭。”
島城的初雪,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飄然而至。
瑞雪兆豐年,是個好兆頭。
霓喃興致勃勃地拉著他下樓去玩雪,他一開始不同意,她嚷嚷道:“我好久沒這麽高興了!”
他想起了什麽,最終應允,讓她全副武裝後才出門。
天冷,雪大,又將入夜,中心花園沒有一個人,霓喃對這一片已經很熟悉了,閉著眼睛也能走,她像隻剛被放出籠子的鳥兒般,獨自往前走得歡快,不時從地上抓起一個雪球朝他身上扔,他隻躲避,不還手。
忽然,聽見她“哎呀”了一聲,人跟著摔倒在一條長椅邊上。他急忙跑過去,俯身去拉她時,冷不防地被她忽然用力拽倒在雪地上,他失笑,一句“別鬧”還沒出口,她忽然就壓在他身上,雙手捧起他的臉,她明明看不見,卻能那麽準確無誤地將她的唇覆上他的……
這一連串的動作,仿佛流星一閃般迅速,等他回過神來時她已經退開了。
兩人陷入一陣漫長的沉默,她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勁。
她忽然有點慶幸,自己此刻看不見,便不用去感受他的表情。想必不會是她期望的那種。
“我送你回去。”長久的沉默過後,他開口了。
他仍如來時一樣,牽著她的手將她送回病房,可一路上一句話都沒說。
她感覺到,他可能生氣了。
他離開的腳步快走到門口時,她叫住他:“明天,你可以陪我一起做手術嗎?”
等了好久,她才聽到他回答。
“好。”
她提起的一顆心,輕輕地放了下來,嘴角彎起一個弧度。
“你明明答應陪我一起做手術的,為什麽食言?”
“當年為什麽不告而別?”
“當年你為什麽會找上我?”
“你的聲音為什麽跟過去不一樣?”
“為什麽裝作不認識我?”
“為什麽……”
霓喃一連串的為什麽,與空中飄散的嫋嫋茶香一起,撲向她對麵的傅清時。
他為霓喃倒滿一杯服務生剛剛添上的熱茶,將杯子推到她麵前後,他無奈地說:“霓喃,你一下子砸過來這麽多問題,讓我怎麽回答?”
“逐一回答!”她表情不大好看,語氣也是,他甚至都要懷疑先前的那個吻與擁抱是他的幻覺了。
“我等到你手術結束後才離開的。”
就算沒有那個吻,他原本也是打算等她手術結束便離開的,那支錄有“鯨歌”的錄音筆,是他的臨別禮物。
“我不知該怎麽麵對你。”
最開始,他對她所有的照顧,僅僅是因為她父親。他想陪她走出人生低穀。直至初雪那天的那個吻,他才忽然醒悟,不止她,就連自己,也在那些朝夕相處中讓自己對她的感情漸漸偏離了最初的軌道。年齡差在他心裏並不是問題,隻是那時的他,根本無心談及感情,無法給她回應。更重要的是,他甚至都不能告訴她自己的名字。“傅清時”這三個字,是害死她父親的“嫌疑人”的名字,哪怕他因證據不足而被釋放了,可在遇難者家屬心裏,隻要一天沒找到“知遠號”事件真相,他的“嫌疑人”帽子便一直存在,他們從未解除對他的懷疑與指責。
“與你父親一起工作時,常聽他提及你,他老跟我誇你,說你學習好,聰明,懂事,從來不讓他操心,還給我看過你的照片。他最後一次跟我提起你,是在出事頭一晚,當時他跟我講那些話,我還覺得莫名其妙。他說:‘如果你以後見著我女兒,幫我多照顧她一下。’我當時心想,我跟一個小丫頭應該不會有太多的交集。但還是答應了他。那大概是你父親心裏有了不好的預感。”
他去醫院找她的那天,是他剛被釋放的第二天,他本已經收拾好行李準備出國,臨行前想起了霓知遠的那個囑托,他決定去看看那個女孩。他先去了她的學校,老師告訴他她住院了。他又找去了醫院,病房裏沒有人,他去了護士站問,護士們都很忙,人來來往往的,也沒怎麽注意。後來還是個穿著病號服的小女孩跟他說,你是找那個眼睛看不見的姐姐嗎?我看見她去了樓梯間。如果他上去得再遲一點兒,那之後所有的故事都將戛然而止。
因為那個莫名其妙的囑托,因為他心中那一點不明朗的內疚,他退掉了機票,每天傍晚準時出現在她的病房裏,那時他也沒全撒謊,他雖然沒有住院,但得定期在那家醫院裏診治受傷的聲道,以及進行心理谘詢。當年在事故後,他總是做噩夢,看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心理醫生。那幾個月,他去醫院陪她的同時,其實她也陪他度過了他人生中最低穀的時期。
“七年前的事故中,我的嗓子受了很嚴重的傷,直至五年前才恢複原來的聲音。”
他離開後,她養成了站在人山人海的街頭閉眼分辨來自四麵八方的聲音的習慣,她幻想著,總有一天,會在那些龐雜的聲波裏,遇見那個令她念念不忘的聲音。可原來,那個聲音早已消失了。
她為他找過無數種不告而別的理由,甚至連最讓她害怕的“也許他病得很嚴重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都想過了,她做夢都沒有料到,他與自己竟有著如此淵源。
曾經的疑慮都得到了解釋。她在紅海被他救起時,他因為認出了自己,才有了超乎尋常的照顧。
霓喃忽然站起來,去前台找服務生要了紙跟筆,她將紙筆放在傅清時麵前:“可以寫幾個字嗎,隨便什麽都行。”這時候,她也懶得迂回了,心裏的疑問隻想一次性全部得到解答。
傅清時看了看紙筆,又看了看她,他接過筆,片刻後,將紙推回給她。她看見那上麵一個字都沒有,隻有一隻簡筆的海豚。
她閉了閉眼,她猜得沒錯,她的“海豚叔叔”,也是他。
“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麽裝作不認識我?”
這個問題,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回答。
“你問過我,當年事故的真凶是不是我,霓喃,我不知怎麽回答你這個問題……”他停頓了下,“我們因為設備故障而在水下出事,而下潛時的設備是我負責檢查的。後來我在醫院醒來後,發現我對設備檢查這個環節的記憶是不完整的,該怎麽說呢,就是那一天的有些記憶出現了斷片與混亂……你能聽明白嗎?”
霓喃將他的話逐字逐句地理解了一番,她蹙眉:“你是說,你自己都不確定那些經你手的設備,是不是有問題?”
傅清時很輕地點了下頭。
當年,命懸一線時,他從海底急速遊上升,速度過快,也沒有做水下減壓停留,他剛出水麵就昏迷了,肺葉、神經、聲道等多個器官受到創傷,醫生說,記憶斷片與混亂有可能是後遺症之一。
在亞曆山大港時,麵對霓喃一句直截了當的“你是不是當年事故的凶手”,那句“我不是”堵在嗓子眼,終究沒能坦然說出來,因為那一刻她的眼神太清澈了,清澈得讓他開始遲疑。哪怕他因證據不足而被釋放,可眼睜睜看著同伴在水下掙紮、驚恐、絕望、窒息……那一幕如修羅場,是他無數個午夜裏的夢魘,而他斷層的記憶就像蟄伏在心底的猛獸,是他的心魔,時不時會跳出來咬他幾口。
這就是他哪怕與她重逢,也沒有與之相認的原因。
霓喃將臉埋進掌心裏,無數思緒湧上來,讓她心煩意亂。
十七歲,在她人生中最灰暗的時候,有個人來到她身邊,將她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送她最愛的綠色小雛菊,為她朗讀了無數個動人的篇章,送給她一曲“鯨歌”,陪她走過生命中的寒冬。她不知他的模樣,卻愛上了那個聲音,那是她的初戀。
十八歲,生命裏忽然冒出一個“海豚叔叔”,自稱是父親的舊友。他從世界各地給她寫明信片,每一年的生日與節日,禮物與關懷如期而至。字跡是唯一能辨識他的存在的證明,他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如父如兄如友,是她心底最純粹的溫暖。
二十四歲,在海裏命懸一線時,她在心裏祈禱,希望小哥哥或者“海豚叔叔”能來救自己,睜開眼,看見的卻是一張完全陌生的麵孔。
她尋尋覓覓許久,卻不知道,她找的那個人,原來一直都在她身邊,從未離開。
當她終於找到了他,當她甚至沒有認出他來,便在數次的偶遇裏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她對他交付信任時,他卻拋出了這樣一個難題給她。
這道選擇題,他負責出題,卻不給出答案。
黑暗裏,霓喃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打開台燈,匆匆換上衣服,拿起那支錄音筆就跑出了房間。
門鈴響時,傅清時剛剛沐浴完,他擦頭發的動作頓了下,瞟了眼手機,十點五十分。這麽晚了,誰?
門鈴又響,他心思微動,將門打開,果然是霓喃。
見了他,她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心裏堵,睡不著。”
傅清時想說些什麽:“你……”
她打斷他:“你別說話,先讓我說完。”
他微微笑了下,倚在門框上,看著她,靜待下文。
這種老酒店為了節約成本,走廊裏裝的是聲控燈,此刻燈光忽然熄滅了。房間裏隻開了一盞落地台燈,他逆光而站,讓她瞧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但陰影也將她整個人覆蓋了。
霓喃覺得剛剛好,夜色是最好的掩護,她心裏那些滾燙的話會更容易出口。
“我小時候,對什麽事物都是三分鍾熱度。見鄰居家小孩有什麽新玩具我總纏著我爸買,可喜歡不了一天就拋開了。上興趣班也是,興致勃勃地去可沒過幾天我的興趣就轉移了,先後學過鋼琴、畫畫、圍棋、跆拳道,卻沒有學會過一樣。我爸爸愁死了,擔心我將來在感情上也會成為一個‘花心女’。”
說到這裏,她看見他似乎笑了下。
“八歲那年,我爸爸要去國外工作一年多,他將我送到他老家讓阿婆照顧我。阿婆的家在海邊,她是一名海女,僅憑一口氣就能下潛到海下十幾米,我覺得這實在太酷了,纏著她要跟她學潛水。阿婆笑我又是圖新鮮,我自己也以為是,可後來當我一次又一次地潛入深海時,我才知道,原來真正喜歡一件事,是這樣的——不是一時興起,不會在新鮮感過了之後將它隨便拋棄,你會記掛它,將它放在心裏,你會將時間與心思付諸於它,你想要這輩子都跟它息息相關。”
夜色寂靜,她的話在空中輕輕回蕩。昏暗中她的嗅覺變得特別靈敏,兩人離得近,他身上剛剛沐浴完的氣息一下一下地躥入她的呼吸,西柚?青檸葉?還是佛手柑?她情不自禁深吸一口氣,辨別著那清新好聞的淡淡香氣。
“當年,我的眼睛做完手術後,我在醫院裏又住了一陣。每天傍晚,我躺在床上聽病房外的動靜,總想從那些雜亂的腳步聲裏聽見熟悉的。在有陽光的日子裏,我爬上天台,想看看他曾跟我描述的珊瑚色的晚霞到底是什麽樣子。後來我出院,看書看著看著就走神,總會想起下雨天的病房裏,他為我朗讀時的聲音。他離開後,我養成了在人群裏閉上眼睛分辨聲音的習慣,我渴望著總有一天那裏麵會有我要找的聲音。每個夜晚,‘鯨歌’成為我的安眠曲。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找他,一直。”
“原來喜歡一個人的心情,跟喜歡一件事的心情,是一樣的。”
好像有一隻手,輕輕拂開了森林裏掩蓋著秘密洞穴的枯枝草屑,露出裏麵真實的內核——那是她狡黠野性的外表下隱秘而柔軟的少女心事,在一個寂靜的深夜裏,被全部袒露在他麵前。
但她沒覺得羞澀,而是坦然地抬頭凝視他的眼睛,昏暗中她其實看不清他眸中神色,卻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像一張網,正密密地籠罩著自己。
“如果說七年前你對我的照顧是因為一個承諾,那麽重逢後你的那些舉動又算什麽?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喜歡我?”
“我知道你在顧慮什麽,你害怕自己與當年的事故有牽扯。可那是還沒有斷定的事,為什麽要因為還不確定的事情去否認已確切發生的事?”
“你笑我熱衷於打賭,有時候我想,其實愛一個人從某種角度來講,也是與人生的一場賭局吧,就跟站在一個陌生的分岔路口一樣,向左或者向右,等在前方的都是未知,怎麽選都會心懷忐忑。那就隨心吧。選對了,是運氣;選錯了,自己做的決定,我願賭服輸。”
“我這個人呢,最討厭黏黏糊糊、曖昧不清,要麽喜歡,要麽不喜歡,沒有中間值。我跟自己喜歡的男人,做不了好朋友。所以,”她語氣不重卻擲地有聲,透著股堅決,“要麽跟我在一起,要麽就別再招惹我。”
“我說完了。”
心裏堵的那口氣,通了,舒坦了。繃緊的身體漸漸放鬆,她順勢往後一靠,倚在另一邊的門框上,暖黃的燈光撲麵而來,世界又亮了。
她仰頭看他,等一個答案。
忐忑嗎?好像有一點兒,但也不多。喜歡一個人的心,就算被拒絕了,也並不丟臉。
似乎過了許久,又似乎隻有短短幾秒。她剛站在光影下的身體忽然又被暗影籠罩住了,他的聲音輕輕地在耳邊響起:“你別後悔。”
最後一個字落下,他根本不給她接話的機會,雙手捧起她的臉,吻上她的唇。趁她愣神間,他輕而易舉地攻城略地,唇舌交纏,如疾風,又如一場急雨落在海麵,他像是要把自己壓抑的感情全部在這深深一吻中宣泄出來。
但他很快發現,那個曾兩次偷襲親吻自己,還以此調戲他的人,竟然,不會換氣……
原來是隻紙老虎啊!
他忍不住想笑,稍稍放開她一點,額頭抵著她,讓她平息呼吸。
這走向有點出乎霓喃的意料,畢竟在她心裏,傅清時一直是謙謙君子外加溫柔體貼的形象,哪怕偶爾拿話嘲諷她兩句,也都不過分。她預想過自己的告白的結局,要麽被接受要麽被拒絕,但著實不是這樣的——一言不發就親上來。這,好像比較符合自己的風格啊……而且,跟他的吻比起來,她以前偷親他的那兩次,簡直就是小孩子過家家,自己還在那得意揚揚……
一向伶牙俐齒的人神色呆愣又微微惱怒的樣子格外可愛,傅清時瞧著她嫣紅微腫的唇,忍不住再次親上去。
這一吻裏盡是溫柔,說不盡的繾綣纏綿、和風細雨。霓喃的神思總算歸位了,閉上眼時,他身上的氣息鋪天蓋地地朝她湧來,那是她熟悉的,卻又與以往有點不同的,但一樣好聞得令她著迷,她忍不住想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
她忽然推開他,得了一點空氣便立即大口呼吸,她拍了下胸口:“等一下,我有點兒暈,心跳太快了,等我休息下再繼續。”
他忍了忍,實在沒忍住,低低笑出聲來。
霓喃瞪他。
他低頭笑望著她,手指摩挲著從她唇上慢慢撫過,然後,將她摟進懷裏,在她耳邊輕笑著說:“女朋友,你怎麽這麽可愛啊!”
不僅可愛,還聰慧通透,活得格外明白。她那一番長長的話,她的勇敢與坦然,像夏日裏的一陣清風,瞬間將他心裏那一點猶豫吹散了。
這世界如此遼闊,茫茫人海中一個人遇見另一個人的概率,不會比中頭彩更小。世事又是如此瞬息萬變,有些感情,錯過了一次,也許這一生都不會再有機會。
如果說七年前初遇時,他對她因心生憐憫到淡淡喜歡,那感情隻是剛冒出頭的一株小小嫩芽,而他生命中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他可以將視線從那株小嫩芽上移開。可再相逢時,嫩芽漸漸長高,開枝散葉,被他的不舍與依戀澆灌,在他心裏長成了一株茂密的藤蔓,枝頭綴著美麗的白色花蕊,令他再也移不開目光。
他是如此確信,懷裏的這個人,是他的不想錯過。
他們的酒店離得不太遠,隻有幾分鍾路程,但這麽晚了,又是在陌生的小縣城,他想起白天那場也許並不是意外的小事故,執意要送她回去。
“你等我一下。”他拿了衣服去浴室更換。
霓喃輕輕呼出一口氣,雙手摸了摸臉頰,微燙。又拍了拍胸口,心仍跳得很快。
平複了下情緒,霓喃才抬眼打量起房間來,典型的商務型老酒店,家私陳舊,空間倒是挺大的,一切都很整齊,哪像她那邊,亂糟糟的。然後她看見了窗戶邊的那架望遠鏡。
她微微訝異,走到目鏡後望了望,視線所及之處有點兒暗,她又看了幾眼,還是沒能看清。
“對麵是張正清的辦公室。”他在她身後說道。
“你在監視他……”她忽然想起什麽,問,“你來幾天了?”
白天的時候,他們先是去了診所,後來又因為兩人相認,她心情比較亂,也沒顧得上問這些。
他知道她言下之意,笑了:“四天。”
霓喃:“……”
很好,自己的舉動也一並被窺視了,在醫院後花園那會兒她的感知沒出錯。
霓喃有點不懂:“你為什麽不直接見他?”
“他既然已經改名換姓躲起來生活,就沒那麽容易撬開他的嘴。”傅清時取了房卡,示意霓喃出門。
其實當年他的同伴出事時,他並沒有第一時間將那天留在工作船上的三人當作懷疑對象,他是在得知他們打撈上來的瓷器全部不翼而飛,以及那次考古的所有資料也一並消失了後,才猛然驚覺——這是一次有計劃的謀殺。然後,那三人一起將嫌疑人的矛頭指向了他,證詞像是事先有人給了台本般驚人的一致。
他被羈押調查結束後,找過那三個人,船長出海了,醫生張正清帶著妻子出國旅遊去了,回了東北老家的廚師在電話裏反複說自己已經把知道的都告訴警察了,過了兩天,手機號成了空號。
意圖太明顯了,他們在躲他。做壞事的人也分很多種,老江湖能睜眼說瞎話,不動聲色,而新手隻會將自己藏起來。
“是啊,沒有證據,什麽都問不出。”霓喃想到這個就發愁,長久地在這裏耽擱下去也不是辦法。
他們都知道,一個家世平凡、專業技術也不是特別突出的普通醫生,隻用了一年就搖身一變成了一所醫院的負責人,他背後一定有人脈與資金的支持,畢竟醫院又不像一般公司那樣簡單就能啟動起來的。他們也能猜到這應該與謝氏有關,隻是這些不會被擺在明麵上。
在當年的事故中,張正清扮演的是什麽角色呢?傅清時一直有個疑慮,那天水下作業的九人,潛水經驗都十分豐富,警惕心很強,為什麽都沒有第一時間發現自己的設備出了問題呢?在得到他的警告時,為什麽沒能迅疾地做出應急處理?他想來想去,也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們的身體出了問題。
“張正清這個人,做事細致,又特別謹慎。假如當年他跟謝氏合謀,一定會給自己留一條後路,沒準他手裏有謝氏的把柄。”傅清時想了想,說,“先去查查婦產醫院跟謝氏的關係吧。”
畢竟知道太多秘密的人總擔心自己會成為下一個“秘密”。傅清時忽然想到後來死於海上事故的船長,那真的隻是意外嗎?
“嗯。”霓喃點點頭,問他,“那你這幾天有什麽發現?”
傅清時說:“他有個三歲的兒子。”
霓喃有點跟不上節奏:“嗯?”怎麽好好的說起他兒子來了?
傅清時在望遠鏡裏看見出現在張正清辦公室裏的霓喃時,就知道她大概跟胡蝶同時都得到了張正清的下落。他看了她一眼,想來她手中的資料沒有胡蝶的詳細。
他說:“這個兒子是他的第二任妻子生的,這個女人是婦產醫院的財務部主任,他們是在六年前結婚的。醫院也是六年前成立的,不覺得太巧合了嗎?”
“他現任妻子跟謝家有關係?”
“胡蝶私下在他們的內部係統查過這個女人與謝家的親屬關係,表麵看來是沒有關係的,還需要進一步去查查。”
霓喃歎口氣,終於找到了人,可他們仍舊身處於迷霧中。
他想起什麽,說:“或許我們可以去見一下他的前妻。他前妻跟他是初中同學,兩人一起從老家考到島城念大學,在一起很多年,兩人感情很好,生了一個女兒。”
胡蝶找過她一次,卻什麽消息都沒打聽到。也許現在他們去找她同樣會一無所獲,可隻要有任何可能性他都不想放過。而且,她與張正清那麽多年的感情,她就真的甘心被他一腳踢開?
霓喃訝異:“你連這個也知道?”
“當年在船上聽他自己說的。”
從事海洋考古這個職業,就得長期漂在海上,拋開工作時間,日常生活又十分乏味,沒什麽娛樂活動,船上的人就愛湊一起喝酒打牌侃大山。傅清時一般不加入船員們的活動,他的時間用來看書都不夠,但他有時候會被胡昊與景色拉過去喝酒,那時候他還沒戒酒,跟大家喝了幾次酒後,把團隊裏每個人的情況都了解得七七八八。
張正清以前在一家公立醫院任職,剛辭職沒多久就上了他們的考古船,他和妻子是初中同學,兩人在一起很多年了,每次喝高了他就會念叨著想老婆了,然後反複講起他們的愛情故事,大家一邊起哄一邊羨慕。廚師餘潤德有個患了重病的五歲的兒子,需要很多錢,他出海到考古船上幹活主要是看中這裏薪水比餐館開得更高。還有,船上最小的潛水員才十九歲,是個在海邊長大的孩子,高中沒念完就不愛上學了,一門心思想要遊遍全世界的海洋……
在這個夜晚,傅清時忽然想起這些來,那些記憶遙遠得好似一場夢。那些人,雖然沒有深交,但在那艘孤島一樣的工作船上,他們一起喝過酒,一起看過海上的日出,也一起欣賞過壯麗的晚霞,是稱之為“夥伴”的人。
他將飄遠的思緒拉回來,對霓喃說:“你暫時不要再去醫院找他,別給自己惹麻煩。”
他把她上午差點兒被摩托車撞倒可能並不是意外這個想法跟她講了。
“張正清他瘋了嗎?!”霓喃驚道,隨即她又想到,如果他真跟“知遠號”事件有關,那找人撞她也就沒什麽可震驚的了。
“這隻是我的一個猜想,我聯係了胡蝶,讓她找找人,看是否在這邊的交通部門有相熟的朋友,調出那個路段的監控確認一下。”
他們穿過短短的一段小巷,走到了大馬路上。這是一條單行道,道路窄,這一段路沒有設紅綠燈,也沒有斑馬線,小縣城的夜生活頗豐富,這時候了,路上仍有不少車輛。
傅清時本來走在霓喃的右邊,這時又換到了她的左手邊,然後牽住了她的手。他這個動作做得非常隨意自然,甚至沒有看她,而是在留意著從左側來的車。
霓喃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啊,自己是他的女朋友了。他們會牽手,會擁抱,會親吻,甚至會做更親密的事。
他牽著她穿過馬路,她抬頭悄悄看了他一眼,這個人,是她從十七歲時開始喜歡的人,她找了他好久,現在,他屬於自己了。
她心裏忽然湧起一股從未有過的甜甜的滿足感。
過了馬路,他也沒有放開她的手,一直到她房間門口。
他摸摸她的臉頰,跟她道別:“乖乖睡覺,別再失眠了,晚安。”
“晚安。”
門快關上時,她忽然又拉開,踮起腳飛快地在他嘴唇上親了一下,得逞似的眨眨眼,然後,轉身跑進了房間。
霓喃將自己扔在床上,抱著枕頭滾了幾圈,摸了摸嘴唇,傻兮兮地笑了。
第二天早晨,傅清時來叫霓喃一起吃早餐。她打開門,一大捧綠雛菊比他的臉先映入她眼裏。
“早上好。”他溫柔的聲音從花後傳來。
她先是一愣,而後開心地接過,放在鼻子下深嗅,雛菊上還沾著水,她仿佛聞見了清晨森林中的露珠的味道。
她想起那年病房中每天傍晚收到的綠雛菊。
“這麽早花店就開門了?”
他笑:“老板娘說平常都是九點開門,今天是特例。大概預感到了我特別想給我女朋友送花。”
其實是他在附近晨跑時,遇見一家花店在裝扮一輛婚車,早早地就開了門。
關係突破後,霓喃覺得自己每天都在刷新對他的認知。瞧瞧,這甜言蜜語不要錢似的,偏偏說的人還漫不經心,哪管聽的人心裏起了漣漪。
酒店房間裏自然是沒有花瓶的,霓喃轉了一圈,最後找前台借了個塑料桶子,才安頓好那一大把雛菊。
他們去了酒店附近的一家餛飩店,餛飩是這個小縣城的一大特色早點。這大概是家老字號店鋪,門麵不大,但挺整潔的,挨挨擠擠擺著七八張桌子,這個時間點,人特別多,除了堂食的,還排著好些人等著打包,處處充滿著喧囂熱鬧的人間煙火氣。
店家做得專注,隻有三種餛飩,品類與價格都是用毛筆字寫在一張紅紙上,並貼在牆上,紅紙有一種返璞歸真感。傅清時要了牛肉餡的,霓喃選了香菇素餡的,點好單,站在門口等了一會兒,霓喃就看見最裏麵角落的那張小桌子邊終於有人吃完離席了,她立即跑過去占座。
傅清時本來在跟她講話,一眨眼她就跑了,動作特敏捷,自己坐到一張凳子上,然後伸腳一鉤,將對麵的凳子鉤到近前,手機擱上去,圈地為王。女霸王正一臉得意地衝他招手。以前他曾在公交車上看見別人搶占座位,那姿態真是不好看。可現在,他發現原來自己也是個有雙重標準的人,竟然覺得她剛剛那番小舉動有點兒……可愛。
真要命。
兩人剛吃完早餐,胡蝶就來了電話,她還真輾轉找到了在這座小縣城的交警部門工作的人,是她同學的朋友的朋友。雖然關係扯得遠,那人倒是挺熱忱。聽說有可能是故意肇事者,便立即帶傅清時與霓喃去看那條路上的監控視頻。
有具體的時間段,查起來很快,當霓喃在監控視頻裏看見傅清時悠閑地跟在自己身後的畫麵時,她偏頭望向他,發現他低頭摸了摸鼻子,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
她收回視線,繼續看監控。
很快就看見那輛摩托車了,司機戴著頭盔,看不清楚長相,從體型來看,是個年輕男人。摩托車沒掛牌照,車型是縣城裏常見的款式。霓喃站的地方是路邊,那會兒車並不算擁擠,但那輛摩托車路中央不走,偏偏擦著路基直直往她的方向衝過去,大概也沒想鬧出人命,看得出司機控製了速度,這才讓傅清時來得及撲過去將她推開。那司機見兩人倒在了地上,在前方刹了車,回頭望了他們一眼,然後揚長而去。
事發時因為自己被他推開了,霓喃沒有感覺到生死一線間的驚嚇,此刻看著當時的情景,她一顆心才怦怦怦地跳動得厲害,看見車子衝過來那一刹那的畫麵時,她下意識地閉上眼,身體往後縮了下。
她被攬進了一個懷抱,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她深呼吸,睜開眼,從他懷裏抬頭看他,眼眶忽然有點發澀,人在危險時總是會下意識啟動自我保護機製,而他,卻在那瞬間反倒讓自己置身於險境中,將她護在了懷裏。
他摸摸她的臉,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笑。
很明顯是那輛摩托車在故意朝人撞,可一沒見著司機麵孔,二也沒有摩托車牌照,交警同誌覺得頭大,且這事的性質已上升到故意謀害,不歸他管了,他建議傅清時報警,末了問他:“你心裏有懷疑的人嗎?”
傅清時沉吟了下,搖了搖頭:“沒有。”
他看了眼霓喃,她極輕地衝他搖了下頭。懂了,她不打算報警,他也正有此意。人沒傷著,也沒證據,根本沒法指控張正清。
與交警告別後,霓喃陪傅清時去了昨天那家診所,給他的手臂換了藥。
傅清時提議下午回島城,再待下去也沒有什麽意義,張正清現在家大業大的,總不至於再舉家消失一次。
霓喃同意了,就算他不說,她也得趕回去了,三天後是秦艽的生日。除了秦艽剛入行當模特被關起來集訓那一年,秦艽的生日她們每年都是要一起過的。
此時不是出行旺季,當天的火車票與機票都還有座位,傅清時立即訂了票。
霓喃收拾好行李,看了眼桶裏的綠雛菊,決定打包帶走,還好包裝紙沒有丟棄。她一枝枝又包回去,沒有膠帶,隻能用原包裝紙上已經沒什麽黏性的膠帶用力按一按。
傅清時說:“下了火車又要轉飛機,挺麻煩的,別帶走了,我再給你買。”
霓喃手中動作不停:“不行,這是我男朋友送我的第一束花,獨一無二。”
他幫著她一起把麻繩綁起來,笑說:“怎麽就成第一束了?以前那些雛菊該傷心了。”
“那時候你又不是我男朋友。”她忽然“哎”了聲,眨眨眼,“我這算是養成係嗎?傅叔叔!”
“嗯?”傅清時一開始沒聽懂那三個字的含義,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見她笑得鬼鬼的,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又在胡說八道!”
他將她拉到床上坐下,自己坐到她對麵的椅子上。
“霓喃,說個事。”
見他一臉正色,她也收斂了笑,等他繼續。
“我知道讓你放棄調查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隻有一個要求,不準單獨行動。”
霓喃一顆心落了下來,笑了:“好。”
她很怕他會提出讓自己別再調查的要求來,幸好不是。
這七年來,為父親查找真相已經成了一段銘文刻在她的心牆上,十幾歲時她力量單薄,因有心無力而痛苦,後來想通了,急也沒用,歲月將那份心急漸漸打磨成了耐性與冷靜。而且,現在她有他了啊,為什麽還要單打獨鬥?沒有人天生堅韌強大,也沒有人真的喜歡孤獨,還不是因為無人可以依賴,才不得不自己堅強。
“我也有一個要求。”她走到他身邊蹲下,撩起他襯衫的袖子,輕輕摸了摸他手臂上的白紗布,“你以後不準這樣了,別為了我讓自己受傷。”
他笑說:“小傷,過幾天就好了,別擔心。”
她仰頭望著他,不等到他的承諾不罷休的樣子。
他本想說,男人保護自己喜歡的女人是本能,但見她固執的眼神,隻得無奈地道:“好,我答應你。”
她這才滿意地笑了。
他看了眼手表,將她拉起來:“我們得走了,時間有點緊。”
兩人退了房,在門口攔了輛出租車,直奔火車站。
馬路對麵,一家便利店門口,有個穿灰T恤的男人喝著可樂,望著出租車消失的方向。片刻後,他將喝完的可樂罐丟在地上,掏出手機打電話。
“那女的剛退了房,打了輛車走了。”
“哦,還有個男人跟她一起,我拍了張照片,馬上發給你。”
張正清掛掉電話,便有短信進來。打開看清楚照片中的男人的臉後,他心裏一驚,時隔多年,他仍一眼就認出了傅清時。他怎麽會跟霓知遠的女兒在一起?還有,他既然已經知道自己的下落了,為什麽沒有找來?
張正清腦海裏思緒翻滾,沉吟了片刻,他撥出一串號碼,第一遍沒接,打第二遍時等了好一會兒電話才被接起。
“什麽事?”他還沒開口,那邊就先出聲了,語氣冷淡。
他們上一次通話已經是好幾個月前了,那會兒是對方打電話過來警示他,說有個小女警一直在追查七年前的事,讓他注意點。
張正清知道謝斐沒心思跟他敘舊,也就省了寒暄,直接說:“謝總,霓知遠的女兒找到我了。”
謝斐愣了下,問:“什麽時候?”
“幾天前。”
“那你才告訴我?!”
“放心吧,我將她打發掉了。”他沒第一時間告訴謝斐,就是想著這麽件小事情,他自己完全可以解決,這會兒還有點邀功的意思。
謝斐厲聲問:“你對她做什麽了?”
張正清沒留意到他語氣的變化,說:“想做點什麽沒成功,不過目的達到了,她剛剛離開了。”
謝斐的語氣特別森冷:“張正清,我警告你,別動她!”
張正清皺眉,這是什麽意思?沒等他問,謝斐已經掛了電話。
謝斐捏著手機站在窗邊,眸色微沉。
他忽然想起當初霓喃來公司麵試的情景,那會兒她剛升上研究生,身上還有一絲青澀的學生氣,但她不是那種隻會埋頭念書的小書呆子,那青澀中帶著股張揚、野性,清澈明亮的眼眸中全是自信,她對他講,謝總,不錄用我一定會是你的損失。其實在見到她時他心裏已做好了決定,怎麽可能把霓知遠的女兒放到自己身邊來?但後來他改變了主意,除了她手中擁有的沉船數據庫外,那瞬間她眉眼間的張揚自信也起了一點作用。他見多了或柔弱或在他麵前唯唯諾諾的女子,他喜歡她的性格。
他在麵對父親的責問時曾說,她不過是個小丫頭,有什麽好怕的!謝翔盛評價過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自負了,以前他不當回事,此刻才覺得,也許父親是對的。
她比他想象中的,要更聰明更強大。
手機“叮”一聲響,有短信進來,他劃開屏幕,發現入眼的是一張照片,張正清發來的。
他盯著照片中牽著手的男女,臉色更沉了。他們什麽時候在一起的?
傅清時與霓喃回到島城時已是深夜。兩人一路舟車勞頓,也沒時間好好吃頓飯,晚餐還是在飛機上解決的,飛機餐難吃,他們都沒怎麽動。
上了出租車,傅清時問她:“想不想去吃點東西?”島城有條美食街,營業到晚上兩三點,這會兒去也來得及。
霓喃靠在他肩膀上,眼睛都沒睜:“困,隻想睡覺。”
傅清時側頭看了她一會兒,想到到家還得一個多小時,於是伸手將她的身體拉到自己的腿上躺著,霓喃睜開眼,便對上他俯看下來的視線,他用自己的額頭抵著她的,柔聲說:“睡吧,到了我叫你。”
果然比歪著頭睡覺舒服多了!霓喃索性將鞋子脫掉,腳縮到座位上,翻了個身,雙手摟住他的腰,腦袋在他懷裏拱了拱,深呼吸兩下,咕噥道:“我怎麽這麽喜歡你身上的味道啊!”
她睡意蒙矓時聲音軟綿綿的,帶點沙啞,像隻撓心的小貓咪,真要命。
他按住她亂動的小腦袋,俯身在她耳邊警告:“再撩我我要親你了。”
霓喃撲哧一笑,倒是沒再動了,乖乖地睡覺。
她本來隻是想淺眠一下,最後竟真睡著了。到了小區樓下,傅清時低頭看了看她,到底沒忍心將她叫醒,直接將她抱出了車。
到了家門口,傅清時站在那兒遲疑了下,他有寧潮聲的電話,可現在一點多了,他肯定睡了。再看了眼懷裏的人,她睡得好香,這個時間點叫醒她,估計她會失眠的。
最後他將她帶回了家,把自己的床讓給了她,他又去重新鋪客房的床,忙完後又去沐浴,他有個習慣,再困再累睡前都得把自己收拾幹淨了。他洗完頭出來,拿起吹風機想吹頭發,忽然又放下了。老房子隔音不太好,這個吹風機聲音大,他怕吵醒她。用毛巾擦了會兒,還是沒能全擦幹,入秋後夜晚涼,頂著濕發睡不太好受,他索性找來花瓶與剪刀,一邊修剪帶回來的那捧雛菊,一邊等頭發幹。
忽然想起當年,他第一次帶花去看她,其實並不知道她喜歡什麽花,在小花店裏轉了一圈,覺得玫瑰、百合、康乃馨都不太適合,後來在角落裏發現了盛在桶子裏的大捧的綠雛菊,不太打眼也不夠嬌媚,但他覺得那抹綠像光一樣,令人心裏生出希望。沒想到,那竟是她最愛的花。
人生有時候有許多奇妙的巧合,比如他和她的重逢。
霓喃在清晨七點半自然醒,這一覺睡得特別舒坦,她伸個懶腰,習慣性地抱著被子滾了兩圈,然後,忽然意識到不對勁……被子上的氣味很熟悉,但不是自己的床。
她用了三秒鍾打量了下房間,再用了三秒鍾回想了下昨晚的事,然後淡然地從床上爬起來,光著腳在房間裏慢慢踱步一圈,巡視完男朋友的私人領地後,才打開門出去。
霓喃循著香味走向廚房,果然看見傅清時站在灶台前,拿著一柄木勺在攪拌砂鍋裏的小米粥,粥應該已經熬到尾聲了,噴香撲鼻。旁邊的蒸鍋裏不知蒸了什麽,水汽繚繞中飄出一縷香來。
廚房采光很好,初秋早晨的陽光透過潔淨的玻璃窗籠罩在他身上。他穿著一件淺藍色的T恤衫與一條米色家居長褲,微垂著頭,慢慢攪動著小米粥,他的背影在晨光裏溫柔極了。
霓喃倚在廚房門框上,凝望那抹身影許久,心裏浮起細細密密的柔情,睜開眼,清晨的陽光很好,有個人在廚房為你做早餐。
傅清時仿佛終於察覺到了背後有人,轉頭見到她,微愣了下,然後衝她笑:“早。”
“早。”
分明才交往兩天,霓喃卻忽然有種錯覺,仿佛他們在一起有一輩子那麽久了,每天說著“早安”“晚安”。
吃早餐的時候,傅清時說待會兒要去醫院見胡蝶,讓她一起去。既然他不能阻止霓喃追查“知遠號”事件,就隻能將她拉進他與胡蝶的陣線裏來。
霓喃低頭笑。
他好奇:“你笑什麽?”
她搖搖頭,嘴角的笑意卻收不住。她隻是忽然想到,胡蝶曾多次明確而堅決地對自己表示過——幫不了你,拒絕合作。如今胡蝶應該會很鬱悶。
去醫院前,霓喃決定先回家洗個澡換個衣服。她開門出去,迎麵就撞上對麵自己家的門被打開,寧潮聲瞪大眼睛看過來,指著她:“你你你……”他震驚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她淡定地走過去,將他抬起的手拍下去:“你什麽你?傅先生不在家,讓我幫忙澆個花。”
話剛落,身後的門就開了,傅清時的聲音響起:“霓喃,你手機落下了。”
霓喃:“……”
寧潮聲:“……”
傅清時將手機遞給霓喃,又跟寧潮聲打招呼:“早啊,潮聲。”
“早……”寧潮聲看看傅清時又看看霓喃,忽然明白了過來。
他本來要出門買早點,這下也不去了,跟著霓喃進了屋。
霓喃舉著雙手,主動坦白:“報告組織,我全招。是,我們在一起了,昨天,哦,不對,前天晚上開始的。”見寧潮聲表情怪怪的,霓喃敲了下他的頭,好笑道,“小屁孩你瞎想什麽呢,昨晚我們一起從機場回來時,我睡著了,所以才在他那邊借宿了一晚。還有問題嗎?沒有的話我就洗漱去了。”
寧潮聲:“……”
問題的答案都被你講完了,你讓別人還怎麽問?
霓喃哼著歌閃身進了浴室。
其實寧潮聲想問的還有很多,比如,你不是心裏有個喜歡了很多年的初戀嗎,怎麽忽然就放下了?你跟傅先生才認識沒多久吧,了解他嗎?寧潮聲還想板著臉教訓她一頓,一個女孩子怎麽這麽缺心眼兒啊,剛談戀愛就跑人家家裏去借宿,有沒有一點危機意識啊?
但見她眼角眉梢都寫著“愉悅”兩字,他便什麽都不想問了,她開心就好啊,如果她被人欺負了,他會幫她欺負回去的!
寧潮聲想到這裏,又走了出去,去敲對麵的門。
傅清時將門打開,還沒開口說話,就見寧潮聲板著臉十分嚴肅且認真地說:“如果你敢欺負她,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絕對!”
說完,他像個在力量懸殊的大人麵前示威的小孩一般,用力地揚了揚拳頭。
其實傅清時與寧潮聲見過很多次,但兩人交流不太多。這個男孩子實在太內斂了,還很容易害羞,不愛講話,就算開口也都是溫言細語的,待人接物非常有禮貌,長相也清秀,皮膚比一般男生的白,一雙水潤的眼睛像小鹿的一般清澈。有次一起吃飯,霓喃給他夾菜,他想偷偷把胡蘿卜扔掉,被霓喃抓住,然後他就在她凶巴巴的“禁止挑食”的目光下乖乖地吃掉了。因此在傅清時的心裏,一直覺得寧潮聲是個被姐姐保護著照顧著的小少年,跟人說重話狠話這種事跟他不沾邊。
原來小少年不是沒有血性的。
傅清時見他俊秀的臉泛起一絲紅,想必是第一次這樣警告人,心裏明明很緊張,還咬牙強撐著,那個樣子真的蠻好笑的。但傅清時沒有笑,而是用同他一樣認真鄭重的語氣說:“我記住了。”
寧潮聲得了這句話後,一股氣倏地散了,那個內斂羞澀的小少年又回來了,低聲說了句“再見”就飛快地跑了。
傅清時沒有把這個小插曲告訴霓喃。
他們一起去醫院看胡蝶,推開病房門,發現有客人在。
“哎,來了啊。”胡蝶招呼道。
坐在病床邊的男人回頭看過來,霓喃一愣,心想,他與傅清時是什麽關係?他們長得真像。隻是這個男人一身正裝,神色嚴肅,氣質非常冷,而傅清時要柔和得多。
“哥。”霓喃聽到傅清時開口叫道。
原來是他哥哥啊。
傅清平沒應聲也沒點頭,像沒聽見一樣,站起身轉頭對胡蝶說:“我先走了。”
霓喃想跟傅清平打個招呼,可覺得此刻的氛圍有點奇怪,而且傅清時也沒向哥哥介紹她。
胡蝶說:“謝謝你來看我。”
傅清平點點頭,提著公文包往外走。
傅清時低聲對霓喃說:“我先出去一下。”然後他便跟了過去。
“哥!”
走在前麵的人頭也不回,也不理他。
“哥!”
傅清平加快腳步。
“傅清平,你站住!”他的聲音裏帶了一絲惱怒。
傅清平的腳步似是微頓了下,但仍沒有停下來。
傅清時快步追過去,拽住了傅清平的手臂。傅清平終於回頭看向他,隻是那眼神非常冷漠,還夾雜著一絲厭惡。
“放開!”
傅清時放開他,說:“我找到張正清的下落了。”
打算離開的傅清平腳步忽然就頓住了。
他們正站在護士站旁邊,這會兒大廳裏人來人往,有點兒鬧。
傅清時說:“換個地方說話,不會耽誤你太久。”
傅清平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很快跟了過去。
病房裏。
胡蝶看著正將帶來的鮮花插到花瓶裏的霓喃,有點兒鬱卒。
傅清時在電話裏講要帶霓喃一起來時,她覺得奇怪:“你帶那小丫頭來幹什麽?”
他竟然丟了個炸彈給她:“什麽小丫頭,那是你未來嫂子。”
胡蝶:“……”
誰能告訴她,她住院這陣子到底發生了什麽?自己那哥哥有七年沒回國了吧,到底是什麽時候戀上她的?明明是個比她小好幾歲的小丫頭啊,竟然成了她的嫂子!而且,自己以前可是明確拒絕過跟霓喃合作一起調查的,現在這臉打得可真響。
不過胡蝶能屈能伸,權當以前沒說過那種話,熱絡地跟霓喃聊起了這次他們去見張正清的事來。
不一會兒,傅清時回來了。
胡蝶問:“怎樣,你哥同意了嗎?”
在傅清時提出讓霓喃加入他們後,胡蝶便提議讓傅清平也一起,她知道這些年他也一直在查這件事,偶爾還會找她打探下消息。所以她約了他來醫院見麵。
“嗯。”他點點頭,“雖然他不想見到我,但找出‘知遠號’事件的真相是他一直以來的心願。不過,他說以後隻會跟你單獨聯係。”
胡蝶聽到那句“單獨聯係”時先是心裏一喜,隨即又覺得這點小歡喜是因著人家兄弟倆的冰點關係而得來的,那歡喜中便不禁帶了絲憂愁,有點心疼傅清時。
胡蝶是個愛恨分明的人,在當年的事故裏她失去了哥哥,在得知嫌疑人竟是哥哥的好友,也是她當成哥哥一般的人之後,她不是沒有糾結與懷疑過,她心裏擱不了事,直接跑去問傅清時,她說“清時哥,隻要你說這件事與你無關,那我就相信你”。他回答不是他,然後將自己失去了那天一部分記憶的事也坦誠相告了,她說到做到,再也沒有懷疑過他。所以她不是很能理解,為什麽作為他親哥哥的傅清平卻不相信他。
“你哥不相信你?”
餐廳裏,霓喃在得知傅清平與七年前事故的關係後,如此問道。
當年事故的九名遇難者有一名女性,是個海底數據測繪師。霓喃沒想到她竟是傅清平的未婚妻。
傅清時搖搖頭:“不,他不是不相信我,他隻是恨我。”
“嗯?”
“一開始景色並沒有參與這個項目。我們勘探完畢要進行打撈時,團隊裏的測繪師身體出了問題,需要臨時找個人來頂替。景色是因為我的拜托才上了考古船。”
“那時我哥已經跟她訂了婚,婚禮定在聖誕節。我哥一開始不同意,畢竟舉行婚禮要準備的事情很多,而且他了解我們這個工作,知道有一定的危險性。”他停頓了一下,才再開口,語氣非常艱澀,“我向他承諾過,會將嫂子完好無損地還給他。”
他深呼吸後,端起水杯猛喝了一大口,眸色深得如同最漆黑的夜,那裏麵藏著無邊無際的痛苦。
“出事的時候她剛有了身孕,我不知道這件事,是後來聽我哥講的。霓喃,‘知遠號’的遇難者不是九個人,而是……十個人……”
“後來我被指證為嫌疑人,我爸逼著他擔任我的律師。”
“那對他來講,是雙倍的折磨。”
“他恨我,是應該的。我一點也不怪他。”
傅清時是那場事故中水下作業裏的人裏麵唯一的幸存者,她無數次想過,上天對這個人真是太眷顧了,為什麽他會這麽好運呢?可原來,活下來的人比死去的人更痛苦,他失去了好友,失去了青梅竹馬的朋友,曾關係親密的兄弟對他心懷恨意,他心裏背負著自責與內疚,像個在大雨天裏背著一捆稻草的跋涉者。他把找出事故真相當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使命,他不敢再碰觸那個他熱愛的職業,退出考古圈,遠離故土數年,成了漂泊的旅人。
霓喃想說點什麽,卻發現所有安慰的話都顯得十分多餘。於是她越過餐桌,坐到了他的身邊,伸手緊緊地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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